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秦長城白鹽池豁口,艷陽高照。
數十匹靈州大馬沿著反斜陂洪流傾泄,揚起漫天黃沙。為首壯漢頭戴覆面甲盔、身著虎毛衫,手中所握是一把直背長刀。
耳邊風嘯不停,昏茫茫的烈日原野令人方向感大減。
驀地,一股隆隆馬蹄從沙塵中傳來。
“減速!”張從徽手一抬。
“#…¥#!”只聽對面一陣含糊不清的嘰里呱啦,顯然也發現了他們。
“或是別路游奕。”有校官說道。
“噌!”張從徽拔出刀,從束袖皮甲上緩緩劃過,試刃,準備居合斬。
噠噠噠…
噠,噠噠,噠…
雙方蹄聲漸漸微不可聞。
騎士們趴在馬背上,一邊避免風塵入眼,亂箭射來,一邊死死盯著沙塵中。
“呼!”大風北起,壓倒其他爭風,沙塵被盤旋帶走。
“你是誰!”
“爾曹何也?!”
視野再次明朗,彼此同時看見相向而行的來客,喝問怒罵叫成一團。都是氣喘吁吁,勒馬打轉。
“紅衣白馬作正音!”張從徽大叫一聲,夾腹飛出。
帶刀勢,出刀勢,壓刀勢!
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只看得殘影的閃電一刀,直接劈頭斬向一人。
拔刀術!
邙山大戰,李世民欲知王世充軍強弱,親率數十騎陷陣。俄而盡沒,獨剩丘行恭在側。沒一會,李世民坐騎中箭,被掀翻在地!數名敵將飛馬撲殺!千鈞一發之際,丘行恭跳馬拔刀,于李二身前獨步擋騎,巨躍大呼,盡斬數騎,隨后拽起李世民,單刀突圍而出。
可見丘某人刀法之快,之高明。
而張從徽,單從手法來看,也已是爐火純青。
“當!”火星迸濺。
拔刀出鞘勢、破刀勢——發動格擋!
張從徽的刀被同樣疾如風的精準一刀砍上,在那武夫頭頂三寸被截停。
“哈哈!”黑沉沉如一坨蠕動的肉山坐在馬背上的武熊哈哈一笑。
被襲擊的武夫心臟狂跳,收了收屁眼,驅馬從十字正交的兩把刀下沖出逃開。
“好賊子!”屢試不爽的招式竟然落空,張從徽立刻收刀撥馬。
“哼,得罪了本帥還想走?”從自己頭頂、肩背一繞,從束袖甲一劃,看也不看,反手插回刀鞘。一個漂亮的收刀入鞘勢!之后雙腳鎖鐙,左手抓刀鞘右逮柄,武熊催馬追趕:“鄙人邠州武熊,專殺大將!”
“吼吼吼!”列堤成一條線的騎士們喝彩助威。
狂風驟起,沙塵茫茫的平地上,兩人酣斗。
擊劍勢!武熊右抽刀,左按馬,一刀水平直刺而出:“殺!”
張從徽頭也不回,只見他也同樣姿勢,右手抽刀。
“當!”發動格擋——凌空拐子斬!
武刀被劈回,幾乎彈到臉上。會擊劍、耍過刀的都知道,直刺刀從出手那一刻開始,方向和作用力就可不增加了。要么中,要么被斬回。
“下一刀,你就會看到自己的腦漿。”收刀入鞘勢,武熊咬牙切齒道。
噠噠噠,馬蹄如雷,張從徽撥馬奔回。
“駕!”武熊目眥盡裂,瘋狂夾馬。
帶刀勢、拔刀勢、出刀勢、錯身相遇、發動招式——你我相見勢!
“當!”一聲巨響。眼花繚亂之間,兩人頭抵頭,刀砍刀,兩刀叉斜而交互相走刃,火花直冒。
“呀——!”武熊呲牙大叫,向內推力,試圖將其落馬。
無果。
擦肩而過,兩人同時收刀。再次撥轉馬頭,隔空瞪著對方,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他媽的!”張從徽破口大罵,獰笑道:“就這么著吧,都是一個師傅教的,破不了招啊。”
“殺!”武熊拍馬。
錯身相遇,兩人如出一轍,發動招式——你我拔刀勢!
“當!”
發動格擋!
噠噠噠,兩人喘著粗氣,收刀入鞘,驅馬兜起圈。
“那就來比比這個!”武熊正待回身說些什么,卻在這時,一枝冷箭從他耳邊飛過,也不知是哪方射的。
“斗將你他娘的玩陰的是吧!”
“不講武德!”
“兒郎們,鼓噪起來!”
