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敞以最后一絲良心,滄桑感慨道,“可是如此一來,今年冬天不知道有多少貧寒人家,要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又不知有多少乞食百姓,要凍斃在道途上。”
“裴千戶于心何忍呢?”
王敞甚至還稍微點了裴元一下,“圣人有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把百姓推進火坑里的人,又怎么能得到上天的庇佑呢?”
裴元看著王敞奇怪道,“你在想什么?”
“我…”王敞怔了一下,倏然覺得剛才有點上頭,那縱馬踏來的記憶開始蘇醒。
他有些慌亂,正要繼續解釋。
就聽裴元說道,“就憑咱們這粗陋的計劃,難道還能談到冬天嗎?”
王敞:“?”
裴元攤攤手,爽朗笑道,“秋天就得談崩啦。”
“受到咱們的刺激,那些有閑田的豪強,一定會種植大量的棉花,等到大建棉布工坊的事情告吹,棉花的價格一定會大跌,到時候就連窮人也能溫暖的度過這個冬天。”
“百姓們說不定還更喜歡我。”
王敞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思維誤區。
原來裴狗這不要臉的,只打算畫個大餅,并非真心實意要做事。
王敞下意識皺眉道,“若是如此,如果事情不成,豈不仍是要得罪那些人?”
裴元理所當然的說道,“所以說啊,這種喪良心的事情,我可不能干!”
這就很好懂了。
王敞以最大的惡意猜測著裴千戶的想法,“千戶是打算找個替死鬼?”
裴元沒接話。
王敞又懂了,那就是了。
王敞搖頭嘆道,“這種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成?若是隨便沒什么根腳的,豈能讓人輕信?”
裴元倒是想過,便隨口答道,“商場如戰場,這種事情,一定會有人感興趣的。”
裴元想到的,便是南直隸那些種植棉花的豪強世家們。
對于尋常的豪強世家來說,狙擊一個大產區的棉花,是根本不敢想的事情,也從來沒人敢這么玩過。
但若是有人在中間居中牽頭,把那些散亂的力量串聯起來,那每家只需要出很小的力氣,就能打垮山東的棉花行情。
這些人在南直,根本不懼怕山東那些勢力的報復,這種順手而為的事情,誰能拒絕?
裴元連合適的人選都想好了,那就是杭州知府留志淑!
留志淑只要干完了這一票,就能在南直刷出巨大的聲望。
以后別說什么去浙江布政使司了,就連應天府知府都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王敞見裴元已經有了主意,又有些擔憂道,“若是真把大量閑田用來種棉花,只怕會影響秋糧。再加上咱們還要占用大片土地種豆,只怕到時候也會影響民生。”
裴元聽了搖頭道,“不會的。山東的大好平原,在這天下都數得著,水源豐富的地方,甚至能夠開墾湖田,種植水稻。光是洪武年間,山東就有熟地七十二萬余頃。這些年隨著人口繁密,開發的荒地漸多,土地只多不少。”
“只要有地,不管是攥在誰手里,就會長出東西,東西只要長出來,就會事實存在。”
“無非就是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而已。”
裴元見王敞皺眉,又解釋道。
“糧食這種東西,是農業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要素。如果產出的糧食僅夠所有人吃,又沒出現大量餓死人的情況,那就意味著,山東不會有一個富人。因為糧食得到了平均分配,沒有出現額外剩余價值的積累。”
“可現在山東豪民世家數不勝數,那就說明,百姓們糊口之余,還有大量的糧食剩余,正是因為有足夠多的剩余財富,才會出現足夠多的富人。”
“所以說,山東并不缺糧,缺少的是有意義的分配。”
“只不過那些囤積剩余價值的人,不愿意為那些人的勞動付出更多。”
王敞直接傻了眼,完全不知道裴元在說什么勾八東西。
裴元耐心解釋道,“咱們引導百姓種豆種棉,是讓更多的人,做更有價值的事情,然后讓更多的剩余價值參與分配,這樣反倒能讓百姓過得更好。”
“而且種棉種豆這樣的事情,若是沒有經商門路,一般人家也不會輕易去做。”
王敞又被硬控了片刻,好一會兒臉上才有些僵硬的說道,“千戶不是打算壞了棉花這門生意嗎?”
