裴元聽了也怒,陰陽怪氣道,“我這千戶乃堂堂武舉頭名,又身經百戰,和南京兵部尚書都能論天下之事,明機務之變。”
“你是什么來頭?焉知利害?”
谷大用差點沒繃住。
武舉頭名這事兒,能別當著我面提嗎?
“你!”蕭韺聽了,一時氣的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是蕭太監的侄兒,也靠著這個身份當上了副千戶。
平時大家隱隱約約提到蕭太監,蕭韺都不覺得有什么。
那就是他的后臺,不怕被人說三道四。
可這會兒裴元直接指責他的能力,就讓他有些受不了了。
因為蕭韺很清楚。
——裴元說的是真的。
蕭韺氣的啞火,徐豐聽了卻大喜。
小黑子露出雞腳了!
之前在陸訚面前,還敢虛言偽飾。
現在可是有谷大用和蕭韺作證的。
他直接大叫道,“裴元你狂妄!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裴元輕蔑的看了他們一眼,“不去曹州府,走河南,莫非你還打算過巨野,去陽谷,走東昌府?你這種人,就算不知變通,也該明白運河之利吧?”
蕭韺忽然想起之前陸訚給他提過的一件事,當即像是抓住了什么話柄,反唇相譏道,“現在能通運河的支流封凍,運河里的漕船轉運緩慢,真要遇到什么緩急,豈不是死路一條?”
裴元深吸一口氣,也不理會蕭韺,繼續勸說谷大用,“谷公公,還是去曹州府,走河南吧。從那邊走,卑職的把握更大一些。”
蕭韺見裴元轉而去游說谷大用,心中越發惱怒。
這谷大用現在已經失勢了,平叛霸州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不但空耗錢糧,還讓大半個北方糜爛。
光憑這件事,谷大用就算勉強不死,這輩子也都別想再輕易上位了。
而他蕭韺背后則是蕭公公。
這裴元連哪個大都分不清,豈不可惱?
蕭韺故意等到谷大用開口說話的時候,才冷邦邦的打斷道,“過巨野,去陽谷,走東昌府。”
他說完看向徐豐,“徐指揮使,這里只有你軍職最高,最明韜略。你來說,走哪邊合適?”
徐豐理所當然的說道,“當然是蕭千戶說的有道理,這種事情不辯自明。”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辯。
蕭韺聽完,目光灼灼的看著裴元,仿佛是要壓服他的樣子。
裴元臉色神色淡淡,看向谷大用,“還請…”
話說到一半,就聽蕭韺粗暴的說道,“就這么定了!”
說完回頭看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徐豐沒有蕭家父子這么硬的背景,還是很客氣的和谷大用告了別,只是面對裴被告,就沒給好臉色了。
谷大用勃然大怒,只是想想現在的處境,只能強忍下來。
好一會兒回過味來,才冷笑著對裴元說道,“如果這是伱的激將法,那你成功了。”
裴元一直看著蕭韺他們離去的背影,下意識的回答道,“成功的沒成功,失敗的沒失敗。”
谷大用聽的稀里糊涂,追問道,“什么意思。”
裴元緩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有點多。
不過也無所謂,西廠是朝廷制衡中的重要一環。
對谷大用的重塑和思想改造,也是步入流程的事情。
裴元便笑著看向谷大用,“谷公公以為蕭韺是中了我的激將法?”
谷大用聽著這話,覺得有些旁的意思,不可思議道,“難道不是嗎?”
裴元笑了笑,“谷公公可不要小瞧別人啊,有時候聰明的人未必那么聰明,愚蠢的人也未必那么愚蠢,只是大家的所求不同而已。”
“什么意思?”谷大用愕然。
裴元稍微解釋了下,“大家在意的點不同而已,所以我才說,成功的沒成功,失敗的沒失敗。”
谷大用聽的稀里糊涂,“難道你不是以去河南為引子,故意激將蕭韺的嗎”
裴元想著蕭韺臨走時,故意回頭給自己的那個冷笑,平淡的說道,“他沒有中我的激將法。”
谷大用聞言略有些吃驚。
他也不急著問,先向裴元道,“剛才你那樣說,是不是存了用激將法的心思?”
