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陽有那么一點尷尬,忙把相片還給了陳安民,“老祖公,剛剛你睡著了,我怕這相片掉進火盆里…”
合理。
陳安民沒有多說什么,捏著那張相片,盆子里的火光,在他那雙蒼老的眸子里跳躍著。
渾濁的眸子,迷亂了歲月。
看得出來,他的情緒有些低落。
陳陽道,“老祖公,這相片上是…”
他不知道該不該問,但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問了出來。
“我的兒子,敬凡。”
良久,陳安民摸著相片上那模糊的影像,緩緩說出一句話來。
陳陽聞言,眼神微動。
老祖公的兒子?
雖然他剛剛就有猜測,但是,從陳安民口中得到這個答案,還是讓他有些意外的。
對于這個老祖公,陳陽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他是爺爺的五叔,無兒無女,獨身一人。
現在,怎么又冒出個兒子來了?
他又不敢多問,怕問到什么不該問的,觸及到他心里的某些不堪過往,所以,只能是等著他自己開口。
“他比你爺爺小十二歲,也是屬蛇的,冬月間的蛇,懶蛇…”
陳安民打開了話匣子,說起這個兒子的時候,他那張被歲月鐫刻出無數凹痕的臉上,是掛滿了笑容的。
但是,漸漸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哀傷。
“可惜,他沒你爺爺那么好的命,還不到兩歲就…”
陳安民嘆了口氣。
雖然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是,回憶卻是會加深傷痕的,雖然已經過了六十年,但是每每回想起來,心里某處還是會疼。
陳陽不知道該說什么。
讓他節哀吧,都已經多少年的事了,還節什么哀?
“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也有孫娃子了吧?我也是當祖爺爺的人了。”
他的眸光閃動著,滿是憧憬。
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的兒子還活著,而且兒子也有了兒子,兒子的兒子也有了兒子。
陳陽陪著他坐了好久,一直聽著他時不時的低語感慨,喋喋不休。
多數的時間,他都在回憶著過去。
給陳陽講的事情很多,但是,陳陽能感覺到,他在有意的回避著什么。
他不主動講,陳陽也不敢直接問。
一直到了晚上,陳陽幫著他把晚飯做了,吃完晚飯,又陪他聊了一會兒,這才準備離開。
他還是坐在灶前的椅子上烤火。
“小陽,答應我一件事。”
陳陽正要出門的時候,陳安民突然開口。
“老祖公,你說。”
陳陽回頭往陳安民看了過去。
陳安民盯著面前的篝火,并沒有看他,“如果,如果你遇上他,帶他來見我。”
“他?”
陳陽怔了一下,疑惑的問道,“老祖公,你說誰?”
陳安民卻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算了,有點難為你了,時間也不早了,趕緊回去睡吧。”
陳陽一臉的錯愕。
老祖公這是怎么了?說話怎么沒頭沒腦的?
屋外,陳陽渾身打了個激靈。
這火烤久了,冷風一吹,就是容易哆嗦,心中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拿出手機,給爺爺打了個電話。
直覺告訴他,老祖公的時間,恐怕是不多了。
人在什么時候,最喜歡回憶過去呢?
壽終的時候。
據說人在壽終的時候,過往的一幕幕,會像跑馬燈一樣,在腦海之中閃過,最終給生命畫上句點。
老祖公恐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掛斷了電話,陳陽深吸了一口氣,涼風入喉,心里涼悠悠的。
希望自己的感覺是錯誤的吧。
翌日,清晨。
陳陽把黃燦叫了過來,幫忙一起把家里收拾了一下。
又把隔壁劉姥請了過來,幫忙做一下午飯。
最近這段時間,他一個人在家,生活上是得過且過,也不知道多久沒做過大掃除了,很多東西也是凌亂的擺放著。
昨晚打過電話之后,老爺子表示今天會回來。
陳安民是陳敬之的五叔,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活著的長輩,除了子孫以外,血緣關系最近的人,陳陽的這一通電話打過去,他不可能不回來的。
兩人忙活了一上午,里里外外打掃干凈,趁著出太陽,溫度稍微升了一些,沙發套也拆來洗了。
早上打過電話,老爸會和爺爺一起回來,所以,也用不著陳陽開車去接。
快十二點了,現在交通方便,從省城開車回來,也就兩個多小時。
估摸著爺爺他們應該也快到了。
劉姥把午飯做好了,陳陽便準備去接陳安民過來,一起吃午飯。
堰塘邊,陳安民家。
陳陽來的時候,陳安民坐在院壩的竹椅上,正曬著太陽。
他穿著陳陽昨天給他買的新衣服,胡子也刮的干干凈凈的,陽光灑在臉上,微微閉著雙眼,神態安詳。
“老祖公,我爺爺他們快到了,走吧,吃午飯去…”
早上他已經過來過,給陳安民說過爺爺今天會回來,讓他就別自個兒做午飯了。
陳安民沒有動靜。
“老祖公?”