裴元答道,“總要多做幾手準備,才好因勢利導,真要是時機把握的好,咱們完全可以在棉花價格崩塌之后,以一個英雄的身份入場。然后一舉得到掌控棉花的話語權。”
“我們可以在南直隸贏一次,然后再在山東贏一次。”
大豆帝國的事情,裴元不方便說,但是棉花的事情,裴元卻可以拿出來和所有人分享利益。
裴元順便給王敞解釋了一下,“等我們拿到了棉花的話語權,才好決定未來的方向,到時候大家都進來參一股。”
“我打算把山東備倭都司拉進來,通過官船,把制成的棉衣運往遼東。官船本就要巡海,防御倭寇。可以讓他們攙一股,白拿一筆銀子。咱們則完全不必考慮貨物運輸的性價比,雙方都有好處。”
“遼東那個地方,孤懸海外。地廣人稀不說,有的是能做中轉的自然港口和島嶼。我們只需要很少的代價,就能封鎖消息,然后把那些棉衣倒賣去朝鮮或者日本。”
“朝鮮有皮毛、人參。日本多金銀。拿回來大家分一分。”
裴元也特意點了王敞一句,“肯定有你的一份。”
“這…”王敞頓時被裴元新拋出的計劃,弄得有些暈頭轉向。
裴元攤開手一點點的為王敞分析,“與其讓那些藩王、軍頭天天擔心倉庫里糧食發霉,拼了命的設法去換成土地。不如讓他們換成錢財更加踏實。”
“他們得了財物;種棉種豆的百姓多得一份;就連種糧的百姓,也會因為糧食總量變少,讓手里的收獲更有價值。”
“山東備倭都司為了拿錢,就要頻繁出海,甚至向臨海島嶼擴張,這也能作為疑兵,讓倭寇不敢輕易侵犯山東地界。”
“遼東那邊孤懸海外,他們從中拿一份,有這么個營生拉扯著,也不至于讓山東、遼東以后離心離德。”
“再說,山東備倭都司只要沾手了這個營生,賺錢哪有嫌多的,從遼東回來的時候總不能跑空船吧?哪怕單純的運輸木料,也能獲得不小的收益。”
“遼東那邊荒蕪已久,滿眼看去都是連綿的森林,這錢就和白撿一樣。”
“好木料本就稀缺,如果足夠量大,也可以讓徐州左衛那邊拿去造船。我記得徐州左衛是能造遮洋船的吧?這又能壯大海運力量。整盤棋基本就盤活了。”
“當然…”裴元嘴角勾起笑意,點點王敞,又指指自己,“我們拿最大的那一份。”
王敞感受著那策馬猛踩,然后收下做狗的熟悉節奏,忽然覺得十分安心。
畢竟這套模式很成功。
戰績可驗。
王敞便誠心誠意的說道,“下官愿意聽千戶吩咐。”
接著他也提醒道,“私自和藩國貿易,可是很犯忌諱的。”
裴元聽了立刻否認說道,“和我們沒關系,我們只是把貨物運到遼東。遼東是咱們大明的地盤。至于那邊是怎么做的,可以讓御史去查。”
王敞頓時也會意,就算事發了,估計也會成為無頭公案。
現在遼東的開發程度很低,到處都是荒野,時不時還有野獸竄入村落。
別說朝廷派幾個御史了,就是派幾千御史恐怕也找不到他們倒貨的港口。
裴元想著,順帶著也有了幾個不錯的據點目標。
一個是皮島。
當初毛文龍在皮島,仗著大明水師之利,風箏的女真要死要活的。
那個位置只用很少的人就能守的穩當,又能很方便的輻射朝鮮,是個不錯的創業地點。
裴元又問起了諸位藩王的事情,可惜,有老朱那些逆天的條條框框在,那些藩王根本無人敢惹。
王敞來山東的時日也短,別人自然也不會和他交心說什么。
裴元心中已經有了章程,當即不再多言。
裴元問完了王敞山東的虛實,也對他說了自己的一些計劃。
“這次本千戶來山東,自然不是為了查案,而是因為齊地位置險要,歷來富強,有心要夯實這里基礎。”
“我打算在山東選個地方駐扎下來,以作長久之計。”
王敞知道裴元這么說,肯定是不打算在濟南了。
濟南有巡撫衙門、有三司衙門、甚至還有德王的一大票人馬。
裴元要做的那些事情,根本不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王敞當即就詢問道,“那不知道裴千戶看中了哪里?”
