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京師落葉飄零,秋風從北方而來,帶來了涼意,也帶來了一群群南遷的鳥兒。
“爹,爹!”
大鵬在院子里跌跌撞撞的走著,身后是一臉緊張的奶娘和黃煙兒,李恬和常氏在兩側,不時伸手虛扶。
大鵬看似踉踉蹌蹌,可卻一直走到了大樹下都沒腿軟。他一邊走,一邊嚷著爹娘,常氏說:“聽著這聲爹娘,能讓人心都化了。哎!孩子長大會討人嫌,就像是你大哥,可再嫌棄也是自己的兒子。”
“大哥上次和人打架也是不得已,娘您就別氣了。”李恬勸道。
“我知曉,,只是他打誰不好,那人是嚴家的姻親,你爹執掌太常寺不容易,太常寺卿,他的頂頭上司便是嚴世蕃那位小閣老,你大哥那一拳打的倒是痛快,你爹卻去了嚴家數次賠禮。嚴世蕃避而不見。你爹這陣子長吁短嘆,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娘,大哥歷來穩沉,怎地會突然動人呢?可問了緣由?”李恬蹲下,沖著走來的大鵬伸手,“乖乖,快來娘這里。”
“娘!”大鵬咯咯咯笑著,一步一步的走來。
常氏俯身,雙手在大鵬的身后虛扶,說:“說是那人口出不遜。”
“可是辱罵大哥?”李恬問。
“不是,是…”常氏猶豫了一下。
李恬敏銳的抬頭,“是夫君?”
常氏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若是為了別的事兒,她定然不會如此。
常氏嘆道:“那人說女婿蠱惑陛下攻打倭國,是禍國殃民。又說女婿喪心病狂,遲早會有報應。話里話外還提到了什么佞臣。說女婿俊美,若是在前唐武后牝雞司晨時當大有作為。”
武后稱帝被斥之為牝雞司晨。后世讀書人對此口誅筆伐,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野史消息,編撰出了武后無數香艷的事兒。
比如說無數面首。
面首有沒有兩說,但無數面首就有些為了黑而黑了。
“他是說夫君是靠著俊美才…”可當下哪個女人能讓蔣慶之為面首?唯有一等可能…齷齪之極!李恬冷笑,“大哥打的正好。”
“可那是嚴家人呢!”常氏苦笑,“那一拳打的痛快,那家人放話,說若是沒個說法,回頭讓大哥出門小心些。”
“難道他們還有理了?”黃煙兒抱起大鵬,“那人羞辱伯爺在先,舅爺打他在后,說到哪都是他沒道理。”
“你爹說了,如今反對征倭的人越來越多。嚴嵩父子也在其中,和那些士大夫眉來眼去。你爹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當下唯有低頭,一切等女婿回來了再說。”
如雨站在一旁,黃煙兒見她嬌媚的模樣就忍不住想刺幾句,便問:“如雨,若是伯爺回來了,會如何處置此事?”
常氏看了嬌嬌柔柔的如雨一眼,低聲道:“女婿弄了這么一個人在后院,你且小心些。”
李恬搖頭,“娘你放心。”
自從如雨接管了伯府后院后,沒多久,就一步步收攏了人心,哪怕是黃煙兒,在挑釁多次無果后,也只能悻悻的接受了這個現實。
李恬冷眼旁觀,看著這個嬌嬌柔柔的女人把后院管的井井有條,那手段柔中帶剛,揮灑自如。
是個人才,可惜不是男兒身…蔣慶之某次評價如雨。
如雨掩口笑了笑,“伯爺若是在,那人只有賠禮的份。”
直廬。
嚴嵩父子正就一份奏疏低聲商議。
“義父!”
趙文華來了。
“何事?”嚴嵩干咳一聲,對嚴世蕃說:“此事就按你的意思辦。”
嚴世蕃提筆作出了批示,把奏疏放在邊上,晚些會有人送去永壽宮,請道爺審閱。若是道爺沒意見,這件事兒便會按照他的意思辦理。
這便是宰輔的職權。
而今卻成了嚴世蕃的囊中之物。
趙文華看了嚴世蕃一眼,“兵部送來奏疏,我看了一眼,嚇了一跳。義父…”他往前幾步,說:“蔣慶之滅了倭寇之后,竟然招安了海賊。”
“咦!”嚴嵩輕咦一聲,“老夫本以為他會出海大動干戈,順帶磨礪一番水師。”
按照蔣某人的尿性,什么招安,一巴掌拍死才是王道。
嚴世蕃抬頭,蹙眉道:“他改行茹素了?這事兒不對。”
“東樓說的沒錯。”趙文華說:“兵部奏疏中說了,蔣慶之清洗了水師。”
“清洗水師,海賊歸順…”嚴嵩喃喃說。
“那些海賊,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水師官兵。”趙文華說道。
“這…”嚴嵩一怔,“他這是…”
“這是一環扣一環。”嚴世蕃放下毛筆,“五軍都督府那邊早有公論,說水師雖然不堪,不過開海卻離不得,故而不可輕動。蔣慶之悍然動手,便是有了海賊這個后手。這廝…”
“一環扣一環,壓根就不給對手喘息之機,這讓老夫想到了當初的北征。”老元輔瞇著眼,“俺答讓偏師南下,篤定蔣慶之不得不出城決戰。誰曾想他早有準備,一座不起眼的小關隘,裕王,狼兵齊聚,讓俺答的偏師碰了個頭破血流。此人出手…必有算計。南方那些人不知他的厲害,這一下怕是被打懵了。”
“元輔。”有內侍進來,“陛下召見。”
嚴嵩起身,“此事依照長威伯的意思報給陛下就是了。”
這是不摻合的意思。
嚴世蕃點頭,“爹,盧杉被打的事兒,是不是給陛下說說。畢竟咱們也不好出手不是。”
“不大的事兒,你偏生多事。”嚴嵩蹙眉,“知道了。”
盧杉便是被蔣慶之大舅哥李盾打的那人,此人的姐姐是嚴世蕃寵愛的小妾,小妾聽到弟弟被毆打,便吹了吹枕頭風。
嚴世蕃這人聰明絕頂,卻和裕王一樣有個缺陷,那就是好色。看到寵愛的女人哭的如梨花帶雨,小閣老頓時就丟開了對蔣慶之的忌憚,令人給李煥施壓。
李煥無奈,只好去了幾次嚴家賠禮。但嚴世蕃避而不見。
這是熬鷹,也是表態。
趙文華等嚴嵩走后,說:“東樓,李煥那邊不可做的太過,小心蔣慶之回來鬧騰。”
嚴世蕃揉揉眼角,“從清洗京衛開始,到此次南下,蔣慶之走的這條路與眾不同。剛開始千夫所指,萬人唾棄。如今呢?”
