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蔣慶之在戶部糊弄呂嵩時,竇珈藍騎馬來到了一條幽靜的巷子里。
巷子里看著人家不多,但每一戶人家的大門都頗大…大門的規制可不是能隨意弄的。幾品官,或是什么爵位才能有什么樣的大門。
誰若是僭越了,回頭被御史抓住一頓彈劾,不喜米蟲的道爺會很開心的或是降爵,或是罰俸。
一個門子正在外面曬太陽,瞇眼看到了竇珈藍,嘟囔道:“難怪今日起來聽到烏鴉叫,竟然是錦衣衛的狗。”
錦衣衛有監察京師權貴的職責,權貴們頗為忌憚,喝多了便大罵陸炳或是錦衣衛。上行下效,門子也對錦衣衛沒好感。
竇珈藍下馬,走到了一個大宅子側門外,拿起門環輕扣。
側門上有個小木窗,窗口打開,門子在后面看了一眼,“是竇百戶,這是來還債?”
“是。”
“等著。”
“好。”
竇珈藍回身,隔壁那家的門子雙手攏在袖口中斜睨著她,“原來是這人。”
竇珈藍默然站在那里,上午的秋陽照在她的腳面上,她低頭看著鞋面上的陽光,想到了年少時被父親牽著的時光。
那時候父親還沒染上賭癮,作為錦衣衛百戶,他事兒不少,但只要有空就回家,笑吟吟的帶著女兒出門玩耍。
——爹的小珈藍,爹給你尋了一門好親事,那個孩子長的白凈,還乖巧,以后定然能善待你。
那時竇珈藍五歲。
父親總以為她不懂這些,可她懂。
她懂愛!
從父親的言行中,她感受到了深沉的父愛。
父親時常帶她去熱鬧的地兒,問她喜歡吃什么,只要她指著那東西,無論多少錢,父親總是會毫不猶豫的買下來。
每次回家她都拿著許多東西,一次錦衣衛有人來家中做客,看到乖巧的竇珈藍,便笑著夸贊了幾句,等喝多了后,說:“竇兄這般寵愛女兒,可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
父親喝多了,目光發直的說:“這是我的孩兒,我的骨血。什么別人家的…就算是她嫁了人,或是七老八十了,難道不是我的女兒?這骨血在呢!”
彼時,竇珈藍七歲。
骨血!
她牢牢記住了這個詞。
十一歲,父親開始早出晚歸,甚至是徹夜不回家。
后來她才知曉,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沾染上了賭癮。
隨后的日子宛若夢魘。
那個慈愛的父親漸漸變了,變得陌生。
他輸光了家中的錢財,便開始變賣東西。
東西賣光了,他猶豫了一下,最后盯著自己曾心疼的女兒。
他重新給女兒找了個人家,那戶人家有錢,但…
京師最不缺的便是有錢人。
就在定親之前,父親死了。
死在逃債的路上。
消息是一個賭友帶來了,賭友上下打量了一番竇珈藍,說什么可惜了。
竇珈藍木然去了現場。
父親就躺在一個小胡同里,那雙曾帶著慈愛的眼睛渾濁不堪,茫然看著蒼穹。
致命傷在胸前。
父親曾說過:勇士的背部不會有傷痕。
可父親的意志不是早就被賭博摧毀了嗎?
竇珈藍在那一刻還能冷靜的思考這個問題。
母親病了,父親的后事由竇珈藍一手操辦。
她麻木的做著該做的一切,街坊們上門來祭奠,見到她一人操持這些事兒,都唏噓不已。
有婦人藉此告誡兒媳婦:看,家中沒個兒子就是這般凄涼。你才生了兩胎就抱怨,回去接著生。
父親的喪事還沒結束,債主登門,拿著父親寫的欠債條子討債。
母親聞訊就大叫大嚷,說自己要改嫁。
改嫁就是別家人,前夫的債務和自己無關。
討債的人冷笑,“給你十日。”
五日后,母親就匆匆改嫁了。
再度面對上門的債主,竇珈藍說:“這債務,我來還!”
討債的人詫異的看著她,大概也沒想到竇珈藍會主動認賬。
畢竟是女兒,不是兒子,父債子償在竇珈藍這里不好使。
父親的死因在錦衣衛內部不是秘密,但對外卻說是殉職,說是丟不起這個人。
就在父親頭七第二日,竇珈藍去了錦衣衛。
當初父親立功,得了個承襲錦衣衛百戶的賞賜,但沒兒子誰來接班是個問題。
“我來。”
竇珈藍說。
錦衣衛的人聞訊都出來看熱鬧。
“哪有女子進錦衣衛的?這不是胡鬧嗎!”
“那小娘子,錦衣衛可不是玩耍的地兒,弄不好會死人的!”
錦衣衛不但監察京師,還得監察天下。你去盯著別人,別人難道就會逆來順受?
就如同新安巷那些失蹤的錦衣衛一樣,每年錦衣衛失蹤或是死亡的人數至少上雙。
竇珈藍彼時還是個少女,她腰間佩著父親的繡春刀,說:“我會用刀。”
有人笑,“不是玩耍的刀吧?”
竇珈藍說:“要不,你來試試?”
眾人起哄,有人找來了切磋對練的木刀。
只是一刀,那人就跪了。
竇珈藍看著眾人,“我行不行?”