裴元也不否認,“確實有這個意思。”
谷大用立刻想追問,想著裴元剛才的反應,又思索了一會兒才道,“可最后蕭韺不還是按照裴元你的想法,反駁了走河南那條線,選擇了走巨野、陽谷、東昌府這條路子。”
裴元這才給谷大用點破了這里面的關鍵。
“他們要的是面子,又不是里子。”
裴元平靜道,“反正他們對兩條路線都不懂,何必讓我面子和里子都占了?”
“所以對蕭韺來說,沒必要算計很多,爽就完了。”
“這也就是我說的,‘成功的沒成功,失敗的沒失敗。’”
谷大用想了一會兒,用有些怪異的目光瞧了裴元一眼。
蕭韺和裴元的激烈對抗,和他的關系不大。
讓谷大用不放心的是,雙方意氣之爭以外的東西。
他總結道,“也就是說,不管你是不是出于激將,你的意圖都是想讓他們走巨野這條路。而無論蕭韺有沒有中計,單純論結果都話,你們在最后的選擇上,還是達成了一致?”
不等裴元回答,谷大用先疑惑的問道,“你選這條路的依據是什么?河南那邊不妥嗎?”
裴元聽谷大用這般問,開玩笑似的,向谷大用說道,“如果我說,我只是在地圖上隨便畫了兩條線,公公信嗎”
谷大用想想裴元在這上面浪費的心機和那些表現,搖頭道,“不信。”
裴元卻看了周圍一眼,見沒什么人湊過來,才淡淡道,“確實沒有什么不同。”
“我只是希望通過這個形式,把這兩個選擇變得特殊一點。”
“這樣無論他們選擇哪條路,都會達成一種奇妙的效果。”
“比如說我們走巨野這條線,如果路上稍有挫折,他們就會在心里想,是不是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或者,是不是走河南那邊會更順利?甚至他們還會想,后面的路程會不會還有別的麻煩?”
“這樣一來,我的意見,就會不知不覺的分量越來越重。”
“如果他們遵循我的意見,走河南那條路,一旦路上遇到麻煩。那么固然會給我帶來質疑,但是作為主要責任人,那些逼我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責難,也會讓我拿到一些話語權。”
“所以,當我拋出我的兩條路線時,我就贏了第一步。”
“這樣,我就可以依靠外部的麻煩,以此自重身份。”
谷大用聽的有些懵逼。
就這三言兩語,讓他感覺好像比當初參加陸完的大軍議,還要復雜。
谷大用忍不住問道,“若是后續的變化不像你預料的那樣,反倒是沿途都順順利利的呢?”
裴元聽了無語道,“那不正是所有人都期望的嗎?”
接著語帶微嘲,“無非是讓他們囂張一下,自我滿足滿足。京城嘛,本來就是他們的地盤。”
谷大用愣了愣。
他好好想了一會兒,才算捋明白了。
現在這個隊伍里,裴元這邊只有二三十人的戰力,還有幾個是江湖人。
另外還有自己這個失勢的老太監,勉強可以當做聲援。
面對背景雄厚的蕭韺、蕭通父子,以及手握重兵的徐豐,裴元在這場行動中,幾乎是沒有話語權的。
如一路平平安安也就罷了。
現在明顯要遇到麻煩了,裴元就不得不出來爭這個話語權了。
但是在這場爭奪中,他幾乎沒有一丁點的優勢。
于是裴元就憑空造牌,只靠三言兩語,把本來順理成章的兩條行動路線,人為的特殊化,然后開始埋伏下后期重新爭奪話語權的伏筆。
就在谷大用覺得要推翻之前對裴元的看法時,就聽裴元說道,“當然,也不僅如此。”
迎著谷大用的目光,裴元對他解釋道,“我還得設法讓他們盡量別去濟寧,設法遠離大運河。”
“之前,我已經給你們說過霸州流賊的事情了吧。”
“這次的霸州流賊的首領,只是兩個小頭目。他們的軍隊雖然成長的很快,但是之前不在那個位置,自然就看不到該有的風景。”
裴元說著,來了興致,拿來一根燃燒的木柴,把火熄滅了,在地上簡略的畫了山東的草圖。
隨后把幾個地方指點給谷大用。
“如果是劉六、劉七等賊帥領兵,他們不會去這幾個地方。因為他們帶過這種大規模的兵馬,知道這些已經被他們蹂躪過的土地,供養不了多少的士兵。”
“但如果是大老虎和滿天星,卻說不定做法完全相反。”
“因為他們不會知道養活這么多士兵的難處,他們只會記得在這里吃到了甜頭。”
“所以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幾個地方很有可能會成為他們主要的進攻方向。”
裴元說著依次圈了幾個地方,臨到最后猶豫了一下,又把臨清圈了出來。
臨清當時被打破之后,可是被霸州軍大肆獲取糧食的。
谷大用見到了裴元的猶豫,他詢問道,“這是哪里?”
