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出生開始,在本能驅使之下會去依賴身邊人。或是父母兄弟,或是夫妻,或是孩子。
有人說人生而孤獨,出生時和父母相伴,父母去后和妻兒為伴。孩子遠走高飛,唯有妻子在側。
夫妻之間的關系若是維系的還不錯,那后半生的日子還不算寂寞。若是形同于水火,或是同床異夢,那日子和地獄差不離。
所以才有了那句話:少年夫妻老來伴。
伴侶伴侶,到了中后期,夫妻之間哪還有什么激情,剩下的只是相濡以沫,在這個紅塵中互相慰藉罷了。
蔣慶之前世對這類雞湯嗤之以鼻,在回國后,他就做好了此生一個人的準備。所以看到那些秀恩愛的,他只是一笑。看到那些夫妻反目的,也只是一笑。
一個人,不香嗎?
但此刻他卻歸心似箭。
什么孩子會遠走高飛,這是大明。
在這個時代,除非孩子要去遠方謀生,否則便會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在他小時,父母照看著他,當父母老去后,便輪到他來照拂父母。
就如同是一個輪回。
蔣慶之突然想到了輪回這個詞兒。
前世有人說活著最大的恐懼不是別的,是生死之間的那一刻。
方外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修行的目的,便是讓人能從容面對生死之間的恐怖。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
就像是核導彈最大的威懾力不在于發射出去,而是樹立在發射架上的時候。
蔣慶之滿腦子胡思亂想,騎馬沖進了新安巷。
“新安巷不許縱馬!”
巷子口的乞丐和小販們只看到一道殘影,便呵斥道。
“是伯爺!”
一個正在吃著飴糖的孩子嚷道:“是伯爺回來了。”
“啥!伯爺回來了?”老乞丐正在樹下打盹,聞言猛地抬頭,看到莫展等人正在追趕,他不禁就笑了,說:“這新安巷,可就要熱鬧起來了。”
“伯爺回來了。”
“嗯!回來了。”
“伯爺!”
“哎!”
街坊們熱情的出來打招呼,仿佛蔣慶之從未離開過。
不知從何時開始,新安巷的街坊們就默契的把蔣慶之視為首領。他離去,新安巷就沉寂下來。他回來,整個新安巷就沸騰。
外界說,蔣慶之便是新安巷的主人。
他主宰著這些街坊鄰居的喜怒哀樂。
“回來了好啊!”一個老人笑道:“這心中總算是有底了,老二媳婦,老二媳婦,去打酒來,今日為伯爺歸來慶賀!”
“哎!”
“老大媳婦,去做飯,弄些好菜。”
“哎!”
整個新安巷馬上就變得喜氣洋洋的。
伯府更是如此,富城帶著仆役們站在府門外束手而立。
“恭迎伯爺回府。”
蔣慶之下馬,“好!”
他越過了眾人,大步進府。
富城知曉蔣慶之掛念著妻兒,便叫眾人散去,這時莫展和孫不同來了,富城不滿的道:“讓伯爺獨自而來,若是有人…”
如今蔣慶之不比當初了,身為權臣,對手不知凡幾。
“那些人但凡能覓到機會,會毫不猶豫的下狠手。”富城冷著臉,“別以為這是京師,是新安巷,別忘了燈下黑。”
莫展等人請罪,孫重樓嘟囔道:“師父,你越發嘮叨了。嗷!”
富城抽了他一巴掌,仔細看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嗯!看著壯實了許多。”
“少爺說我還在長。”孫重樓撓頭,“師父,做衣裳的都說我廢布匹呢!”
富城要仰頭才能看著他的臉,眸色溫柔,“咱們不差這個,只管吃,只管長。長得越高大越好。”
在這個時代,身材便是男人的外衣。街坊們討論別人家的孩子,總是會先用身材來做開場白。
身材越魁梧壯實,越令人羨慕。
蔣慶之沖進了后院。
“娘,娘…”
大鵬正在走路。
按照常氏的說法,小孩子就要經常走,越走越壯實。但蔣慶之走之前交代過,說適可而止。李恬說丈母娘養了三個孩子,經驗更豐富。
可我那是科學…蔣慶之給她分析了一番道理:孩子筋骨還未曾成型,一旦走多了,容易變形。
羅圈腿知道不?
就是并腿而立,兩條腿之間一個圈。你想咱兒子變成那樣?
所以,李恬最終還是聽從了自家男人的話。
李恬正在沐浴,所以未曾出迎。侍女們在如雨的帶領下剛想行禮。蔣慶之擺擺手,示意別出聲。
他緩緩走向大鵬。
大鵬正在院子里蹣跚而行,突然發現前方多了個人。
他仰著頭,嚷道:“雨!雨!雨!”
如雨捂嘴笑,卻不過來。
“雨!”大鵬扭著小身子回頭,身體因此踉踉蹌蹌的,沖著如雨喊道:“雨,雨…”
蔣慶之搖頭微笑,“大鵬。”
孩子回身。
蔣慶之蹲下,“知道我是誰不?”
大鵬定定的看著他,突然癟嘴。
臥槽!
這孩子要哭!
