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了搖頭,晴雯便一直瞧著陳斯遠笑,心下只覺熨帖無比。熬了兩夜,就盼著今兒個晌午將賀禮送上,誰知晌午時一直不見陳斯遠到來。
熬不住了,晴雯方才小憩一會兒,心下隱隱失落,只道陳斯遠今兒個不來了。誰知甫一睜開眼,便見陳斯遠一身酒氣的戲弄自個兒。
個中滋味,心緒起伏,自是不好與外人說道。
她略略垂了螓首,忽而便見敞開的衣襟,內中露出貼身的小衣來。晴雯頓時俏臉一紅,緊忙將衣襟扣緊,又趿拉了繡花鞋落地,笑著道:“我去給大爺倒一盞茶來。”
陳斯遠卻扯了她的手道:“不忙,我這就要走了。”
晴雯蹙眉道:“大爺一身酒氣,總要醒醒酒,醒酒湯來不及,飲些酸梅湯如何?”
她一番心意,陳斯遠不好推拒,便點頭道:“也好,那就酸梅湯。”
晴雯嬉笑道:“一早兒買的酸梅湯,這會子還放在井水里鎮著,我這就給大爺盛一碗來。”
晴雯一溜煙而去,過得須臾,便端了一碗溫涼的酸梅湯來。
陳斯遠接過來喝了一口,只覺口齒生津,當下咕咚咚牛飲而盡,笑著贊道:“不錯,這酸得一激靈,果然醒了幾分酒。”
當下起身道:“你下晌沒事兒就多睡一會子,我明兒個晌午再過來。”
“哎?大爺稍待。”晴雯叫住他,扯了腰間的汗巾子,翹起腳來抬手為其擦拭了嘴角。
略略擦拭幾下,一雙水潤眸子便與陳斯遠撞了個正著。晴雯略略慌亂,瞧了一眼緊忙垂下頭來,道:“好了,我送——誒唷。”
誒唷一聲,晴雯卻是被陳斯遠攬在了懷里,隨即耳邊傳來陳斯遠的聲音:“這賀禮我極得意,多謝你了。”
晴雯兀自翹著腳縮在陳斯遠懷中,一耳聽得心跳怦然之聲,心下愈發慌亂,斷斷續續說道:“本就是我的本分,大…大爺…也不必說這些。”
陳斯遠哈哈一笑,松開她身子,探手揉了揉發髻,扭身便走:“我走了,你也不用來送,歇著吧。”
“嗯。”晴雯嘴里應著,卻是怔了須臾,這才咬著下唇追了出去。
待送出院兒外,晴雯又倚門瞧著陳斯遠領著小廝大步流星往東而去,國子監內傳來鳴金之聲,那主仆二人立時撒丫子狂奔。
待到了巷口,陳斯遠頓住身形回身朝著晴雯擺了擺手,旋即又飛奔而去。
晴雯倚門抿嘴笑著,眉目流轉,也不知心下想起了什么,便嗤的一聲掩口而笑。
待合上門扉,便有曲嬤嬤笑吟吟迎了過來,說道:“老身說什么來著?大爺記掛著姑娘,莫說是有事兒耽擱了,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來瞧姑娘呢。”
晴雯心下歡喜著,面上卻嗔道:“嬤嬤再說這話我可不依了。”
曲嬤嬤道:“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又不曾嚼舌…”見晴雯蹙起眉頭來,曲嬤嬤就笑道:“…罷了罷了,姑娘面嫩,聽不得這些,我不說就是了。”
晴雯便不言語了,正要回房中歇息,忽而聽得身后門扉叩響。不待晴雯發話,曲嬤嬤便擦著手行了過去,遙遙問道:“誰啊?”
旋即便有一女聲問道:“敢問晴雯可是住在此處?”
晴雯心下納罕,不禁蹙起了眉頭,吩咐道:“嬤嬤開了門瞧一眼。”
曲嬤嬤應下,便將門扉打開,晴雯抬眼就見賴大家的停在了門前。
“賴大娘?”怎么會是此人?
因著先前主仆情誼,晴雯納罕著上前,問道:“大娘怎地來了?”
