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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余波未消

  那詹光四下看看,趁著無人緊忙將那奇案說了一通。陳斯遠聽罷頓時咋舌不已,那賈雨村就差指著賈政鼻子罵街了,無怪賈政會火氣升騰!

  與那詹光別過,陳斯遠復又進得角門里,才經過綺霰齋,遙遙便見李紈領了素云、碧月兩個匆匆而來。

  那李紈瞥見陳斯遠,緊忙上前問道:“遠兄弟,寶玉挨打了?這是怎么鬧的?”

  陳斯遠含混道:“我也是才來,只聽說是忠順王府來人,也不知怎地,老爺就發了火兒。”

  李紈略略蹙眉,當下與陳斯遠別過,誰知甫一進得綺霰齋里,便聽正房里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隨即哭喊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哪一個!”

  此時李紈才行至院兒中,聽得此言不禁頓住身形,霎時間淚流滿面。身形又好一陣搖晃,素云、碧月眼看不對,喊著‘奶奶’緊忙上前攙扶。

  內中鳳姐兒迎出來,見李紈失魂落魄又痛哭流涕,哪里不知王夫人所說戳中了李紈痛處?奈何平兒去請太醫了,鳳姐兒身邊兒一時也無得用的人手,正好瞥見陳斯遠還在門前,緊忙招手道:“遠兄弟快來!”

  鳳姐兒喚罷,上前與李紈嘀咕了幾句,又勸慰道:“太太也是心疼寶玉,大嫂子又何必上心?”頓了頓,緊忙吩咐兩個丫鬟:“這邊廂暫且無事,你們快扶了大嫂子先回去。”

  其后又與行過來的陳斯遠道:“遠兄弟,勞煩你代我將大嫂子送回去。”

  陳斯遠拱手應下,內中又有婆子道:“二奶奶,二爺的衣裳粘著肉呢,這可怎生是好!”

  鳳姐兒再也顧不得旁的,緊忙扭身回轉。

  陳斯遠眼見李紈哭得梨花帶雨,當下只嘆息一聲,實在不知如何規勸。只低聲催了兩句,便讓素云、碧月兩個扶著李紈往后頭行去。

  一路無話,陳斯遠將李紈送進稻香村,這才扭身回返。原還想著尋了寶姐姐好生計較一番,誰知行不多遠,便聽得藕香榭里有人招呼自個兒。

  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黛玉正翹著腳自內中招手,身后除去丫鬟、婆子,二姑娘迎春竟也還在。

  陳斯遠心忖,只怕迎春、黛玉也納罕著呢。當下挪步進了藕香榭,彼此見過禮,不待黛玉發問,陳斯遠就道:“我去得晚,也不知情由,只聽說是忠順王府的人來了一遭,轉頭老爺就動了肝火,任誰勸著都沒用,拿了寶兄弟便狠命打了一通。”

  迎春蹙眉道:“原來如此。”

  黛玉卻瞥了陳斯遠一眼沒言語。

  迎春又問了兩句寶玉情形,面上唏噓一番,因此時業已臨近飯口,這才匆匆回了綴錦樓。黛玉也要回瀟湘館,陳斯遠正好與其一路同行。

  待過得蜂腰橋,二姑娘往西去了紫菱洲,陳斯遠與黛玉前行一段,忽而說道:“我卻不信你不知情由。”

  陳斯遠停下腳步,四下瞧瞧,這才笑著道:“你老師為你撐腰來了。”

  黛玉停步抬首,一雙罥煙眉微蹙,等著陳斯遠解釋。

  陳斯遠簡短截說,便將聽來的‘奇案’說了一通,頓了頓,又道:“其后忠順王府來找寶玉問琪官所在,賈環又堵在儀門告了一狀,累加之下,你舅舅這才大動肝火。”

  黛玉翹了翹嘴角,道:“不想這內中竟還有我的緣故。”

  不好說這三樁事兒哪一樁占了主導,只能說彼此累加,火上澆油這下,這才讓寶玉挨了一通胖揍。

  陳斯遠又道:“先前賈撫臺要我明日登門,妹妹若有什么話兒要帶,只管與我說了就是。”

  黛玉略略思量道:“這三言兩語只怕也說不清楚,待我過會子寫了書信,回頭兒打發雪雁送去。倒是有勞遠大哥了。”說話間黛玉斂衽一福。

  陳斯遠笑著擺擺手,道:“既無事,那妹妹先回,我也回了。”

  黛玉應下,這才扭身領著丫鬟回了瀟湘館。

  陳斯遠信步而行,須臾回了清堂茅舍。那紅玉、香菱、五兒都在,唯獨包打聽蕓香這會子不知跑去了哪兒…料想理應是四下打聽消息去了?

