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內唯一的那盞吊燈正熄滅著,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緊接著,顧綺野的聲音在黑暗中緩慢地響起:
“我是…藍弧。”
蘇子麥一愣。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一抹深藍色的電光驟然升起,蘇子麥和顧綺野的面孔在同一時間被跳蕩的電光照亮。
她怔在原地,半天沒有抬起頭,似乎沉浸在顧綺野短短四個字的話語中。
他的語氣平靜又溫和,就像道出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可這句話落入蘇子麥耳中卻是令她如遭雷擊。
就好像拂曉時分,天幕上灑下的第一抹日光照亮灰蒙蒙的海面,刺入死寂無光的深海。
蘇子麥如同斷了線的紙鳶,又像是失去信號的機器人,半天沒有響應過來。
半晌過后,她才緩緩地從額發下抬眼,看向顧綺野。
他正低垂著頭,凝望著右手五指,跳蕩在指尖之上的電弧匯聚成了一個電球。
顧綺野臉上沒什么表情,清亮的雙眼中映出深藍色的電弧。
蘇子麥看了看他,垂眼又抬眼,最后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目光再也沒移開過。
好久好久之后,她忽然皺了皺鼻子,眼底緩緩地沁出淚水。
原來是這樣啊…
哥哥以前那么晚回來,是因為每天都在外面打擊罪犯么?
我居然對這些事一點都不知情…那他每天照顧我們,給我們做飯,幫我們輔導功課,晚上還要出去做那么多危險的事么?
這家伙,難道是鐵做的嗎?
為什么他就連一聲都沒有抱怨過呢…為什么做了那么多事卻可以一聲不吭呢?如果是我肯定天天掛在嘴邊,顯得自己很偉大吧?
但就是因為他這么傻,所以才是我的哥哥啊。
我太自以為是了,明明才成為驅魔人不到半年,就以為自己很厲害,還以為自己在為這個家庭努力地調查媽媽的真相,暗地里付出了那么多,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但明明哥哥做的要比我多得多,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他那么努力,一定也是因為想要查清楚媽媽的事情。
想到這兒,蘇子麥忽然回想起自己還在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她半夜突然想要上廁所,于是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房門,忽然看見浴室的燈亮著。
她眨了眨眼睛,看見玻璃門上反射出顧綺野的身影。
那時的顧綺野才十六歲,身體剛開始發育不久,只有一米七出頭的身高。他裸露著上半身,雙手撐在洗臉池上,低垂著頭,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鏡面上映出他清瘦的身體,胸前和肩膀上滿是血口。
看見那些猙獰的傷口,蘇子麥呆怔了很久,旋即“哐當”一聲推開房門,走了出來,一步一步地走近浴室。
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望玻璃門上的影子,聲音帶著一絲恐懼和擔憂,沙啞地問:
“哥…你怎么了?”
聽見蘇子麥的聲音之后,正閉目歇息的顧綺野忽然一愣,臉上明顯出現了一絲驚慌。他睜開眼,扭過頭來看向呆站在門外的蘇子麥,然后連忙穿上衣服,從浴室里走出來。
“你身上的傷,怎么回事?”她問。
他輕聲說:“我剛才睡不著,想去樓下的超市買點喝的,結果在路上不小心被電瓶車撞到了…摔了一跤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你別騙我…”蘇子麥頓了頓,“我沒你想的那么好騙。”
“我騙你做什么?”顧綺野說著,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好啦,你先去睡覺行么?別把文裕吵醒了。”
“那你答應我…”蘇子麥聲音沙啞,囁嚅著說,“你以后別工作到那么晚了。”
這時候她突然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因為如果媽媽還在的話,這時候一定會把大哥好好教訓一頓吧?
如果媽媽還在,哥哥就不敢這么晚才回家了。
如果爸爸沒有自暴自棄,他也會管好哥哥。
但家里空蕩蕩的,就只剩下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妹妹。她能做的只是說出一些干巴巴的話而已…其實她也知道啊,即使自己說了,顧綺野大概率也不會聽進去。
因為她只是一個沒用的妹妹,所以什么都改變不了,只能一直被保護…
想到這,幾年前的蘇子麥眼睛忽然就紅了起來。
她皺著鼻子,當時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可淚水還是不止地劃過眼角。她的神色憤懣,看起來就像生氣了,但不是生顧綺野的氣,而是在氣自己怎么那么沒用?