陳陽怔了怔,連忙走了過去,輕輕的推了推他的肩膀。
還是沒有回應。
陳陽顫抖著手,摸了摸陳安民的鼻息。
頓時,他心中一咯噔。
陳安民的鼻息幾乎是沒有了。
他連忙又摸了摸陳安民的脖子,身子還是微熱的,但脈搏已經微不可查。
“老祖公!”
陳陽慌忙呼喊了一聲。
趕緊搶救!
他把右手按在陳安民頭頂的百會穴上,內勁迅速的傾瀉而下。
內勁涌入陳安民那枯槁的身體,在他那於堵的經脈之中游走,刺激著他的血液循環,讓他那幾乎已經停止的心臟迅速恢復跳動。
陽光下,蒼白枯槁的臉,恢復了些許的血色。
“小陽來了?”
陳安民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看著面前的陳陽,感受著對方灌入自己體內的能量,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苦澀,“不要白費力氣了,沒用的…”
陳陽額頭冒汗,澎湃而下的內勁,根本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他現在算是明白,為什么修行之人臨死會有散功一說了。
這具身體壽數已盡,體內經脈千瘡百孔,根本存不住能量,陳陽將內勁灌入之后,很快就會漏掉消散。
這就好比一口破缸,一邊往里面放水,一邊卻又在漏水。
他不得不加大內勁的灌注,以使得放水的速度,能夠大過漏水的速度,這樣才能維持住他體內的血液循環,強行將他留住。
但是,每多留一會兒,漏洞就會越多越大,對陳陽的內勁消耗就會越大。
情況越發的惡劣。
他一邊輸送內勁,一邊掏出手機給爺爺打電話。
“小陽,給你爺爺說,我死之后,把我埋在棕樹坡的埡口巖…”
“老祖公,你別說話,我爺爺他們馬上到了,有什么話,你自己給他說。”
陳陽哪里還有心情聽他講什么話,連忙嚼服了幾顆補氣丸,內勁像是不要錢一樣的輸送進陳安民的體內。
“小陽,你是個好孩子。”
“以后遇上事情,當斷則斷,別學你太爺爺,優柔寡斷,害了自己,也害了后人…”
“哎,這輩子太苦,下輩子,不來了。”
“砰砰砰…”
中午一點十二分,堰塘邊響起鞭炮的聲音。
土炮的聲音很是洪亮,傳出去老遠老遠。
在蜀南農村,老人走后,會有鞭炮送行。
這炮,又叫落氣炮。
炮響,亡者升天,同時也是告訴鄰里,有人走了。
陳敬之最終還是趕回來見到了陳安民的最后一面。
但就是苦了陳陽,憑著一身內勁,生生的留了陳安民半個多小時。
藥都不知道磕了多少,他算是體會到了,以凡人之軀和自然法則對抗,是什么樣的一種恐怖的無力感。
無力,且無助。
傾盡一切的想要把人留住,但是最終結果卻是無比殘忍和現實的,無論你有何等的通天手段,也不可能將他留住。
房間里。
陳安民剛落了氣,老爸陳國棟,便在院壩里點燃了炮仗,爺爺叫來了幾位宗親,忙著給陳安民梳洗,換上壽衣。
陳陽卻是早已累成了苦哈哈,坐在門檻邊喘著粗氣。
此刻,他的內心很沉重,尚且沒有從那種無力感中回過神來。
死亡!
他是頭一次對這兩個字有了如此直觀的體驗。
雖然在這之前,他送走過不少人,但是,那些人對他而言,和豬豬狗狗沒什么區別。
這次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他努力的想要把人留住,可最終還是被現實狠狠的戳了眼。
他還年輕,對生命沒有多少概念,但這一刻,他卻是深刻的體會到了,為什么那么多人,渴望著長生。
便如秦州,都七十了,還在折騰,渴望著有朝一日,得遇造化,多活一些歲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力真的是太渺小了。
“呼!”
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心中的抑郁久久不能抒發。
九十一歲,喜喪。
陳安民是村里陳氏一脈中,唯一一個安字輩的存在了,輩分最高的人。
村里的宗親已經來了不少。
不過,絕大多數都是出了五服以外了,沒那么濃的血緣。
陳安民無后,和他血緣最近的,也就是陳敬之。
他的身后事,自然是陳敬之來操辦。
事情很多,陳陽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只能是聽吩咐。
他稍稍休息了一會兒,便被老爸領著,村里挨家挨戶的請人。
先請宗親,再請鄰里。
按照村里的習俗,見了面,二話不說就是一跪。
人家見你下跪,都不用問,便知道什么情況。
一些遠的親友,就由老爺子自己電話通知了。
畢竟,老祖公這邊,還有些什么親友,也只有陳敬之才清楚。
這一下午,陳陽都不知道是怎么過的,等把人請完,他又去了趟黃家村,把黃道林給請了過來。
喪事道場,黃道林是專業的。
這十里八鄉,誰家有個喪事,基本都是黃道林在主持。
人家有專門的團隊。
吹拉彈唱,敲鑼打鼓,一幫老兄弟,下午一過來,便把場子搭了起來。
堂屋里,壽木安放在兩條板凳上,按照村里的規矩,上山前要停靈三天。
陳安明的生基是早就已經建好了的,就在距離祠堂不遠的一片椿樹林。
陳陽的太爺爺,太奶奶也都埋在那兒。
不過,陳安明有遺愿,想埋在棕樹坡的埡口巖。
雖然陳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他既然有這個遺愿,后輩自然要遵守。
傍晚的時候,陳陽便跟著黃道林上了山,去給陳安明重選墓地。
爺爺要守靈,老爸要招呼客人,這事也就只有他來做。
棕樹坡,這地方和村里還是有些距離的,不過,三天時間,修一座新墳,時間已經夠了。
埡口巖是棕樹坡頂的一個豁口的位置,一面是荒坡,另外一面是一片四五十米高的懸崖。
地是村里的,等選好了墓地,還得回去找村上商量。
不過,這種事,村上應該是沒什么問題的。
陳陽不太明白的是,陳安明為什么會想安葬在這里。
這里對陳安明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么?