  幾個丫鬟也納罕今日之事,陳斯遠不好說分明,只含混說了幾句,外間忽而有婆子道:“大太太來了!”

  邢夫人來了?陳斯遠緊忙起身來迎,才至門前,便見邢夫人領著苗兒、條兒匆匆而至。

  人未到,話兒已出口。

  “哥兒,我才從綺霰齋來,二房太太說得含含糊糊,到底出了何事,怎地惹得這般大動干戈?”

  陳斯遠沉吟著沒言語,邢夫人頓時會意,吩咐道:“你們且去耍頑去,我與哥兒說會子話兒。”

  一應丫鬟紛紛應下,俱都出了正房。陳斯遠與邢夫人進得房里便牢騷道:“四哥兒自個兒會站著了,我正逗弄著呢,就說寶玉險些被打死了去。”

  陳斯遠撇撇嘴,說道:“他也是自作自受。”

  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硬闖閨閣…這樁樁件件點算起來,與外間那起子飛鷹走馬、欺男霸女的紈绔子弟又有何分別?

  哦,是了,紈绔子弟只在外頭欺負人,這寶玉卻是窩里橫,只敢在家稱王稱霸。這還沒算人家王府長史一詐,寶玉便將蔣玉菡和盤托出之事呢。往好了說叫胸無城府,往壞了說…那便是事到臨頭毫無擔當,賣友脫身!

  當下陳斯遠與邢夫人略略說了說,隨即便見邢夫人眸中熠熠,也不知打得什么盤算。

  陳斯遠頓時蹙眉道:“你又想做什么?”

  邢夫人便低聲道:“小…你,你可得幫著我們娘兒倆。”

  陳斯遠納罕道:“這話兒怎么說的?”

  邢夫人恨聲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誰知還能撐幾年?待老太太一去,這府中到底誰做主?”

  論爵位,自是大房得了的;論聲勢,元春如今可是賢德妃,且王夫人又有王家為臂助。真個兒斗將起來,還不知榮國府來日誰做主呢。

  陳斯遠自是知曉,那王夫人早就將榮國府視作了囊中之物,只等老太太一去便要用手段將大房驅離。

  什么手段?

  呵,只看賈璉、鳳姐兒至今只有個巧姐兒傍身便知一二。這般手段,焉知來日不會用在大房各人身上?

  陳斯遠此時已知鐵網山逼宮兵變之事,當下便蹙眉說道:“你如何斗得過二房太太?”

  邢夫人頓時為之一噎,隨即惱道:“我便知你瞧不上我…罷罷罷,你只看在四哥兒的份兒上,總要幫我一回吧?”

  陳斯遠一怔,是了,四哥兒可是大房嫡次子,賈璉一去,自是輪到四哥兒襲爵。若王夫人真起了歹心,四哥兒又是這個年紀,說不得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四哥兒。

  陳斯遠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輩,這有理幫理,有親自然幫親。再如何說,那四哥兒也是自個兒的骨血,他又豈能看著沒個著落?

  于是說道:“這是自然,再如何我也總要護著你們娘兒倆。”

  邢夫人頓時心下熨帖,面上噙了笑,道:“這就是了!凡事都講究個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如今可是大好之機,正好兒讓二房自個兒先亂起來。”

  “你是說——”

  邢夫人笑著眨眨眼,道:“你可別小瞧了趙姨娘那狐媚子,這些年下來雖名聲不好,卻兒女雙全,可比那周姨娘強了百套。若這兩個真斗起來,趙姨娘后頭可是有老太太與二叔撐腰的!”

  陳斯遠暗自思量,因著自個兒,這府中的平衡早已打破。賈母上了年歲,往后府中人心只會愈發偏著王夫人,此時若是鬧上一鬧…也是好事兒?

  又思量一番,陳斯遠便道:“此事你莫管了,自有人與太太說道。”

  陳斯遠想著的是薛姨媽或者襲人,誰知邢夫人卻誤會了,竟頷首道:“是了,寶丫頭合該派上用場!”