裴元答道,“臨清。”
谷大用這一年多在北方四下堵截霸州軍,對各個區域也有個大致的印象了。
他想了想,有些驚訝地說道,“臨清不就在東昌府嗎?”
裴元應道,“嗯。東昌府是我們避不開的,也是最有可能回避兵鋒的地方,只能賭一賭了。”
谷大用見裴元心里多少還有點章法,只能暗暗嘆息,想不到之前一直追著叛軍打,如今自己面對霸州軍的殘部,居然也只能做縮頭老鼠了。
裴元見谷大用精神不佳,只能安慰道,“公公莫慌。陸訚初掌兵權,就算要花時間整頓軍務,不能立刻追擊霸州軍的主力,也沒有理由一直放任山東的這支霸州殘部。我想,用不了多久朝廷大軍,就會分兵進入山東剿滅這些盜匪。”
谷大用嘆了口氣。
“希望咱們不至于那么倒霉,在這之前就和那些流賊遇上。”
裴元對此倒有點信心。
“沒事的,就算遇上了問題也不大,那些流賊只有少量是原來的霸州兵,主力雖然青壯不少,但是都是附近村鎮裹挾的百姓。真論戰斗力的話,未必能夠發揮的出來。”
“咱們這邊徐州衛的兵馬,看著聲勢雄壯,那個大老虎和滿天星,不一定就敢和咱們碰一碰。”
“而且,我選擇先去巨野也是有原因的。”
谷大用聽到了具體的東西,不由上了點心,“這是怎么說?”
裴元便從容解釋道,“巨野有大澤,而且地勢低洼,不利于大軍的運動。真要是和叛軍狹路相逢,我們完全可以依托地形,和他們好好周旋一番。”
“之前我在淮安的時候,了解過這一帶水域的變化。”
“我聽說洪武年間黃河泛濫的時候,整個巨野縣淹在水下兩年,后來好不容易黃河退去,才將巨野縣露出來。”
“真要是有兩三萬之多的叛軍,他們也不一定敢去巨野,那里哪有他們施展的余地?”
谷大用聽裴元說的自信,心中的不安略略緩解。
想了想,又向裴元詢問道,“那假如我們前往陽谷的時候,遇到敵軍怎么辦?”
裴元也有過考慮,很坦然的說道,“那我們再退回巨野就是了。大不了就在那邊觀望一下,看看朝廷剿賊的成敗。而且那些叛軍要是逃跑,說不定還要往巨野這邊來呢。”
“真要運氣好,也說不定能夠把那大老虎和滿天星堵在巨野大澤里。”
谷大用略微心動了下,旋即嘆了口氣。
他的兵權已經丟了,這點功勞又有什么用呢?
朝廷給他幾十萬大軍,無數的錢糧,是讓他剿滅霸州賊軍主力的,不是為了逮這么點青壯嘍啰的。
真要是逮著這么幾個小角色回京城,只怕當今天子都會覺得臉臊得慌,還不如悄悄的回去向天子認個錯呢。
再說了,憑借手中這點人,恐怕是被人家拿下的可能性更大吧。
谷大用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懶懶的說道,“我也不貪圖那點功勞,這次能順利回京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