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津流域是黃河最后一道大灣,上頭是河西河東分界,從這出去,就隔斷河南河北。
這一段水域甚廣闊,周圍遍布丘陵山包,開了大量供上下渡的山梯道。眼下春寒料峭的正二之交,黃河還處在枯水期,水速比平時更緩,還退出了大片灘。蕭翰輕松標了十幾個渡口,架了八條浮橋,連同開元鐵牛橋一道,只等接應李克用。
昨夜收到敗報,蕭翰就全軍而西,直據黃河兩岸。本部萬余和李嗣昭派來的八千昭義軍一面在東岸設陣地修工事,協助撤離大軍抵達后站穩腳跟,抵擋追兵,一邊搞渡。
得虧李嗣昭戰略嗅覺夠強,未經李克用同意,早早就派人以備萬一,不然光憑蕭翰,還要頗費一番手腳。
晨霧卷動,人人都是一副憔悴。
眼珠長滿血絲的圣人,只感覺一陣一陣的頭重腳輕。
一天一夜折騰,連打個盹的空閑也無,體力精力都已透支到極限,比同時在淑妃、德妃、阿趙身上使一個通宵的勁還累的多得多,站著都能睡著,坐下就能躺下,躺下就能死下。
看電視,別人似乎都是智謀型統帥,縱橫捭闔,算盡天機,號令一下,自有人圓滿完成任務。到自己卻是猝死型統帥,號令一下,大頭兵往哪跑,就跟著竄。
圣人曾剖析過自己這種行為的原因。
答案是缺乏安全感,控制欲太強,不信任部下的能力,對時代的不確定性總是大于確定性的規律的恐懼。對一件事的成敗,對前途、對圣唐各種事物的憂慮如附骨之疽光影相生,讓自己的心情隨時都是沉甸甸的。
我,何時才能體會到安寧?
有生之年,還會有高枕無憂專心玩女人的一天嗎。
沒說的,回朝了,先獎勵十個處子。瞅著朱令雅、朱令柔,趙姿,趙夢,都到來血年齡了,先幫忙檢查下身體,看看發育程度。
可瞧著天后把朱令雅當個心肝,這么干,會不會氣死天后?或是和我拼命?當日抓同州軍給她報仇,眼看著這個大美女,也是可以殺人不眨眼的。
而且忙活一晚上,還是讓李克用逃了,只得到了一只真假難辨的手臂。更讓圣人郁悶之余,火冒三丈,好在還能堵渡口,說不得那條老狗就還在其中。
圣人只是強打精神,據鞍瞭望薄霧籠罩的流域和矗立東岸的鸛雀樓。
大隊大隊同樣疲憊已極的步騎,只是在晨霧里頭木訥出沒,或躺下,對蒲津張開聲勢,等待出擊。人的鼾聲馬的鼻息,在霧氣、叢林里斷斷續續,才讓這靜謐的晨曦顯出絲毫生氣。
左馮翊會戰已結,但沒下令班師,所有軍馬就照常戰備,李皇帝指哪,照常就要打哪,哪怕連軸轉。沒人提走的事。歷經這么多血與火的征服與掠奪,令行禁止早已滲入骨髓。上下早已融為一個整體。圣人,這個這支軍隊的靈魂一日不死,一日就要守號令。只要軍隊沒崩潰,他沒下令,就入娘的得撐住。
殺材殺材,不能熬夜殺通宵,不能雪夜拔城,你配嗎?
朝陽初升,霧氣漸散,黃河兩岸,全是叫嚷的人馬。
有人抱著馬脖子,游馬過江。指揮過河的軍官們叫喚不停,跑來跑去。
駱駝渾身扎滿亂箭,陷在泥潭里。大車倒在身后,兵甲用具撒了一地,軍士們手忙腳亂收揀。
九座浮橋上,昨夜就排起了黑壓壓的隊伍。一路一路的騎兵步兵哄鬧火并,爭搶次序。民夫神色焦急,抬著一張張擔架上的傷員。此起彼伏的打滾慘叫,低低喘息。還有的叫都不叫,卻是死去多時。
混亂當中,一堆一堆軍官男女民夫猬集。每個人都是筋疲力盡,汗流濕衣,河風迎面一吹,心下身上一起瑟瑟發抖,只是拼命推搡叫喊:“死球了,死球了!讓讓!”