  陳斯遠聞聲頓時心下哭笑不得。那邢夫人興高采烈了半晌,眼看外間五兒提了食盒候著,這才不情不愿告辭而去。

  五兒等提了食盒入內,伺候著陳斯遠用過了晚飯,隨即便有蕓香一路嚷著‘大爺大爺’,風風火火跑進來說信兒。

  說到底,蕓香不過是小丫鬟,便再是包打聽,也不過探聽個一鱗半甲,又哪里窺得了全貌?因是蕓香回話極為零散,要么是‘金釧兒抱著云姑娘痛哭’,要么是‘老爺往東跨院去了’,要么就是‘老太太食不下咽摔了茶盞’。

  這金釧兒、賈母如何,陳斯遠渾不在意,唯獨在意賈政這會子為何去尋賈赦。

  心下又想著此時天色不早,說不得過會子王夫人便會叫了襲人去問話,這傳信挑唆之事,用襲人總比薛姨媽要強一些?

  暗自拿定心思,又想著自個兒不好再去尋襲人,紅玉、香菱太過顯眼,五兒…這丫頭只怕辦不好此事。于是乎陳斯遠目光落在蕓香身上,招招手,待其附耳過來,這才低聲交代了一番。

  蕓香眨眨眼,不待其問出口,陳斯遠就道:“辦好了此事,下月再給你加一串錢。”

  蕓香頓時雙目放光,拍著小胸脯道:“大爺盡管放心,我飯也不吃了,這就守著去!”

  當下扭身就跑,風風火火而去。

  東跨院外書房。

  兄弟二人略略敘話,賈赦就道:“二弟何必大動肝火?那忠順王素來與咱們家有仇怨,何必受了其挑唆?”

  賈政蹙眉道:“也是寶玉實在不爭氣!”

  表贈私物,荒疏學業也就罷了,不過是尋常紈绔行徑;余下流蕩優伶,淫辱母婢,硬闖閨閣三條可不得了!

  先說硬闖閨閣,徑直惹得賈雨村上門譏諷,甚至隱含威脅之意。要知道那賈雨村如今官至二品,說不得何時便回了朝堂,至不濟也能為閣部,好一好便能入閣參贊軍機。

  這等人物,又豈是輕易開罪的?

  再說流蕩優伶。莫看賈璉尋了小廝出火之事沒人管,上下人等也習以為常,這是因著那小廝都是家生子中選出俊秀清白的,自然不怕染了臟病。那蔣玉菡又是什么貨色?好聽點兒叫角兒,不好聽就是優伶!

  此番惹得忠順王長史找上門來,可見此人乃是忠順王的禁臠。私底下還不知那蔣玉菡與多少人另有干系呢,寶玉與其交往過密,焉知來日會不會耽擱了子嗣?

  最后說那淫辱母婢,賈政恨屋及烏,自是不會覬覦金釧兒。可名義上,那金釧兒等可是給他預備著的。娘老子給你是你的,不給,你還能強搶?這是不孝啊!

  至于金釧兒投井,又損了榮國府名聲,由不得賈政不惱!

  賈政絮絮叨叨說了一通,道:“…逼奸不成,惹得金釧兒投井而亡,這孽障若不管教,來日只怕便要無君無父啊!”

  賈赦納罕道:“二弟且住,何人與你說金釧兒死了的?”

  “啊?”賈政因怒氣沖沖,莫說是身邊兒小廝,便是清客都躲得遠遠兒的,又哪里會有人告知其實情?“金釧兒沒死?”

  賈赦也納罕道:“沒死啊。恰好遠哥兒回府,瞧見金釧兒投井,遠哥兒自個兒跳下去將人給救了。”

  “這…”賈政一時無言,這時才知是受了賈環哄騙。可細細思忖,那賈環只說了金釧兒投井,可從沒說金釧兒死沒死。

  當著賈赦的面兒,賈政干脆咬牙道:“便是沒死,此番豈不折辱了咱們家的名聲?”

  賈赦心下不耐,這會子一心惦記著津門的膠乳營生呢,哪里得空搭理二房的腌臜事兒?于是含混道:“罷了,總是你房里事兒,你自個兒有主張就是。”

  賈政頓了頓,這才說道:“大哥,今日雨村登門…我看大哥還是將玉兒的家產先挪回去吧。”

  賈赦早將那七零八碎的家產當了銀錢,這會子莫說拿不出,便是拿得出來,以大老爺的性子,這到了嘴邊兒的肥肉又怎肯吐出來?