顧綺野怔了一下。沉默片刻,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頂:“我答應你…”
他低垂眼簾,勾起唇角輕聲說,“明天是你的生日,早點睡覺。”
“嗯,哥你也早點睡。”
那之后的一整天,蘇子麥都心不在焉,上課時也聽不進去,到了放學之后,她便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回了家。
等她回家時,客廳的燈正熄滅著,四周黑噓噓一片,只有窗簾處的地板上搖曳著斑駁的余暉,那一小片光芒沒法照亮周圍。
于是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電路板,過了一會兒,抬起手來,正想開燈,忽然“啪”的一聲,客廳里亮起了一片搖曳的燭火。
顧綺野端著生日蛋糕,從沙發后邊探出頭來,清亮的眼眸盯著她,嘴邊掛著一個笑容;
顧文裕則是藏在冰箱旁邊,他單手插在褲子里,像是螃蟹走路一樣橫向移動,十分不情愿地湊了過來,咳嗽兩聲,然后把一個剛編好的紙質花環戴在了她頭上。
“生日快樂老妹,你又老了一歲。”
“生日快樂小麥。”
二人異口同聲地慶祝道。
蘇子麥稍微呆了一會兒,然后放下書包,慢慢地抬眼望去,目光盯著黑暗中搖曳的那一抹燭火,以及顧綺野臉上掛著的清秀而溫和的笑容。
她勾起了嘴角,陰郁的心情一掃而空。
那時生日蛋糕上燃燒的蠟燭,一如這一刻搖曳在黑暗中的電光,溫暖地照亮著他們的臉龐。
此時此刻,蘇子麥的眼睛被跳蕩的電弧照得瑩瑩發亮,可她的目光卻空洞而無神。
呆了半晌,眼淚一顆一顆地從她的眼角擠了出來,劃過素白的臉頰,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客廳的地板上。
黑暗中是那么寂靜,連淚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顧綺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的反應這么大:“你怎么哭了?”
“哥…你好傻啊,”她輕聲說,把頭埋進顧綺野的胸口,“你為什么那么傻呢,真的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
她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句話,每從喉嚨中擠出一個字來,哭腔就變得越來越重。
淚水止不住地劃過清麗的臉頰,把顧綺野的T恤打濕了一片。
顧綺野無奈地干笑著,片刻之后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好了…別把我說的跟祥林嫂一樣。”他輕聲說,“我才不傻呢,我們不是一樣么…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嗎?既然選了,那就得付出代價。”
“如果我沒有成為驅魔人,你打算瞞我一輩子是嗎?”
“不會,等我加入虹翼,查清楚媽媽的事情,然后我就會告訴你…當然,現在這件事提前了。”
“你是不是想勸我別當驅魔人了?”
“不,我沒那么過分,我知道小麥也在努力,小麥也很認真,我這樣做不是在否定你的努力嗎?”
頓了頓,顧綺野壓低了聲音,“我只是想告訴你,不管什么時候,你的哥哥都一直在…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來幫你。”
“畢竟電耗子跑得快很正常…”蘇子麥沉默了很久,低低地咕噥一句。
顧綺野笑了笑,自嘲地說:“連妹妹都在叫我的黑稱,我這個異行者當得可真失敗啊…”
與此同時,二樓走廊上。
背靠墻面罰站著的姬明歡咂了咂舌,此時他的心情就或多或少有些納悶了。
他扶著額頭輕輕一嘆,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囔道:
“可惡啊…為什么聽見你哥是藍弧就嘩嘩嘩地掉眼淚,眼淚跟不要錢的一樣,聽見你哥是黑蛹就直接破口大罵重拳出擊?大家都是一個家庭的人,怎么可以搞區別對待呢?說好的相親相愛一家人呢?”