稍遠的河原上,大隊軍卒席地而坐,一邊備戰一邊吃干糧,嘰嘰喳喳。偶爾斥候路過,惹得驚慌不已,又是抓刀又是上箭。
天公作美,風聲鶴唳四面楚歌的晉軍正在大舉渡河。算兵算夫算匠人,連人帶馬各種牲畜,總有十余萬。加上亂七八糟的盆盆罐罐,不時還有王師出現在左近,嚇得尖叫連連,卻一個半夜哪過得完!趕著天亮的這個點,恰恰已經到了最忙最亂的當口。
李克用被斬斷一臂,早已不省人事,氣息危淺,送到鸛雀樓醫治看護。他指派的繼任指揮鐵林使周德威據傳也戰死在通靈陂,現在主持局面的是飛騰使蕭翰、都押牙蓋寓、從馬直統帥李君慶幾個。
他們把李嗣昭派來的昭義軍抽出五千,跟著蕭翰部分成兩軍,一萬一在通靈陂過來的大路上挖溝設拒,保衛大軍渡河。另一部則已經三面漫延,偵察動向,壓制王師的探子和游騎兵。
圣人明顯擺出了進攻姿態,在蒲津西岸上下游撒出了大量人馬。部署的遠攔子接二連三被殺逃歸,或跑得坐騎口吐白沫回來報信:“來僚!來僚!怕是傾巢而出,要把俺們徹底粉碎在關中!”
每一路遠攔子回來,就回應起大片哀嚎怒罵。
“完僚!回不去撩!”
“搶長安時就眼皮子一直跳,總是不踏實,勸都將莫亂來,怕出事。這下安逸了!沒死在朱溫、幽州賊刀下,卻把命送在圣人這里!致茲覆滅,軍府負俺何多!”
“散了,都散了罷!黃河又沒上蓋子,在這緊排慢排,難道都等著下河當水鬼,沖到東海喂魚?”
“跑?往哪跑?游騎到處都是,追了俺們一整夜。各自潰去,就打兔子來將俺們收拾了!”
“就是把俺砍成七八段,也跑不動了,俺就在這躺尸等著,死在這也罷!”
“活路何在?活路何在?俺是不是該寫遺書了?”
“李大王在哪里?李君慶在哪里?找領導們問問,準備帶俺們上天還是入地?”
無數晉軍,只是或站或坐或睡成死狗,把手里鋼刀頭盔敲得“鐺鐺鐺”的震天響。更多的人睡得鼾聲如雷。一個連著一個,一個靠著一個。
晉軍同樣已經疲憊萬分,更甚王師。
前日半夜就開始備戰,天亮就開打,連打帶走到今日,休息的不知道有沒有三個時辰。僅剩不多的糧食在撤離路上也沒帶得走太多,現在幾乎餓得肚子拉稀直響,感官遲鈍。
這個煎熬過程,人比畜生能撐。人少有累死,馬牛驢、駱駝之類卻折得多。李克用帶的騎兵,本來都是配雙馬。現在騎士剩七千,戰馬也堪堪只有萬數。有些還是馬步軍的。而這戰馬其中還有不少受了傷脫了力,因為種種因素短時無法上陣。
可以說晉軍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來一支農民軍,恐怕也能殺翻他們、
山包上,李君慶望著浮橋上實際不慢看似蠕動的隊伍,臉色慘白:“這得什么時候是個頭?要不厲行軍法,拋棄一切物資夫匠牲口,先把將士全過去?”