  是以便道:“二弟莫不是信不著我?外甥女那家業只管留在東跨院,她來日出閣時,我自有說道。”

  賈政蹙眉勸說道:“雨村今非昔比,又得如海臨終托孤,這…”

  賈赦愈發不耐,嗤笑道:“遠哥兒與玉兒都不曾說什么,何必理會賈雨村說什么?時候不早,我看二弟還是先行回去處置家事吧。”

  賈政張張嘴待要再勸,卻見賈赦不耐至極,賈政情知說不通,便只得嘆息一聲,起身離去。

  卻說這日晚點前,三春先去了綺霰齋看望一遭,隨后湘云又來瞧了一遭,其后寶釵與黛玉又相攜而來。

  倒是邢岫煙這日趕上月事不良于行,只打發了丫鬟篆兒來瞧了眼。

  單說寶釵、黛玉兩個,入得內中黛玉成了鋸嘴葫蘆,寶釵也只尋了襲人說話兒。那襲人記著陳斯遠先前所說,倒是沒將茗煙的忖度說出來。

  因是寶釵與黛玉只留了一會子,便一道兒告辭而去。

  隨后鳳姐兒來問寶玉想吃什么,賈母、薛姨媽紛紛打發人來問。至掌燈時分,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只聽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請安。

  那寶玉吃了湯藥,昏昏沉沉睡下,一時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注一)

  那襲人往來答對,陪著幾人說了半晌,這才送出門外。襲人正要回身,誰知忽而聽得貓叫聲。定睛瞧去,便見綺霰齋斜對著的角門左近,有個小巧身形正朝著其連連招手。奈何天色已暗,襲人一時竟瞧不清楚。

  略略思忖,襲人挪步過去,湊近了才瞧清楚,敢情竟是陳斯遠身邊兒的丫鬟蕓香。

  “佳惠?”

  “蕓香啊!”蕓香生怕被人瞧見,辯駁一嘴,急促說道:“我家大爺說了,若是回頭兒太太問起,你只管將茗煙說的后半段說與太太就是。”

  說罷也不待襲人思量,扭身一溜煙往后頭跑去。

  襲人蹙眉思量,暗忖茗煙所說的后半段…那豈不是要將賈環供出去?可回頭兒太太尋了茗煙問詢,又哪里瞞得住薛大爺?

  不過吃人最短、拿人手軟,陳斯遠既然吩咐了,襲人便只得照辦。

  說來也巧,襲人才回綺霰齋,外間便有婆子道:“襲人,太太叫你去呢。”

  襲人趕忙應下,思量著那遠大爺莫非料事如神?卻不知蕓香苦等了好半晌,始終不見襲人出來,直到方才才憋悶不住,遙遙招呼了襲人去說話兒。

  當下襲人入內與麝月等交代了一嘴,回身便隨著婆子往王夫人上房而去。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她來了,趕忙過問了寶玉情形。襲人細細說了一通,王夫人聽聞寶玉食不下咽,緊忙尋了玫瑰清露與木樨清露來。

  襲人接了,正要走,那王夫人就道:“站住,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

  襲人趕忙回轉身形,王夫人沉著臉兒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

  果然問了!

  襲人不敢怠慢,依著陳斯遠的吩咐道:“我自個兒倒是不曾瞧見、聽見,不過那會子問了茗煙,茗煙說是環哥兒在儀門前攔了老爺說了一通,這才惹得老爺大動肝火。”

  那王夫人聞言先是一怔,旋即咬牙切齒罵道:“賤婢,就知又是你在背后攪風攪雨!”

  此時夫為妻綱,即便早前賈政打死了賈珠,夫妻二人也不過生分了,賈政從此不來王夫人房里。這回就算打死了寶玉,王夫人又能如何?

  她動不了賈政,可對付趙姨娘母子,那可是有的是法子!

  襲人一番話,立時讓王夫人尋見了能撒氣的。那王夫人當下也顧不得旁的了,起身喊了人,氣勢洶洶便往趙姨娘院兒而去。

  襲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量一番,干脆等在上房里。

  卻說那王夫人領著人一路闖進趙姨娘院兒,便有趙姨娘面上訕訕來迎,眼見王夫人面色不善,趙姨娘趕忙道:“太太這是…”

  王夫人哪里還忍得了?上前一巴掌扇在趙姨娘臉上,啐道:“下作小娼婦,自以為爬了老爺的床就成主子了?前一回的賬我還不曾與你算清楚,如今你又挑唆著老爺來打寶玉。呸!你以為沒了寶玉,這府里就輪到你出頭了?做你娘的春秋大夢!給我掌嘴!”