就在剛才,透過拘束帶感官,他把樓下的景象盡收眼底,眼前的這一幕…感動得就好像失散多年的冰箱惡魔和藍電鼠惡魔終于兄妹相認一樣,冰箱抱著鼠鼠大哭一場。
而姬明歡…最看不得的就是這種溫情的氛圍了。于是他決定當一個好人,稍微添油加醋一番,在這個關鍵節點,把為妹妹準備好的生日禮物提前交給她,錦上添花,定然能為她帶來一個永生難忘的暖心夜晚。
想到這里,姬明歡哼哼兩聲,默默抬起右手,自袖口中剝落出一片拘束帶。
拘束帶如同黑色的液體一般,“噼里嘩啦”地潑灑在地板上,隨后逐漸堆積在一起,組湊成一個歪歪扭扭的人形。
拘束帶化身緩緩直起身來,步入姬明歡的房間內部,從床底取出了一個包裝精致、收件人貼著蘇子麥名字的快遞包。
隨即一躍而起,輕盈地鉆出落地窗,用拘束帶捆住路燈,飛蕩一圈,化身精準地落到了一樓客廳的窗臺上。
聽見這陣動靜,蘇子麥和顧綺野同時扭頭,借著月光他們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身影。
“黑蛹。”“大撲棱蛾子!”
二人異口同聲地念出漆黑人影的名號。
黑蛹伸出一條拘束帶,向兄妹倆招了招手:“噢,你好,你們好…很抱歉打擾了你們令人涕泗橫流的兄妹相認環節。其實呢,我也不是一個不會看場合的人,很明顯我并沒有打斷你們的意思。”
他頓了頓,豎起一根手指:“只是迫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打擾你們一下。”
“工作需要?”蘇子麥擦了擦眼淚,狐疑地皺起眉頭。
顧綺野也微微挑著眉頭,不知道這個神神叨叨的家伙又要搞什么鬼。
“對,工作需要。”說著,黑蛹低頭看向手里的快遞包裹,“呃…請問是柯子南小姐么?實不相瞞,當一個灰色人物已經養不起自己了,所以我最近找了一份兼職,目前正在當快遞員呢。”
“柯子南,小麥那時候在行動里用的假名么?”顧綺野反應過來。
“找我們有什么事?”蘇子麥問。
“那當然是工作上的事情了,我不是已經說明過了么?”說著,黑蛹一邊用拘束帶把郵件拆開,一邊將其遞向蘇子麥。
而后他一臉嚴肅地說道:“柯子南小姐,這是您在7月21日的凌晨0點10分訂購的商品,很抱歉,遲了這么久才轉交給你,不過我覺得你總會用上的…”
蘇子麥眉頭緊鎖,一邊想著這家伙又在耍什么鬼點子,一邊抬眼看向那個快遞包,就在這時快遞忽然被拘束帶打開了。
只見里頭的東西,赫然是…
一片寶寶巴士牌嬰兒紙尿褲。
盯著黑蛹用拘束帶遞來的紙尿褲,蘇子麥和顧綺野同時愣了愣。
兩人呆若木雞,半天沒反應過來。
片刻的沉默過后,顧綺野終于從紙尿褲上抬起眼來,他扭頭看向蘇子麥,不解地問:
“呃…紙尿褲?”
但蘇子麥似乎并沒有對此作出回答的意愿,她的面孔被低垂的額發遮蔽。顧綺野可以看見她的拳頭微微繃緊。
硬了。
拳頭硬了。
此時此刻,死一般的寂靜籠罩在客廳中。
黑蛹和蘇子麥對這片紙尿褲的用意心照不宣,只有顧綺野一個人被蒙在鼓中。
他如墜云霧,心中思考著:“紙尿褲?為什么黑蛹會來給我們送紙尿褲,而且還是寶寶款?這是什么暗號么,黑蛹在暗示著什么?難道說…”
想到這兒,顧綺野心頭一怔,兩個漢字猶如晴天霹靂一般,陡然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早,孕?”
毫無疑問,除了“早孕”以外,他想象不出任何東西可以解讀眼前的紙尿褲。
這兩個字毫無疑問在他心中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令他的心情久久無法平息。
不,即使有這種可能,但對象有可能會是誰呢?
柯祁芮么?只有可能是她…但她是女的啊,莫非是男扮女裝?
顧綺野一時間怒意橫生,他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收回凌亂的思緒,面色復雜地抬起頭來,見妹妹不說話,于是從妹妹臉上移開目光,轉而看向黑蛹。
“到底是哪個禽獸對我妹妹動了手?”他的眼神仿佛在質問。
黑蛹神情肅穆,默然不語。
他只是慢慢慢慢地抬起手來,用力地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赫然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