那人在錦衣衛中不說是好手,但刀法也不差。
他羞紅著臉說自己輕敵了,可卻不肯再度出手。
陸炳被起哄聲驚動,出來查問。
進錦衣衛?
還是個女子!
女子沒有承襲權力。
所以眾人都覺得陸炳不會答應。
可陸炳只是猶豫了一下,便點頭。
從此,錦衣衛就多了個女百戶。
直至許久后,錦衣衛內部依舊對陸炳答應讓竇珈藍承襲百戶之事不解。
這也是錦衣衛幾大不解之謎之一。
竇珈藍在錦衣衛節衣縮食,衣裳永遠都是錦衣衛的官袍,鞋子也是如此。
一年四季她都不用脂粉,連發簪都是木制的。
身為錦衣衛百戶,她卻在錦衣衛內特立獨行,從未和誰接近。這樣的性子在錦衣衛沒法升遷,若是一切不變,她將會日復一日的重復著這樣的日子。
就在她進了錦衣衛的消息傳出去后,父親當年為她定下的那戶人家來人了。
很客氣,說是感同身受,若是有什么要幫忙的地方只管開口。
看著客氣,可卻疏離。
竇珈藍默然片刻,說:“要不,退婚吧!”
這么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的未來只能靠夫君,可夫家卻來人要退婚…消息傳出去,外界會戳他家的脊梁骨。
來人正不知用什么由頭開口,沒想到竇珈藍卻主動要求退婚,不禁如釋重負。
退婚很順利,那戶人家最后送了些錢財,竇珈藍一文不收。
直至奉命南下尋找國舅,她的命運才發生了改變。
“竇百戶!”
管事出來了,竇珈藍回身,拿出包袱打開,“這是一千九百錢,債,我還清了,還請交還先父的債務條子。”
管事笑道:“此事不急,對了,我家老爺說了,這等孝女多年未見,想見見竇百戶。正好,條子在老爺那里…”
竇珈藍猶豫了一下,管事說:“孫家不是龍潭虎穴。”
孫氏是京師權貴,祖上曾在宣德朝立功,受封為侯爵。
德昌侯傳到這一代,家主叫做孫營,孫營五十余歲,看著頗為富態。不過目光轉動間,仿佛能把人從內到外看個通透。
“見過侯爺!”
竇珈藍拱手,嗅到了些酒味。
孫營打量了她一番,那目光就像是打量著一件貨。
“本侯一直很好奇,一個弱女子竟然能進錦衣衛承襲百戶之職,陸炳在想什么?此外,一個女子竟然愿意為亡父還債,這是圖什么?”
竇珈藍平靜的道:“無他,就是想讓先父亡靈安息。”
“擔心債務到了地府,讓你父親受苦?”孫營笑了起來。
“是。”竇珈藍說。
隨即是默然。
酒氣越來越清晰。
而且很濃郁。
顯然大清早這位侯爺就喝上了,喝了不少。
“你就沒想過出了錦衣衛?”
“沒想過。”
“一個女子在錦衣衛待著,可不好嫁人。”孫營打個酒嗝,笑的很是愜意,“聽聞你在外面為人做事?”
“是。”
孫營喝了口茶水,舔舐了一下嘴唇,“二十了吧?這個歲數,別人早就做了娘。不容易啊!可愿來侯府?”
“不必了。”竇珈藍的身體漸漸繃緊。
“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孫營擺擺手,管事悄然告退。
竇珈藍抬頭,“還請侯爺把先父的債務條子歸還。”
“很急?”
“是。”
“可事兒有些難辦。”
“嗯?”
“當年你父親借債時…聽聞過利滾利嗎?”
“聽聞過。可先父借的并非利滾利。”
“是不是利滾利,誰說了算?”
孫營的眼中多了貓戲老鼠的戲謔之意,“陸炳終究還是后悔了,讓你出了錦衣衛。一個弱女子在外不易。來侯府,本侯后院給你留個地兒…”
“我說,不必了。”竇珈藍冷冷道。
“那么,那債務便是利滾利!”
孫營打個酒嗝,起身走到竇珈藍身前,“嘖嘖!這般貌美的女子,平白在外辜負歲月,豈不可惜?來,本侯疼你!”
說著,孫營伸手去觸碰竇珈藍的臉頰。
竇珈藍退后一步,“侯爺自重!”
“那是利滾利!”孫營失去耐心,張開手去環抱竇珈藍。
“你那老爹死了,人死債不消!如今積攢下來,少說數十萬錢。”
竇珈藍再退一步,身后就是房門。可房門不知何時竟然關上了。
“你躲,你再躲!”孫營笑的得意,“本侯什么女人都嘗過,就是錦衣衛的百戶沒試過。來,穿著這身衣裳,讓本侯疼你。”
“侯爺莫要逼人太甚!”
“別學你那死鬼老爹,那是個不懂事的蠢貨,死不足惜…多年后,難道你也想走他的老路?”
竇珈藍身體一震,突然呆住了。
“哈哈哈哈!”
孫營大喜,雙手抱過來。
嗆啷!
噗的一聲。
孫營瞪大了眼睛,定定的看著竇珈藍,“你…”
竇珈藍把長刀用力捅進去,“你,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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