  兩個婆子呼喝著應了一聲兒,上前左右開弓,噼噼啪啪眨眼間便將趙姨娘抽得嘴角沁血。

  趙姨娘哭嚎求饒全無用處,心下一橫,叫嚷道:“老爺救命啊,太太要打死了我!”

  那賈環這會子躲在房里,眼見王夫人下了狠手,頓時沖出來叫嚷道:“憑什么打人?你們快住手!”

  王夫人正是氣頭兒上,抬手一指:“這也是個禍秧子,拿拿拿,打打打!”

  當下又有個婆子上前來拿賈環,那賈環嚇壞了,生怕此番沒了性命。狗急跳墻之下,彎腰一腦袋撞在那婆子懷里,誒唷一聲兒,將那婆子頂了個仰倒。又趁著還有空隙,再顧不得趙姨娘了,貓腰便往外跑。

  誰知才到院兒門前,正撞見探春領著侍書等來瞧趙姨娘,好巧不巧賈環將侍書撞了個趔趄。

  探春眼尖,一把抓住賈環,又瞥了眼趙姨娘院兒,頓時愕然道:“母親,這…這是怎么了?”

  王夫人冷眼瞧了探春一眼,冷笑道:“你也別來裝孝順女兒,都是從這娼婦肚子里爬出來的,扮孝順給誰看呢?”

  一言既出,探春頓時如遭雷殛!她這些年兢兢業業,便是心下有一分掛念趙姨娘,轉頭兒也要忍耐下,什么事兒都緊著王夫人這個嫡母。原想著來日得了王夫人的意,也好在二人之間轉圜、彌合。

  萬沒想到,王夫人竟說出這般話兒來!探春心下冰涼一片,自是知曉先前王夫人種種所為,不過是做給外人瞧的,只怕心下從未當自個兒是女兒!

  此時賈環連連掙脫,哭嚎道:“三姐快撒手,不然太太就要打死了我!”

  那來拿賈環的婆子也爬起來,咒罵道:“婢養的下流種子,你往哪里逃!”

  探春木然著撒開手,賈環踉蹌一下,手腳并用又要跑。誰知外間忽而一聲爆喝:“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那賈環抬眼見來人是賈政,頓時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兩步跑過去膝行一段,抱著賈政的大腿哭嚎道:“爹,太太要打死了我娘與我,爹救命啊!”

  賈政頓時眉頭緊蹙,說了嘴‘你且起來說話’,待賈環松開,移步到得趙姨娘院兒前,眼見趙姨娘被打成了豬頭,頓時蹙眉道:“太太…這是何故啊?”

  王夫人本就是鳳姐兒那般火辣性子,這些年被賈母磋磨得方才吃了齋念了佛,這會子怨氣好不容易尋了個出氣口,一時間又哪里止得住?

  因是便與賈政道:“老爺何必明知故問?若不是這小娼婦使壞,老爺又怎會打壞了寶玉?”

  賈政原本便要來教訓賈環,可見此情形,頓時生出逆反之心。于是說道:“環兒有何錯?環兒說寶玉淫辱母婢又不曾說錯!”

  “你——”王夫人頓時氣惱得一陣頭暈目眩。那金釧兒私下與寶玉種種,自是王夫人默許了,奈何這會子偏生不好說出口。

  賈政又道:“且就算沒有此事,我今日也要給寶玉個好兒!”

  王夫人氣得渾身哆嗦,一旁婆子見勢不妙,生怕王夫人說出什么決絕的話兒來,趕忙上前轉圜道:“太太,咱們還是先回去吧。有什么話兒不如過后再說。”

  王夫人心下凄涼,錯非顧全顏面,恨不得當下便與賈政和離了。

  當下木然著,好似行尸走肉一般被婆子簇著回了上房。那襲人瞧了一出大戲,又見王夫人失魂落魄,趕忙自個兒回了綺霰齋。

  不提王夫人如何,卻說賈政立在門口兒,瞧了眼簌簌流淚不止的探春,嘆息一聲道:“探丫頭,你也先回吧。”

  探春抹了抹眼淚,屈身一福,什么話兒也沒說,只瞥了眼趙姨娘便領著丫鬟走了。

  那趙姨娘可算見了救星,爬過來抱著賈政的大腿哭訴道:“老爺可是瞧見了,嗚嗚嗚…求老爺為我做主啊!”