兩方軍士紛紛大罵,抄弓對射。
“援我!”亂箭中,武熊接過一桿馬槊,直撲張從徽。
“老子砍死你!”張從徽甩著大斧嗷嗷迎來。而在他們身后,密密麻麻的騎卒大喝著翻下馬,摘下馬鞍旁的盾牌,互相罵著要結陣。有人策馬繞開,馬槊前指形成一個錐形陣。刀弓長矛,都嗆啷出鞘,呼喊踏蹄之聲,響徹狂風之間。
“梆!”一聲悶響,武二郎出手如電,已經借著長手優勢,一桿子抽在張從徽天靈蓋上。這一下勢大力沉,沒戴安全帽的,當場就要被打死。張從徽頓時眼冒金星!兩馬這個時候已經錯身,張從徽一斧砍向武熊胸膛。
紛亂中,武熊哪里有空間躲得開?甩了馬槊雙掌一夾,兩個爪子就一前一后,逮住了斧把子:“雜種!你猜俺為甚先鋒!”
吼聲如雷,就反滾腕子!
那斧頭居然就這樣,被他生生扳豎起,擦著他下巴和鼻子,以一段曲線,回砸張從徽頭頂。
“這是人哪?!”張從徽大罵棄斧,撥馬閃過這一擊。看準武熊重心來不及穩,一拳打在武熊脖子上,將其掀下馬。
龐大的身軀轟然落地,濺起煙塵。
“死來!”張從徽找過一桿槍,高提下刺。
武熊幾個打滾險之又險的逃過了張從徽的三連刺。趁著距離被拉開,兩只爪子鎖住張從徽馬頭,往下一拉!就“砰”一聲,一頭撞上去。
馬兒七葷八素,人立而起。
武熊快速翻起來,又用半邊身軀撞去。
“掣!”意識到繼續纏斗下去討不到好,張從徽直接掉頭:“撤!”
隨即,一行人脫身風塵。
“不追了。”武熊抹了一把汗水:“把他們趕回去,不令其向東偵察即可。”
環顧四下。
艷陽高照,人馬伏地,血染黃沙,幾十匹坐騎孤零零地站著。
“武帥,你真猛。”部下喘著粗氣打掃戰場之余,稱贊道。
“有球用。”武熊聳了聳肩:“馬上馬下,單挑能接我十招的,天下不超過這個數。”他舉起一只手掌:“但——若是統大軍征戰,我能打贏的,估計也就這個數。”
圣人曾在大庭廣眾下羞辱過他:“汝輩雖能挽兩石弓,擒龍斗虎,但頂多只有率領五千兵的本事。加強學習,像符存審、扎豬、王從訓那樣。”
武熊聽到這話,是敢怒不敢言。
清理完戰場,武熊又在豁口附近轉了一圈。午后,一行人登上長城,俯瞰下方。卻見茫茫煙塵之中,大隊黑衣黑甲的步騎正沿著大道緩慢行軍。隊伍很長,縱隊十余路,車馬旗幟也都很多。看樣子超過了萬人。還有大量衣衫襤褸的雜胡亂糟糟跟隨,形狀不整,數量目測有兩三萬。毫無疑問,這是朔方軍來“勤王”的主力了。
“好啊。”武熊原本以為朔方軍合流只是想籍此討價還價以求更好的待遇或是恢復靈藩,誰曾想這幫人是真打算趁機干掉圣人,以絕后患,好關起門來當土皇帝。
也罷,那就打吧。
只是,叛亂風云這么大,圣人能不能又一次支撐過去?
武某人沒有答案。
不過,也許他會不一樣,會和其他單挑群雄、獨立寒宵的人不一樣。
畢竟拋開皇帝的身份,你也是一方強者了。
魏晉以來,大多數時間天子就那鳥樣。
尤其艱難以來,人們默認圣人是廢物,鮮有敬畏。
潛移默化下,一當李皇帝是天子,武熊就覺得純幾把低能一個。當軍閥看,地盤、軍力、影響力、盟友、人才、威權各方面,實在是一流的勢力,最有望得天下的霸府……
畢竟,你曾帶著我武熊,創造了一次又一次奇跡!
你會贏。
你會贏!
晉陽。
抄略成德、魏博的部隊回來了,李克用又狠狠發了一筆財。
園林內,幾個人匆匆而入。
李克用想來想去,和人談了又談,還是覺得并據大同軍、振武軍、河東、昭義四鎮,不搏一把,枉為丈夫。況且不搏也是慢性等死。按女婿的行事風格,最終,他肯定是不會允許自己現在的土地加入世襲序列的。那就不是一個藩鎮了,而是一個國,大半個晉國。
這是不能被容忍的。
等他搞定了其他人,還是會多種手段并舉,鏟除河東。
那么,與其坐而憂慮,不如振臂奮起。他不造反,但至少,要換一個能確保河東加入河朔體系或者一個無力削藩的皇帝。
頭上騎這么一個強勢的皇帝,相信除了趙魏燕三賊,都不滿意,都不是受益人啊。
另外,也是不甘心。
藩鎮還多,爭霸局面還未結束。只要女婿一死,在最強競爭對手朱溫已經土崩瓦解的情況下,晉藩吃雞的勝算很大。
屆時扶外孫上位,時間久了,便是遂行…咳咳。
現在該考慮的是怎么讓圣人威望大減,怎么讓圣人死。
至于閨女的想法…
一切以集體利益、家族利益為重!