蔣慶之變魔術般的從袖口中摸出了一個小人偶,一搖動,人偶就前后擺動,笑容可掬。
大鵬被吸引住了,蔣慶之把人偶遞給他,隨后一把抱起孩子,親了一口。又覺得不夠,便把臉貼著孩子的臉蛋。
一瞬間,南下之行,朝中局勢,新政的一切…包括外界的一切都被蔣慶之遺忘了。
他就這么全心全意的和自己的孩子貼著臉,仿佛這個方寸之間便是整個世界。
李恬出來了,看到蔣慶之一怔。
蔣慶之回來并未讓人提前告知伯府,便是要給妻兒一個驚喜。
“叫爹。”蔣慶之說。
“娘!”
“叫爹!”
“娘!”
這娃!
蔣慶之瞪眼,可隨即又溫柔的道:“我是你爹!”
“娘!”
大鵬沖著前方舉起手,這是要抱的意思。
蔣慶之回頭。
妻子就俏生生的站在臺階上,嘴角含笑看著自己。那眼中,盡是深情和歡喜。
夫妻久別重逢,竟然無話可說,但仿佛有無數話兒想說。
如雨沖著奶娘使個眼色,奶娘過來接過大鵬,“小郎君,咱們去吃奶。”
“奶,奶…”
侍女們跟著如雨退下,庭院中只剩下了蔣慶之夫妻二人。
蔣慶之上前,看著有了些陌生味兒的妻子,不禁笑了起來,“人說小別勝新婚,我一直不解,此刻恍然大悟。不是什么欲望,而是一種陌生的味兒。”
新婚是什么?
就是陌生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兩個不相識的男女就此結為夫妻。
晚飯只有一家三口。
蔣慶之和李恬相對而坐,孩子坐在圈圈椅中,脖子下圍著布巾,正和手中的人偶較勁。
“你也喝一點。”
菜很豐盛,李恬還準備了美酒。蔣慶之拿起酒壺,李恬搖頭,“我不會喝…好吧!喝一點,就一點點。”
女人的話啊!
李恬三杯酒下肚,臉蛋不知是午睡前的滋潤,還是酒水的作用顯得緋紅時,蔣慶之問:“還要不?”
這話一語雙關。
李恬白了他一眼,“我的酒量可不差。”
看,露餡了吧!
蔣慶之莞爾,李恬給他倒上酒,說:“當初在娘家時,我曾和姐姐一起偷偷喝酒,姐姐酒量不好醉了,我沒事兒。等我娘發現了,一頓打啊!姐姐嚎哭,我咬牙忍著…”
李恬眸子里有些回憶之色。
“想你姐姐了?”
“嗯!”
李恬有些悵然,“如今大姐的日子過的…那家子和大姐相敬如賓,也只是相敬如賓。娘偷偷問過跟著大姐嫁過去的人,說是如今姐夫從不去大姐的屋子,大姐也只是守著孩子。可我每次見到她都是那等傲然模樣。”
“這事兒…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蔣慶之舉杯,“不說這個。”
夫妻團聚,自然有許多話兒要說,剛開始是蔣慶之說的多,說著南邊的風土人情,說著一些趣事兒。
等李恬喝的醺醺然后,便成了主角。說著蔣慶之不在家,自己帶著孩子多快活。
“每日睡到自然醒,醒來躺一會兒,孩子就在身邊,一會兒翻個身,一會兒叫聲娘。窗外太陽照著,就覺著整個人無思無慮,又格外的歡喜。”
“夫君,你說我是不是胸無大志?”
蔣慶之看了她的胸口一眼,一本正經的道:“還好,不算小。”
李恬低頭,呸了一下,面紅紅,眼波流動。
“這不是胸無大志。”蔣慶之說:“出家人追求的便是這等境界。無外物之牽掛,無思無慮。不過他們需要苦修,乃至于用艱難磨礪自己,方能尋到一些味兒。你卻無師自通。可見有修煉的資質。娘子。”
“嗯?”
“你我夫妻聯手同修吧?大道可期。”
“修什么?”
“雙修。”
“還早呢!”
“不早了…”
向家。
飯桌上死氣沉沉的。
向承看了妻子李萱一眼,又看了母親陳氏一眼。
陳氏使個眼色,向承干咳一聲,對李萱說:“娘子。”
李萱正在給孩子喂飯,聞聲抬頭,眸色平靜,“何事?”
公公向佑干咳一聲,起身道:“老夫吃飽了。”
李萱起身恭送,隨即坐下,繼續給孩子喂飯。
向承猶豫了一下,“娘子,新安巷那邊…你許久未去了吧?”
“嗯!天熱。”李萱說。
最近孩子身子不好,郎中說是太熱太干燥的緣故,孩子體內有火,要靜養。
向承的母親對外說兒子特別疼愛孫兒,是個慈父。
這便是慈父嗎?
李萱嘴角微微翹起,譏誚的想,連自己孩子的身子有問題都不知曉,這算是哪門子慈父?
“聽聞妹夫…”向承緩緩說:“妹夫回來了,是不是尋個機會上門去看看。親戚之間不走動就怕生疏了不是。再有,如今妹夫那邊事兒多,也需要人幫襯…”
這些話在李萱耳中一晃而過。
喂完飯,她牽著孩子起身,“我吃好了。”
向承:“那去新安巷的事兒…”
李萱沒回頭,牽著孩子一路出去。
身后傳來了瓷器破碎的聲音。
陳氏那尖刻的聲音接踵而至。
“你看看她,趾高氣昂,哪有把我這個婆婆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