  賈政好一陣頭疼,真真兒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當下命趙姨娘起身,待進得屋里,扭身肅容瞧著賈環道:“白日里那般說話兒,是誰教你的?”

  賈環臊眉耷眼,半晌才道:“沒,沒誰教的…兒,兒子也不曾扯謊。”

  “看著我,誰讓你說話說半截的?”

  賈環頓時唬得束手而立,偏生瞧著賈政說不出話兒來,只得求助也似的看向趙姨娘。

  趙姨娘顧不得臉上傷勢,趕忙來求告道:“老爺…”

  “滾!”賈政一把推開趙姨娘,上前掄起巴掌重重給了賈環一耳光。

  啪——

  賈環身形打著璇兒委身在地,捂著臉頓時哭起來:“嗚嗚嗚——”

  賈政罵道:“好個孽障,如今竟學會攀誣兄弟了。寶玉再如何也是你哥哥,你不知恭敬友愛,反倒惡意攀誣,你存的什么心思?”

  “老爺——”

  賈政扭頭看向趙姨娘,罵道:“蠢婦,來日你若是再挑唆著環兒使壞,我立時尋了人將你發賣出府!”

  趙姨娘唬得頓時不干說話兒了。

  她是丫鬟出身,論位份都比不得那從良后與人為妾的姐兒,真個兒是說發賣便能發賣了。

  內中趙姨娘默不作聲,只可憐巴巴地看著賈環;賈環又嗚咽不止。賈政愈發覺著頭疼,不由得踉蹌兩步落座炕沿,嘆息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妻不賢、子不孝、兄弟鬩墻,這般家業要之何用?莫不如絞了三千煩惱根,尋那名山寶剎出家了事。

  戌時過半。凸碧山莊下、省親別墅后。

  寶釵隱在省親別墅后門處,忽而聽得腳步聲窣窣漸近,抬眼便見一漆黑身形自臺階上快步而下。

  寶姐姐翹了翹嘴角,閃出身形來,那黑影瞧見了,頓時嬉笑一聲快步湊近。

  一彎新月初掛柳梢,借著月光寶姐姐掃量一眼,果然來的是陳斯遠。

  寶姐姐便道:“你怎知我在此等著?”

  陳斯遠笑道:“我便知你定然在此等著我呢。”

  白日里沸反盈天,寶姐姐自是存了一肚子的話兒要與陳斯遠說,陳斯遠又何嘗不是如此?

  二人相視一笑,寶姐姐就道:“可憐鶯兒還在山莊邊兒上守著呢。”

  陳斯遠道:“且讓她守著,咱們說一會子話兒。”

  “嗯。”

  待寶姐姐應下,陳斯遠順勢牽了柔荑,二人一并挪步到省親別墅后的側樓下。此間有廊檐遮擋,不易被人瞧見。

  寶姐姐就道:“我早就想著有此一遭了,那寶兄弟素日不正經,肯和那些人來往,又荒疏學業,只怕姨夫早就惱了。這打上一通,若是寶兄弟轉了性子,說不得倒是好事一樁。”

  陳斯遠嗤的一聲笑道:“你還有心思管他,說不得來日便要牽連到你家呢。”

  寶釵納罕不已,問道:“這話兒怎么說的?”

  陳斯遠便鬼扯道:“蕓香那會子聽了墻角,茗煙與襲人說,金釧兒之事乃是環老三告刁狀,寶玉與琪官往來之事,卻推在了文龍身上。”

  “啊?”寶姐姐頓時惱了,道:“好個不知好歹的奴才!我哥哥早早搬去老宅,也是這陣才來幾回,哪里就得空四下傳揚那事兒了?”

  陳斯遠笑道:“我也以為與文龍無關…寶玉與蔣玉菡明目張膽的廝混一處,又不曾避了誰去。忠順王府一掃聽便知內情,可不就要找上門來?”

  寶姐姐犯了思量,蹙眉說道:“這可不好…若是姨媽惡了我家,那我家還如何托庇榮國府?”

  陳斯遠道:“妹妹也不用急,若是來日太太問起,只消讓那惡人露出行跡,這惡人惡語的,太太自然就不會去信了。”

  寶姐姐頓時眼前一亮,問道:“那茗煙可有什么馬腳不成?”

  陳斯遠點點頭,道:“法不傳六耳,你且附耳過來。”

  寶姐姐心切之下也不曾多想,結果才踮腳湊過來,便被陳斯遠一把摟住,旋即封了櫻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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