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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雁門太守行

  乾寧二年四月初一,詔抵太原。

  上諭罷天德軍、大同軍、振武軍。

  天德軍所領豐州被降為九原縣,與理所西受降城一起轉隸北地郡。這是國朝最小的藩鎮,兵不足三千,諒他們也不敢造次。

  振武軍,李國昌出逃后,衙將吳師泰為帥。未久,征其入朝。師泰不從,鐵勒部首領契必彰逐之,因功持節。巢亂后,李克用上任河東,契必彰因曾數次討伐他,復為克用所逐。是時光啟二年。新上臺的楊復恭派黨羽王卞接任。賴兩家交情,王卞當了八年,于文德年被召回。未得換人,朝廷與李克用交惡。戰敗后,振武被當成賠款給了李克用,以其將石善友為帥。

  這次,振武軍被廢,轄下榆林重鎮轉隸新秦郡。中受降城、東受降城、單于城與大同軍云、朔、蔚三州并入河東道。

  李克用進太原府、云、蔚、朔、汾、沁、遼、嵐、石、忻、代、中受降城、東受降城、單于城等州節度使,安北大都護,行河東、幽州元帥。拜司空。賜號扶危保運護國功臣。

  但李克用卻沒一點喜色。

  除了沒有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底線。

  踏上政壇,這些底線又是你的死穴和七寸。

  在互相了解底線的前提下,在彼此容忍的范圍內進攻、防守,試探、交換、博弈、妥協、利用,才不會從“各取所需”的斗爭性矛盾演變為你死我活的存亡性矛盾;這是政治的邏輯。

  就比如李克用的死穴——“經事兩朝,受恩三代。誓于此生,靡敢失節。稱帝立號,非仆深心。天下謂我何?篡非吾性。”

  這是昭宗遇弒后他對王建邀他“主持大局”的回復。

  可以理解為實力不濟的裝模作樣。

  加上這番話呢?——“君無常位,時移事改。即如周末虎爭,魏初鼎據。孫權父子,不顯授于漢,劉備微興涿郡。得之不謝于家世,失之無損于功名。適逐鹿之秋,何惜冕服。”

  翻譯下:這年頭,想稱帝很正常,我也不是不想。以我的情況、身份,稱帝不愧對誰,輸了也不會背罵名,只是——“忝佩訓詞,粗存家法。”我有我的原則,底線。

  也可以看作虛偽清高。

  但通過這些可以看出大概性格——有野心,也驕狂。記好。感性大于理性。正如他說的那些話。不是不能稱帝,也不是沒想過,但種種心理負擔沉重,克服不了。

  以及道理他都懂,但就是不改,不聽。

  部下勸他整肅軍紀——“經營無法,倉庫貧窮。我若峻法,將士走也。俟富裕,再處置。”

  讓他修煉性格——“李嗣昭戰斗不力。怒,笞嗣昭及符存審。”河東諸將,幾乎都被他親手暴揍過。

  作為諸侯,被一時好惡、凡人愛憎、江湖義氣左右,為大丈夫名聲所縛,兒女、家人、朋友、恩仇、部落…太多放不下,缺乏政客最起碼的陰險狡毒,尤其晚唐五代這個社會,這是李克用越混越拉垮的根本原因。但也是這種性格,使得河東非常團結。福也?禍也?

  圣人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會采納劉司徒“把他高高捧起來”的建議,將他兼并的地盤給予正式確認,合法化,授三公、元帥、功臣號。

  這也是李克用現在默然不悅的緣由。

  被拿捏住了。

  著實沒想到會被女婿勘破內心。

  這道詔書一下,李克用頓時被逼到了墻角。

  加官進爵、推恩示誠無法控制小人,對君子、大丈夫卻足夠致命。價錢、利益到位,小人可以像妓女那樣輕易出賣、背叛自己的貞操和某種東西,而后者做不到,或者說,很難。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不外如此。

  吃了這么個啞巴虧,李克用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李妙微、李存勖靜靜跟在身后。

  李克用的背影明顯不似從前挺得直了,有點駝,步履也一瘸一拐的——他有慢性病和抑郁癥。后世從光化元年(898年,也就是三年后)開始,從來打仗都是自己上的他全是派大將。動不動就把自己關小黑屋,誰也不見,一關就是許多天。