丈夫死了,那就死了吧!那爾朱英娥能三嫁,吾兒也可。
甚至說,若是朱邪吾思與他們的利益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們也會毫不猶豫連朱邪吾思一起對付!
“確認了。圣人的確已到了統萬城,率兵七萬,京城很是空虛。朔方軍也真的合流了。”書房內,書記李襲吉低聲道:“機會難逢,宜早不宜遲。”
李克用臉上閃過一絲掙扎,但馬上又果斷起來,問道:“具體怎么說?黃河西岸、潼關都有兵馬布防。”
“有兩個策略。”李襲吉說道:“一是以勤王為名,北面派振武軍從東受降城入關,中路派朔、嵐、石之兵入銀州。南面大王率主力到河中,做出入關姿態。圣人驚懼之下,必定班師,則靈、夏之危自解。”
“二是宣稱圣人為奸賊所弒,已駕崩。然后為他發喪,趕往統萬城討逆。到了之后,就與叛軍合流殺了他!”
李克用眉毛一皺,道:“圣人定會露面辟謠。”
“不。”李襲吉篤定道:“詔書一造喪一發,軍中就信了大半。圣人自證,咬死是奸賊亂立的偽君即可。反正圣人又不可能走到軍中給看,就算給看,河東九成人也沒見過他,無從分辨。”
見李克用沒反駁,李襲吉繼續說道:“等把圣人殺死在亂軍之中,大王出面伏尸大哭。我等順勢請愿。大王本就是三公,接掌朝廷合理合法。三拒而從后,率軍護送圣人靈柩南下長安。待盡殺圣人諸子及其黨羽,擁代王為帝,便可秦晉合流,代掌天下!奠曹魏、周齊之基。”
嘩啦啦……李克用霍然起身,怒視著李襲吉:“我父子受恩三朝,這般為是,良心有愧。不妥!”
“有何不妥?”李襲吉開導道:“須知陳平、周勃立文帝,也是殺了少帝和惠帝諸子的。少帝兄弟,何負平、勃?何負劉恒?乃遭此族滅!”
李克用輕輕坐回了蒲團,沉默不語。
見狀,李襲吉知道他是在克服負罪感和背德感,于是趁熱打鐵:“須知政壇上只有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如果大帥們多有良心,大唐何至于此。再說個現實的,若大王掏不出錢,又會有幾個軍士、幾個官和大王講良心講感情?”
“良心,有用時必須有,沒用了就要舍。這古來君臣之斗,權力之爭,便是太宗也不講良心。”
“這太無恥。”李克用閉了閉眼,道:“與朱老三何異,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忘恩負義之人。”
李襲吉一聽,心里笑了,那么——
“段文楚何負大王?”李襲吉扔出王炸。
“你!”李克用頓時炸毛,抬手就要打人。可舉著僵持一會,就作罷。
長久的沉默。
“使從此計,成則成,殺之未遂呢?”李克用問。
“那么,直到殺死偽君為止。”李襲吉對曰。
“遲遲殺不死,真相暴露,被圍攻,則?”李克用有些不確定,又問道。
“不存在。”李襲吉反問道:“襄王之亂,先皇被宣布死訊,幾個諸侯為他報仇?除大王與重榮,余皆上表祝賀。朱溫兩薄關中,又有幾個諸侯去救天子了?再說圣人死了,對大部藩鎮是好事。”
“切勿猶豫了!”李襲吉跪倒在地,顫聲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帥已經暗中支持靈、夏造反,等圣人知情,在其心中也是賊了。”
李克用嘴唇動了動,擔憂道:“若實在沒殺死,陷入拉鋸,就徹底翻臉了,再無回旋余地。”
“有區別嗎?”李襲吉嘆道:“當并據四鎮而決定傳付子孫、終生不入朝開始,君臣就已反目。兩方都不肯讓步,你死我活只是時間問題。”
李克用愣了愣,只覺得這番話十分熟悉。
上一次這個情況,是朱溫。
“也罷。”李克用重重一拍案幾,道:“既然圣人不許我諸侯,那我便自己爭。扯再多,總歸要看拳頭。刀把子里出政權,河北三藩的地位也是自己打出來的。不管怎樣,圣人不倒臺,大家都沒好果子吃。趁這個機會,干了!”
門外,劉夫人已是淚如雨下。
阿曄,吾思……終究,我們還是走到了這一天。
人這一輩子,很難有誰陪你從頭走到尾。父母也好,兄妹朋友也罷,更多的人,不過與你順了一段路。我們都要有這樣的覺悟,才不會在后會無期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太難過。
啪嗒,啪嗒.李妙微摘下頭上的涉江,捧在手里,呆呆看著,任憑淚珠垂打。
“那也很臟好嗎!”
“我明明洗干凈了!”
“二姨要這么說,那二姨頭上的花兒,便是樹的.”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