賴大家的笑道:“我來瞧瞧你——”說著上下仔細掃量了幾眼,笑著贊道:“——瞧瞧這一身絹紗,再瞧瞧這白里透紅的小臉兒,嘖嘖,想來你日子過得極好。”
“賴大娘說笑了,”頓了頓,晴雯讓開身形:“賴大娘請入內敘話吧。”
賴大家的應下,又將提著的籃子送上,道:“來時也不知買些什么,記得你愛吃馬蹄酥,我便買了一些。”
晴雯道了謝,將籃子交給曲嬤嬤,引著賴大家的入得內中,又親自為其奉了溫茶。
賴大家的四下掃量著,心下便有了數。這一進小院兒瞧著不大,可又有哪個主子會賃了來安置一個丫頭?這也就罷了,還單請了兩個婆子來照料…嘖嘖,果然這晴雯對了姓陳的心思,不然又豈會如此厚待?
眼見晴雯又要張羅著切瓜果,賴大家的便扯了其手在一旁落座,說道:“你也別忙,我才在家吃用過,這會子也吃不下,咱們坐下來說會子話兒。”
晴雯便抿著嘴在一旁落座。
那賴大家的仔細盤問起來,何時到了此間,每月月例銀子多少,四季衣裳怎么算的,兩個婆子又是多少月例。
待一一掃聽過了,賴大家的就道:“當日太太要趕你走,我們既攔不住,也不敢攔,只好緊忙去求了遠大爺。虧得遠大爺心善,這才收留了你。”
有些事兒陳斯遠不曾細說,晴雯便一直懵懂,只道遠大爺是老天派來搭救自個兒的,誰知這里頭還有賴家求告之事?
賴大家的扯了晴雯的手兒道:“原想著若你過得不如意,那就接回家來…”
晴雯趕忙道:“我,我如今過得還好。前番得了大爺搭救,又將我安置在此處,每日晌午都過來瞧一眼…”
賴大家的意味深長地笑道:“我瞧著也是…這遠大爺拿你當個寶呢,你看誰家丫鬟單賃了院子、請了婆子來照料的?你如今過得得意,我也就放心了。”眼見晴雯垂了螓首羞答答不言語,賴大家的又道:“是了,你表哥娶的媳婦,前些時日也安置到了榮國府中。”
晴雯頓時爆炭也似蹙眉冷笑道:“大娘快別提我那表哥,我病得險些死了,他過了幾日才來觀量,卻是急著攆我走好與新娘子洞房。我先前顧念著親戚一場,誰知他卻是個黑了心肝的白眼狼!”
“還有此事?”
晴雯想起來就氣惱不已,當下便將那幾日情形一一說將出來。待聽聞陳斯遠連夜請了郎中為其診治,賴大家的徹底放了心。
賴家與晴雯有一段香火情,自打晴雯跟了陳斯遠,賴家私底下便暗自掃聽晴雯下落,直到最近幾日才得了信兒。
那姓陳的不好惹,加之其人眼看起了勢,賴家做慣了奴才,自是將那逢迎一道擺弄得爐火純青。想著來日姓陳的說不得就能高中皇榜,不拘是為賴尚榮鋪路,還是為賴升兩個兒子牽線,總要與姓陳的緩和、交好了為妙,是以賴大家的這才尋上門來。
待晴雯氣咻咻說完,賴大家的就道:“你是個有福分的,我瞧著這位遠大爺可比寶二爺還強了幾分呢。”
晴雯哼哼著應下,心下不以為然,思量著遠大爺又豈是寶二爺能比的?不過差了些年歲,二人為人處世卻有著天壤之別。一樣是待自個兒好,寶二爺時而與自個兒拌嘴生悶氣,遠大爺卻從不會如此,處置外間事務更是老道,從不讓人掛心。
那賴大家的觀量其神色,又低聲道:“你…可是爬了遠大爺的床了?”
晴雯眨眨眼,頓時搖頭連連:“大娘說的什么話,我,我才不會干出那等沒起子的事兒呢!”
賴大家的笑道:“不過是隨口一問,且這事兒早早晚晚,莫非你還守著一輩子不成?”