  好幾次李存勖都差點超到父親前面,被李妙微一把拉住。

  “阿父,姐夫待阿父可真好哇。”見老父、二姐都不說話,李存勖說道:“元帥,只有汾陽王、李臨淮幾人擔任過。要不我也入朝吧?當中郎將,就像季父(李克用二弟,李克讓。入朝為金吾。廣明元年守潼關,兵敗巢賊,為僧人害)那樣。”

  李克用呵呵一笑:“三郎才多大點人。整日癡迷音樂,還中郎將…”

  李存勖小手一叉腰:“君子博學,豈有罪乎?兒《春秋》也研讀得好,騎術也不次二姐。”

  “厚顏無恥!”李克用扭頭朝著李存勖狠狠呸了一口:“我十三歲一箭雙雕。”

  李存勖撇了撇嘴:“但阿父十一歲不懂音樂,不知書,不如兒也。”

  把獨眼龍氣得抬手要打,可抬手比劃了兩下,就又作罷。

  一是不舍得打,二是說的也是事實…

  李克用心中輕輕嘆息。

  三郎過人聰慧、才學、膽略,活潑豁達,不輸吾思,元服后能再有幾分自己的慎獨、女婿的堅韌、謀慮、小心,當為蔣濟(李克用熟讀漢書,三國志,言行常引經據典)之材。可惜這份打不轉的頑劣,不知成年后是否會有變化。

  “大人可是欲從詔?”李妙微問道。

  “妙微說說。”

  “兒意屬。”李妙微回道:“觀姐夫言行有情有義,一諾千金,智勇不困于所溺,已非從前昏人。朝廷在他手上復振,圣唐三興之勢已成。此雖人力,亦天命也。不可違。且,彼若能為成王、晉文,大人為伊、衰又何不可。況我父子數代平龐勛,掃巢梟,正先皇,婚昭陽,致姐夫今日冠冕明堂,實已伊尹。”

  李克用沉默不語。

  李妙微見狀,慢慢跟著,繼續說:“昔大同兵變,程、康、薛諸公所求,趁機造富貴、功名而已,非反也。二者在藩可得,在國亦可。使阿姐沒嫁長安,圣人猜忌我如故,自是擁兵保藩。如今阿姐位尊賢妃,三千寵愛在一身,姐夫與之舉案齊眉。在極也平安,身體健康。俟年長,資質不差,以淑妃家世賤弱,我軍力之盛,阿姐受冊二圣在于必矣。在此之前,大人但修臣道,為外援即可。他年姐夫晏駕,在極即位,我家與太原文武誰不飛升?何必逐鹿,行此徒受百世之罵而前途渺渺之事。”

  “我也這樣想過。”李克用嘆道:“妙微不知人心險惡。當初朝廷有求于我,就差把我表為金日磾。既安之后,宰賊張濬之輩罵我石虎、慕容垂、安史。如男求女,伊始無不甜言蜜語,一得手便二三德。朱賊尚熾,圣人望我。我兵強馬壯,圣人畏我。當然對吾思百依百順,對我優容。待到天下粗定,恩愛去矣也難說。一時如此不等于一世如此。況且以我軍勢他敢立代么?即使外孫踐祚,會放心我這外翁么。權力相爭,自古多少蕭墻禍。”

  聽得此言,出于先圣曾負了父王,李妙微下意識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姐夫掛上了一副狗男人印象,將其視作單純利用姐姐的冷血漢。

  “真是可惡至極!”李妙微恨聲怨懟道:“難道他還圖謀卸磨殺驢,把阿姐打進暴室冷宮嗎!哼,莫非以為我刀——”

  唔,小姨子可真像外舅。

  “住口…”李克用稍作色,旋又舒顏開來,不愿責怪,畢竟妙微年只十六。繼而拉著李妙微、李存勖在河邊坐下,自顧自說:“多得是出爾反爾、天生壞種、袖里藏蛇、看人下菜碟。軍府、朝堂也不例外。今日歃血為盟,明日事遂,他見你無力持有地位,可能就會反口毀約甚至背后一刀。罕之與全義‘誓同永休戚’,結果一見全義軟弱,動輒輕凌。我們若沒實力,也別怪吾思被疏落,在極當不上太子。”

  “不意皇帝也與凡人一樣勢利眼,藏得深而已。”李妙微當即譏笑:“父王還受詔么。”

  李克用躊躇不答。

  接了,就又欠了恩情,要還的。讓他恩將仇報就同指望李茂貞、朱溫之輩知恩圖報荒唐可笑。就又被打上一層忠臣烙印,日漸不得自由。

  理智告訴他跟著女婿一條路走到黑、當真忠臣是最好選擇。

  不然怎樣?