“打著空手過河,跟死了有甚區別?”蓋寓對著地圖指指點點,搖頭道:“陰地關方向有王子美、蕭干的萬余人馬火速進犯,晉州有李嗣周各部數萬。河中府、鹽池各地還有陳熊等人的數萬蒲兵,眼下我軍落敗,定然也會加入。四方皆敵,已有被全殲在汾水谷的風險。什么都沒了,更加是一觸即潰。再等等,若圣人趕盡殺絕,再扔不遲。”
諸將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
蓋寓又低聲吩咐:“再分派快馬催李嗣昭、李存賢、李存進來援,各自分兵兩路到晉、絳接應。屆時休整一番,先殺退圣人,再與太原之師合誅嗣周、子美。”
“主力一出,澤潞、邢洺怎么辦?”一個沙陀將領問道。
“暫且棄車保帥。”蓋寓聳聳肩:“大王不聽我言,至于今日。先全大局,澤潞邢洺,別圖收復。”
“蓋…”這沙陀將領剛要再說些什么,卻見西邊大路的視野盡頭冒出了幾匹紅衣騎士。
在場一窩蜂望去,隨即出現的是一群自家探子,人人披頭散發。在他們身后,幾名紅衣騎士只是舉起號角,嗚嗚而吹。接著就看見大隊大隊軍馬從陰影里走出,也不打旗號,只是從大道盡頭無窮無盡的涌出,卷起滾滾煙塵,以凌亂的泥石流隊形,帶著隆隆隆隆的轟鳴推進而來,步入金光下。
轉瞬,前鋒游騎就填滿視線,沖到陣地左近喊話勸降,還有不少人挑著死不瞑目的晉軍頭顱,拖著一具具將校尸體,扔到陣地外頭:“各人馬革裹尸!”
陣地這邊,已經有人目眥盡裂,失聲悲呼:“安四郎!”
王師號角變動,就看見騎卒從兩翼殺出,張開一副副騎弓,交替掠過陣前。
渡河大軍驚慌失措的哄鬧猛然炸開。蓋寓猛的轉頭,看向一人喝道:“還有多少待渡!”
“目測,總還有兩三萬,俺下去找人問問,催催……”
蓋寓點點頭,還不待說話,數騎飛也似的爬上陂,大哭大叫:“已經有輕騎繞開陣地趕到渡口,要和俺們搶橋!先頭幾百騎已殺到鐵牛橋,把俺們嚇得紛紛跳河,摸著鐵索泅渡!”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蓋寓一瞬間,也渾身冰冷。他全軍所持所能戰者,只有蕭翰和李嗣昭的一萬五人馬。只要這些人馬在河這邊遭到失敗,那么,連同河對岸已經渡過的李大王,百官,各廂人馬,只有葬身河中一個結局,不會有任何意外!李大王從前創造的輝煌,就煙消云散。所謂四鎮大業,也就滅亡。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果然也!
一次戰役,足以決定一個政權的興亡成敗!
怎么辦?怎么辦?
到了這一刻,蓋寓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下令迎戰的勇氣!
他猛的拔刀上馬,破音大呼:“整兵!擊鼓!圣人也是人困馬乏,強在支撐!想試試咬幾口肉。將他打痛,讓他曉得輕易勝不得,自然退去,不要亂!”
蓋寓環顧左右,大聲下令:“本軍各將到浮橋押隊速行。笨重的,都扔球!哪里拖沓,直接戰馬開路,一路踏死蹚道!讓百官李大王和渡過軍馬收拾東西準備走!取道澤州入潞州還太原。傳令李嗣昭他們,上個命令更改,讓他們就近到澤州接應!我先趕到陣前,給俺們爭取一個時辰!到時不管渡沒渡完,我們自撤軍點火燒橋。快去辦!”
呼喊聲里,蓋寓已經躍馬下陂:“眾將士,爭渡保橋!保衛袍澤!”
河原上,萬余晉軍悚然列陣,顫抖著身子。
要以血肉之軀,抵擋鋪蓋天地只怕有十萬之眾的王師,為身后眾人爭取那渺茫的活命機會,這一戰,到底要怎樣打!結果是滔滔江水葬亡魂,還是殺退李圣人?每個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心亂,手抖,嘴唇哆嗦。
不少在西岸的晉軍文官雜吏,轉身就走。
混在一起的敗軍和男女民夫呆呆看著河原上慢慢逼近的煙塵,也開始如無頭蒼蠅,撞在一起,踢翻盆碗,擠落河里,把形形色色的東西拋下黃河,喉嚨發出刺耳的尖叫。不少三晉婦女就在隊伍里放聲大哭,咬牙切齒的詛咒狗皇帝,李克用。還有不知多少老漢老孺婦女男人官吏互相牽著手沖出人群,到南側呼啦啦跪下,朝著李皇帝的方向砰砰磕頭,涕泗橫流:“饒命吶,饒命吶……”
驚弓之鳥的大隊軍人魂飛魄散,有的忙不迭的收攏軍馬:“抱團抱團!抱團取暖!”