裴元之前就有些傾向,等聽完王敞那番介紹后,心中越發明確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在陽谷縣駐扎,在那里建立一個長久的地盤。”
裴元選擇陽谷縣自然是為了那波能夠收割的人力、財力。
當初“小武松”配合著那些流竄到山東的霸州流賊襲殺裴元時,陽谷縣的不少豪強都出了力,為“小武松”提供了不少丁壯。
后來裴元擊潰了那些霸州流賊,又拿住了那上千的年輕丁壯,早就已經拷問出了那些人的身份背景。
裴元當時顧忌有谷大用和蕭韺在場,想著回頭再來吃獨食,因此沒有立刻挑破此事。
如今正好可以把這些人力、財力收割一下,用以重做羅教起步的資源。
王敞聽裴元說完,說道,“那下官就陪千戶一起過去,幫著千戶立下基業。”
裴元搖頭道,“不急。我有些事情要料理,等我處理完了,會把你叫去,也算幫我站站場子。”
想到建立羅教的事情,裴元又想起一事,向王敞詢問道,“對了,前一段時間,我讓你向各府縣施壓,讓他們交出羅教教徒的事情,做的怎么樣了?”
王敞聽了,臉上不知道該露出什么表情了,“下官再三追索后,各府縣都有回應。他們上報的羅教信徒的數量,少的有八九人,多的有十七八。”
“嘖。”裴元笑了起來。
他看著王敞調侃道,“都是些能任事的干員啊。”
王敞也有些尷尬。
羅教教主現在正揣著錢去湖廣買豆子呢,現在羅教只是一個PPT,連個毛都沒有,各地的官府已經抓出來一大把的羅教信徒了。
這本就是裴元的目的,自然不好得了便宜還賣乖,說什么“這明怎”之類的廢話。
他對王敞說道,“那些送十多人的,你把名字記下來,這些人更容易合作一些。咱們種棉、種豆的計劃,可以先在那邊試點。”
各地送來的人數,也是很講究的。
送八九人的,表示的意思很明確,就是在有限的范圍內,盡可能的迎合上官。所以他們送來的人數,不超過兩位數。
那些超過兩位數的,討好的意圖又表達的很節制,人數又控制在二十以下。
各方的態度,曖昧又明確,很好懂。
王敞也早看懂那些意思,點頭道,“下官早已經統計好了。”
他向裴元問道,“這些人是送到巡撫衙門好,還是送到裴千戶這里合適?”
裴元想了想說道,“我身為鎮邪千戶所的副千戶,親自經手這件事,不是很合適吧?還是等陳頭鐵回來,讓他自己做這件事。”
王敞試探著問道,“那就先送去巡撫衙門?”
裴元笑了起來道,“先送去巡撫衙門。等谷大用來了,八成也會選擇暫時留在山東,到時候你再給西廠行轅送一半過去。等陳頭鐵來了,也好讓那些邪教分子,知道他們未來的教主有多威風。”
王敞明白裴元的意思了。
——就是和谷大用一起,配合陳頭鐵裝逼唄。
王敞不由想到了,當初在桃源城外笑看裴元裝逼的情景。
那時候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背景板。
結果現在,輪到陳頭鐵裝逼了,他又變成了被打臉反派。
王敞幽怨之余,心中也不免有了一絲艷羨,什么時候輪到我裝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