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三年十二月初一。
汾水河谷之地高粱河三角洲,晉軍大營,綿延數里。
刁斗森嚴,一如當年壓迫在晉州張濬之前。
軍隊還是這些軍隊,一樣的兵強馬壯,威嚴冷峻,一樣的殺氣騰騰。可誰都能感覺出,軍心士氣,已經天日變化。
當日四處出擊,列陣觀軍,在討伐軍張濬、韓建、朱溫各部面前耀武揚威,似乎已經是晉軍的最后榮光。
先是四鎮大帥李司空和武康大圣這兩個帝國最后的中流砥柱為了權力之爭突然交惡。李嗣源、李承嗣、李妙微、楊復恭、李友金等等主張面北而事的文武、宗族或被罷官,或被貶斥。
好容易擺平內部進軍關中,威脅武圣就范,又被河朔干涉,幽州更是懶得廢話,數萬大軍直接打到平城、代州。馬嗣勛、賀公雅戰死,代北心腹之地成了燕人獵場,頗有與正在圍攻遮虜平的李瓚合流南下忻州、抄略朔州的意思。
在左馮翊,李大王和武圣更是撕破臉皮。李大王被罷免一切名爵,連帶賜姓、鄭王一系的皇室屬籍,也被沒收!現在,跟隨李克用家族而姓的假子、家人、李氏胡人們,如李嗣源等等都已經自動回歸邈佶烈、韓進通、王賢、朱邪妙微之類的名字了。
好吧,這不算大事,畢竟經歷過一次了。
在長安,雖然未曾流血,朝廷也還沒下達廢主詔書,可賢妃母子卻已經成了掖庭暴室的客人。身為三妃,父與夫生死相見,最后什么下場,有沒有案例?北魏改嫁的高皇后?先漢霍皇后坐廢昭臺,自殺云林館?總之不樂觀。
況且以賢妃的個性,她也難以容忍殺汝頭、妻汝女的事。她是多么心高氣傲的人,要她侍奉殺父之君,哪怕賊父是罪有應得,她能想得開,卻未必踐行得了。
晉陽城內的幾位夫人,一干兄弟姐妹,早已為她哭紅過眼睛。
高粱河軍中也是唉聲嘆氣,惋惜不已。原本等李大王死球,大家涌入朝廷,等武圣死了,擁代王即位,就能前程財富無憂。這下,也是再沒指望。
李大王被貶庶人,其弟李克寧獲授河東節度使、北京留守、太原尹。這個消息一來,軍心士氣,更是跌入谷底。
沙陀軍中,已經有傳言,李大王根本拿武圣沒法,武圣也絕不會妥協,李大王只是放不下面子,還在硬撐。晉陽城里的高層和各地鎮將暗中贊成克寧公就勢兄免弟繼的也多。
如果真是這樣,大家還不如回師北京,保克寧公偏室代晉,出山收拾這場荒唐的游戲。
各種類蕃軍,同樣臉色鐵青。
李大王這么久都沒捷音,那說明,他搞不定武圣的傳言多半是真的,只是還沒最終定案。
他們比起沙陀將領還多了一層心思。如果發生偏室代晉,閉城拒絕李大王回去,他們到底是站李大王這邊,還是克寧公一邊?
大家都是在亂世混,這種事可不要太多。遠有回鶻王氏代趙,田緒代魏,朱滔代燕,近有匡籌代燕,朱瑾代兗,朱大代梁。都是自家殘殺。
單單這個念頭鯁在喉心,就讓各部蕃軍,再無半點在這里戰斗的意志!
土著衙兵也惶惶不安。
他們雖然對李克用反意滿滿,但和代北蕃軍合流已有十余年,已是利益共同體,李克用為了對外擴張,也在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他們世居太原也有幾代人,多有家資。如果權力轉移到克寧公一系,新政府會繼續優待他們嗎?會不會被新上位的武夫們盯上?
更不用說失卻李大王,這個四鎮大旗,又能在此等亂世飛揚多久?李克寧有力保有四鎮嗎?