趙文華說:“京師依舊是千夫所指。”
“南方那邊,魏國公徐承宗對他低頭了,蔣慶之說什么就是什么。禮部尚書被蔣慶之拿下后,剩下的五部尚書皆對他俯首。守備太監汪巖但凡提及蔣慶之也是贊不絕口。”
嚴世蕃說:“南京那邊被他拿下了,隨之是蘇松,是南直隸,是浙江…等開海后,福建也難逃一劫。你可知蔣慶之對方外下狠手目標為何?”
“南方…福建多寺廟,是福建?”趙文華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早早就開始布局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嚴世蕃嘆息,“咱們本就在經營南方,特別是浙江和福建兩地,此次蔣慶之出手,把咱們的大好局面輕松擊破。不能再退了,再退咱們就只有躲在京師坐井觀天。”
“周望無能!”趙文華咬牙切齒的道:“竟然任由蔣慶之鎮住了浙江。”
“不是他無能,蔣慶之的手段…”嚴世蕃看著他,“換了你在浙江也無濟于事。”
趙文華習慣了在嚴世蕃這里逆來順受,被這等羞辱也習慣了,“必須要反擊。”
“所以,借著盧杉之事,我便給李煥施壓,讓蔣慶之知曉,合則兩利…”嚴世蕃眼中多了厲色,“若是他一味咄咄逼人,一味想從咱們的碗中搶食,那就休怪咱們和那些人聯手。”
永壽宮,嚴嵩正在提及此事,“…那孩子是個孝順的,被打后沒敢吭聲,不過家中不懂事的得知后便和李煥交涉了一番…”
他這番話說的含含糊糊的,就是一個姿態。
——陛下,蔣慶之在南方把我老嚴嵩的勢力弄的七零八落,臣為陛下效力,可也得有人幫襯不是。
您,要不給個態度?
這便是嚴嵩父子的試探。
道爺淡淡的道:“黃錦。”
黃錦上前,“陛下,此事東廠有密報,那日盧杉喝多了,便開口辱罵長威伯。李盾正好也在,聽到盧杉辱罵自家妹婿,便怒了,上去理論。二人爭執不下,便大打出手。盧杉不敵。”
這番話很中肯,但和嚴嵩獲得的消息差距很大。
——那李盾無禮動手,盧杉只是招架。
這是單方面被欺負。
這也是嚴嵩敢于把此事捅出來的底氣,順勢想試探道爺。
蔣慶之在南方折騰了一番,嚴黨的人叫苦不迭,紛紛來信求援。
嚴嵩能怎么辦?道爺盯著呢!他不好出手,只有一一安撫,讓那些人蟄伏低調。
但不能長久這般不是,若是只挨打不反擊,人心就散了。
一旦少了黨羽,嚴嵩父子孤掌難鳴,不等蔣慶之出手,那些士大夫就能翻臉把他們拉下來。
如今別看士大夫們和嚴黨眉來眼去,可大伙兒心中都有數,但凡有機會,雙方都不會手軟。
合作中有斗爭,斗而不破,這才是嚴黨和儒家當下的關系。
嚴嵩看似恭謹的低著頭。
道爺的聲音傳來。
“黃伴。”
“陛下。”
“你說,該不該打?”
“該!”
嚴嵩脊背一冷。
陛下這是…讓老夫坐視南方嚴黨被蔣慶之打壓?
“另外,嚴卿。”
“陛下。”嚴嵩抬頭,見道爺神色淡然。
“既然是家事,且等慶之回來你二人商議解決。”
“是。”
蔣慶之那廝回來后聽聞此事,盧杉唯有跑路一途…嚴嵩無奈低頭。
“陛下。”一個內侍進來稟告,“長威伯回京了。”
這般快…嚴嵩失態抬頭。
見道爺眼中浮現了一抹如釋重負之色,隨后是輕松一笑。
“那瓜娃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