  豬兒進爵云中子,軍府不知多少人眼紅。存孝得授鄧州防御使,被嗣源、嗣昭幾個當口頭禪。幾次勤王回來的部隊,時常有人嘀咕入朝好。人心在變化,至少沙陀籍軍士如此。這是吾思嫁給皇帝之后不可避免的,皇帝成了婚戚,沙陀三部對他油然而生親近感。

  其次,朝廷在一口一口恢復元氣,現在不靠他都能和朱溫打得有來有回,對諸侯的影響力、控制力也在與日俱增。河北,打一個跳出來一群,成德還抱了女婿的大腿,也不好搞。

  總之,爭霸、開拓變難了。

  繼續兼并的結果只會是某天被忍無可忍的女婿歸類巢朱。

  最關鍵的是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各種暗疾怪病,越來越不支持他當牛馬。

  何止他。

  前涇原節度使張鈞惡病已薨。王重盈被弒殺前好幾年就臥床不起。拓跋思恭這會也纏綿病榻。圣人才二十八,白發把樞密使、洛姬數得無聲落淚。

  要讓那些眼高于頂的殺材追隨,要坐穩屁股,代價太大了。

  但他們還算好的。

  李克用十五歲下徐州討龐勛就開始沖鋒陷陣。當上大同軍衙將后又多次出征,那時還不滿二十。

  段文楚之亂。暴雪強攻遮虜平,奇襲岢嵐軍,洪谷死戰曹翔、李俊,游擊忻、代,流亡韃靼。

  之后,石堤谷敗黃鄴,良田陂敗尚讓,東渭橋追巢,望春宮敗林言。澤潞平方立。太康敗尚讓,開封敗黃鄴,封丘敗黃巢。沙苑戰朱玫、李昌符。黃花堆,天長鎮…

  二十多年打了多少仗都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身上陸陸續續拔出來的箭頭有兩百多個。

  河東節度使,說當就當么?

  而且,外孫都喊娘了!

  賢妃幾次在家信中邀他入朝看外孫讓外舅的爭霸斗志頹了許多。

  但李克用還是頗為不愿。

  因為受過傷,對圣人有猜忌。

  野心未死,有太多放不下。而且他并不認為有什么問題,這年代,特別是他這種處于食物鏈頂端的武夫,說沒想法,純騙鬼。他想兼并河北,想當諸侯王。想永遠自由自在,高唱敕勒歌,不被任何人約束。坐擁河東,不拼一把,念頭不通達。

  人生能有幾回搏?今生不搏何時搏?

  但對憲、穆、文、懿列圣的負罪感又克服不了,害怕連累家人、部落、被悠悠眾口唾棄、女婿的人情沒還、祖宗遺訓不能不顧、造反非愿…種種心理負擔也在糾纏。

  真的是痛苦!

  道理都懂,抉擇、執行如何這么難?

  唉,知行難一是凡人啊。

  “三郎?”李克用看向捧著臉望河的李存勖。

  一旁小姨子見機快,看李克用表情折磨,把袖一展,用一種煞有其事的語氣猜道:“大姐我最熟知不過,素不假顏色。歲來盡在信里說好聽的,料已被圣人迷昏了頭,胳膊肘全拐給了丈夫。我輩又沒接觸過,誰知其人如何!父王裁斷不專,都是因為對圣人不夠了解。讓兒與亞子客行長安些時日吧。長則三月,短則一旬。順帶給將士們賺一批糧食、財貨回來。哼,姐夫總不可能讓我空手走。”

  “啪!”李克用也不說話,笑瞇瞇地,和李妙微擊了個掌。

  李妙微站起身,捉住李亞子的肩膀和弟弟比了比個頭,略帶失望的搖頭:“好個小矮子…算了,我帶廷嫣。”

  “二姐!”

  李克用別過頭站起來,略駝著背,像種樹的郭橐駝,沉默的走了。

  姐弟倆停止了打鬧,麻利地一左一右跟上,李亞子剛想攙扶,被一腳踢開:“老子還沒到走不動路。”

  “蠢漢!”李妙微罵了一聲,把李亞子揪到身后。

  李亞子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爺三晃悠悠漫遠,路過的軍士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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