軍中竊議攘攘,人人無精打采。李大王回不回來,何時回來,克寧公會不會篡位,這是大家最關心的事。已經有隱隱約約的暴論,說是克寧公已經在等李大王敗報,并秘密聯絡各方,只要李大王在關中損失慘重,他就在河朔四鎮和武圣的支持下……
這些暴論不能不深想。
對于晉藩百官、內外諸軍,李大王固然是振興沙陀、威震四方的英雄,克寧公也不是弱智。內領內外制置蕃漢都知兵馬使,外領振武軍,軍中之事,無大小皆決于之。可謂二號首腦。李大王是先帥之子,克寧公不也是?
高粱河軍中,從上到下,多是心照不宣。要是有什么變故,了不得兩不相幫罷!
在他們私心里,也還有這樣的想法。鋒芒畢露、窮兵黷武、性情暴戾的李大王能下臺,換一個好好先生,對四鎮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無論如何,還是早點結束這鬧劇,趕緊回家過年為是。
在這里,大家真的是呆煩躁了。只是看著李大王、武圣一對翁婿干耗著,既沒取勝的希望,沒功業可建,也沒安逸日子過。更多人心里,還是盼著李大王算了。既奈何不得圣人,干坐著有甚意義?
要不是李克用還穩著,后方也沒消息,統軍的奚人大將蕭翰也還有點威望,說不定已經打道回府。
隨著前兩日,李嗣周、李彥真、哥舒金大隊向晉州逼近,向高粱河靠攏。蕭翰的遠戍哨卡、探子都被趕了回來。只是驚魂未定的報告,來的圣軍,只怕有四五萬,大家更是垂頭喪氣,還打個球!
試探性接戰了幾次,發現不是一觸即潰的廢物后,便關門自娛自樂,看也不看李嗣周大軍在晉州城下叫罵,讓河中守軍趕緊搞接待,大伙要進城休整,順帶斷李克用糧道。
每個人只是念叨著,李大王何時歸來?克寧公反不反?
至于糧道,俺們就萬把人,晉城到河中這么長的路上,怎么從李嗣周那幾萬人手下看護好?要糧道無礙,從太原、潞州各地征兵來吧。
高粱河畔,大隊軍馬次第進城,歡欣鼓舞。
許是得了王珂交代,又或李軍勢大,晉州守軍沒多說,把李嗣周他們迎了進來。晉軍只是中規中矩派出千余騎,在離李嗣周他們不遠的地方,勒馬觀望,并不上前。
“在河北兜兜轉轉,這般吃雪受凍,老窩又被抄了,總算找個落腳地!”
“直娘賊,晉州也真他娘的窮!是不是糧食都資助李克用了?還是早被李罕之搶破產了?不知要在晉州守幾天,才能等到圣人的輜重!這些城中百姓,干脆先搶一把,算借的……不交出來,都扒層皮!”
“晉州連年兵燹,沒絕戶就罷了……俺們好漢,總不能把他們口里那點過冬食也掏了罷。”
“有個鳥相干?死道友不死貧道!蒲人也是些吃硬不吃軟的!不給他們看看手段,還以為俺們好對付!要是不搞,就請李大帥去圣人那里討一道詔書,俺自然秋毫無犯。”
正是亂哄哄的時候,就聽見一頭響起一個嗓門:“餓死你個老鬼了!在這里鬧麻!還得用人挖溝修墻,洗衣做飯,人都餓死了,你來顧?折騰成白地,圣人板子打下來,是俺們去受!衣食不動,就當自己征調民夫了!你這鳥人,在河南得了惡病,還不是俺幫你出的頭,找來藥師給你醫!現在要找圣人討詔書了,老子鐵碗拳頭倒有一對!”
大步走過來的是宗室里不知哪一支的李敖,頂著一頂斗篷,寒衣下露出賁突的腱子肉。隆冬和連日跋涉,這廝卻半點疲態都無。
他大嗓門一吼,看來比軍法還好使。那殺材只是尷尬的笑笑,等李敖走過來才埋怨道:“李虞候,俺不搶就是,你整天嚷啥?”
李敖嘿嘿一笑,一拍他腦袋:“行了!趕緊休整去,過兩日大兵四出,沿汾水谷上下斷了李克用糧道!讓他吃不到半個醋餅!”
李嗣周翹腿坐在馬背上,雙手枕著腦袋,只是悠悠望著漫天大雪。
獨眼龍,俺們已到了晉州,看你還穩得住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