要不也跟著出去跪下,要不干脆卸了兵甲,朝山包林子拔腿狂奔。還有的紅著眼睛擠身爭橋,手里家伙朝自家軍民亂砍亂捅:“滾開!滾開!”
“李大王,你的情分,到今日俺已償干凈。俺是胡人,俺膽小,就降去了!圣人肯收納,當個小老百姓就滿足……怕了,怕了!這年月,殺不完的人……王師莫殺俺,俺跪下,跪下!”
各種不同心思的人,讓渡口更亂成一鍋粥。
直如敦刻爾克大撤退,見敵的一瞬間,所有敗軍就消失了抵抗理智。
北風歇,宜曬鋪蓋,宜掃除,宜打瞌睡。
旭日東升,透明白煦而柔軟的冬陽照在臉上,把人照得白花花的。圣人懶洋洋地翹腿睡在馬背上,迎著冬陽,瞇著眼睛,雙頭枕頭。
消瘦的蕭秀披著一頭長發,打理著奪自晉軍手中的胡馬,坐在身旁。
“秀,你認為,能一戰打到太原嗎?”
“指全復四鎮還是誅殺李克用?”蕭秀嘆息一聲,低低道:“休整幾天,打到太原不難。欲誅克用及其黨,就要看在太原能做出什么成績,能否震懾對方殺人銷災……不過晉人軍力強橫,即使這五萬軍盡沒,亦不傷根本,迫降很難。至于全復四鎮,朱大郎就不會坐視。”
圣人一笑,舉手招呼:“郭猛,能出發了么?”
郭猛大聲應諾:“人馬裝備都補充收拾停當,將士們也睡過三個時辰,隨時可以投入戰斗。”
“去吧。”圣人擺擺手:“具裝沖陣也不用我教了,各人看準機會,摧垮敗軍!”
“喏。”
待郭猛離去,圣人又大叫:“叫劉仙緣、何楚玉來!”
淑妃任憑調教指揮,千嬌百態,百媚萬嫩,什么體位姿勢都任由開發,還主動開發,供君體驗,把人服侍得巴適,在自己身上發騷也厲害,每每浪叫也把人聽得骨頭都酥了大了。加上何家實在弱小,兩個舅子圣人出于保護,一直沒派過難度任務,因此也一直沒有拿得出手的功績,門戶家業始終立不起來。臨時一考慮,圣人便決定捧一捧何家,給他個立大功的機會。
圣人看著何楚玉:“你和仙緣就此回去,揀選一千騎兵,三千馬步軍,一人雙馬。吃飽喝足,倒頭就睡。等天色不早了,帶三五日干糧,走河西縣一線找個位置渡河進入河中府,李克用出發了,就跟著。當然,萬事以保全將士為重。如果發現晉軍援手,不要硬碰。”
“喏!”何楚玉叉手領命,有些意外。看來,姐姐又受苦了?去年以來,氣色是越來越好,紅光滿面,媚態盈盈,看來又得寵了。
圣人又招來王紹戎,吩咐道:“將消息傳到晉州,告訴李嗣周他們,我殺敗了李克用,可能會進軍河中府,讓他們做好與我合殲李克用的準備!再派人給李瓚、李仁美、王子美、蕭干、劉仁恭送書,讓他們也知道李克用大敗而還、生死不知,才好在三晉之地鬧出更大動蕩……”
說罷就翻身而起,趴在馬背上疾馳出去。
冷風打在臉上,心頭卻火熱難耐。這場風云,百轉波折,最后轉運呈祥!我李某人終于可以說,在一千二百年前的殘唐五代,坐穩了屁股,無非就是最終的高度如何而已。
將來又能走到哪一步,將來再看罷。總之天下事要盡我所出,美女要盡我所欲。殺遍節度無人敢稱尊,四海美女都跪在胯下吐舌頭,敞開三門!
壯志宏愿,一刻不敢忘!
李皇帝驀然坐起,舉手大喝一聲:“二三子,前進!敵在蒲津關!爭渡,爭渡!將李克用舉軍趕進黃河,讓河東州縣替他們家家城下招魂葬!將這場波瀾底定黃河!”
圣唐乾寧四年正月二十八,經歷連場血戰的兩支疲憊殘軍,在蒲津再度互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