這會兒也沒人能給他答案。
埡口巖,風吹過埡口,發出呼呼的咆哮。
雖然還出著太陽,但是山頂的風還是濕冷的嚇人。
黃道林手里拿著一個羅盤,在荒坡上四處尋找著。
風水是一門大學問,陳陽不懂,便只能在旁邊干看著。
這里面朝著少峨山,視野倒是開闊。
過了埡口就是少峨市的地界,崖邊長著許多的茅草,風一吹,隨風飄搖。
“叔公,你也七十好幾了,當年,有聽說過我們家的事么?”
陳陽有些好奇的詢問。
講道理,黃道林也是那個時代的人,黃家村和夾皮溝,村連著村,實際也沒隔多遠,如他太爺爺那般的人物,當時應該也是有些名氣大,黃道林沒理由不熟悉才對。
“聽過一些,不過,不了解!”
黃道林搖了搖頭,“那段時間,我還在二郎廟學藝,二郎廟出事前,我才回的黃家村,沒多久,你太爺爺便去世了,所以,并沒有太多的交集,只是見過幾面而已…”
“哦!”
算算時間,黃道林那時候貌似也才二十來歲,確實還在二郎廟學法。
黃道林端著羅盤往他走來,“你的事,老蜈給我說過一些,你這孩子,膽子倒是不小,什么禍都敢闖,連青神派都敢去招惹…”
言語雖然在責備,但是語氣卻沒有責備的意思。
陳陽苦笑,“叔公,我可沒有招惹青神派的意思,只是這段秋萍,乃是龍潭六友之一,我找丁家的麻煩,勢必會牽扯到此人…”
“唉!”
黃道林嘆了口氣,“天不長眼,居然讓這種人突破造化境…”
他黃道林何等天才人物?
身懷佛道巫三教精粹,學究天人,隱修數十年,都沒能跨出那一步。
而那段秋萍呢,也許只是有個好的出身吧。
她年輕的時候壞事做盡,人人喊打,累累罪案,罄竹難書,這樣的人,都能得遇造化,實在讓人唏噓。
陳陽道,“叔公有和造化境對戰過么?”
他很好奇黃道林的實力,雖然他沒到造化境,但是其表現出來的戰力,已經不是尋常靈境可比的了。
如果黃道林能和造化境一戰,段秋萍那一個初入造化境的存在,似乎也用不著他忌憚了。
保不準他和黃道林合力,還能把段秋萍給拿下。
黃道林聞言,苦笑了一聲,“戰是戰過,不過,人家都沒有露面,就把我給按在地上摩擦了…”
“哦?”
陳陽聞言,有些錯愕,“和誰?”
以黃道林的實力,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對方都還沒露面?
這聽起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黃道林道,“你也見過,老棺山,那棺槨中的存在!”
“是他?”
陳陽頓時沒話說了,他雖然沒見過那棺中的存在出手,但是卻能感受到他的強大。
黃道林說的話,他信。
“叔公,那棺中,究竟是什么人?”陳陽忍不住好奇。
黃道林卻是搖了搖頭,“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相識,也很有一些年頭了,但是,他一直沒有透露過名諱,我只知道他實力很強,也曾指點過我修煉,其境界,或許已經距離道真境不遠,他遲遲不肯出棺,應該就是在沖擊道真境…”
“道真境?”
陳陽有些驚訝,那是造化境之上的境界,棺中的存在,這么強的么?
“三花聚頂得造化,金丹大成了道真,修行之路無止境,化劫飛升證天人!”
黃道林嘆道,“修行這條路,充滿了坎坷,便如逆水行舟,每一步都很艱辛,每一個境界之間,都是有著難以逾越的溝壑的,你別看我在靈境之中,似乎難遇對手,但是,遇上造化境…”
說到這兒,他搖了搖頭,有種無力之感。
當日對付一只造化境的蛛皇,他就已經很吃力了,甚至憑他一人之力的話,拿下蛛皇的概率可以說是極低。
又更遑論對手是一位真正的造化境人類修士呢?
陳陽道,“叔公,那我現在,該怎么做?那女人,遲早是會找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