晴雯悶頭不言語。爬遠大爺的床…她自是撂不下臉子來,她憑本事吃飯,才不會去學那等狐媚子呢。至于與遠大爺共效魚水之歡…那她自是肯的。
賴大家的就勸誘道:“你是不知,如今遠大爺起了勢,又生得相貌堂堂,來日說不得外頭多少狐媚子上桿子送上門來呢。你撂不下臉子,那些狐媚子可不管那些。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我也不是勸你學壞,可瞧瞧好生生待在寶二爺身邊的襲人,你瞧她怎么就沒被攆出來?”
頓了頓,又道:“這男人啊,尤其是遠大爺這般心高氣傲的,最是護著與自個兒有了肌膚之親的女子。你眼下不算計著,來日只怕有的急呢。”
晴雯頓時氣惱道:“大娘這話越說越離譜了,再這般我可就回房了。”
賴大家的笑著道:“好好好,我不說了,你自個兒心下有計較就好。”
又盤桓了一會子,賴大家的起身告辭,說是府中離不得人,當下便要回轉榮國府。
晴雯將其送出門外,這才若有所思地回了房里。
卻說這日下晌國子監散學,陳斯遠匆匆辭別友人,乘了馬車徑直往榮國府回返。
他今兒個可忙得很,過會子要在小院兒擺席面、聽戲,與一眾賈家姊妹頑鬧。待到夜里,又要往小花枝巷走一遭。
想起這般忙碌,陳斯遠不禁笑著嘆了口氣。
那隨行小廝隔窗觀量到了,便問道:“大爺嘆息什么?”
“我是嘆息啊,這人緣太好有時也有些累人。”
小廝慶愈納罕不已,待要再問便見陳斯遠身子后靠閉目養神起來。
馬車一路疾行,不到兩刻便橫穿內城到得寧榮后街。陳斯遠自馬車下來,施施然自后門進了榮國府。
到得自家門前,隱隱聽得絲竹聲響,旋即便有小丫鬟蕓香喜滋滋迎了出來:“大爺可算是回了,大伙都有些等不及了呢。”
陳斯遠便笑道:“你去將幾位姑娘邀來,咱們宜早不宜晚,早些開席。”
蕓香歡快應下,一溜兒而去自是不提。
陳斯遠進得內中,洗去一身浮塵,換過衣裳,等了片刻便到門前來迎。少一時,先是三春齊至,跟著寶玉、黛玉與寶釵一并到來。
眾人齊齊道賀,二姑娘迎春送了個網巾,三姑娘探春送了雙鞋子,黛玉送了個自個兒繡的荷包,寶姐姐送了一包冰片香,四姑娘惜春最是別致,竟送了一個裝滿了五色豆的香囊。
陳斯遠一一謝過,唯獨瞧了小惜春的香囊暗自蹙眉。陳斯遠生兒與伽藍菩薩同一天,這日送來五色豆有結緣之意。
陳斯遠對惜春自是憐惜得緊,心下不禁生怕惜春又如書中那般被佛法拐帶了去。才這般小的年紀,人事兒都不大懂,哪里就要禮佛了?
因著鳳姐兒這日實在忙碌,便打發了平兒過來道惱,只說今兒個實在不得空。
陳斯遠自是不在意,誰知平兒說過此事,忽而低聲道:“遠大爺,還請借一步說話兒。”
陳斯遠應下,二人便到了墻角,那平兒窸窸窣窣自袖籠里抽出一張紙箋來,遞給陳斯遠道:“這是我們奶奶的脈案,今兒個我求了王太醫這才討了來。先前遠大爺送了那煥春丹,我們奶奶不管不顧的每日吃一丸,我心下實在掛念的緊,若是吃壞了可不是小事兒。”
陳斯遠頓時肅容道:“早知如此,合該讓二嫂子先診過脈象再送,此番卻是我的不是了。”
平兒趕忙搖頭道:“遠大爺一片心意,哪里怪得了?怪只怪我們奶奶性子急切了些,近來又庶務纏身。”頓了頓,又道:“我想著不是法子,便求了脈案來,請遠大爺遞與那丁郎中過目。若不合用,好歹將那煥春丹停了,免得壞了身子骨。”
“好,我過會子打發小廝送去,明日必有回信兒。”
平兒這才笑著屈身一福:“多謝遠大爺…既如此,那我就先回了,遠大爺留步。”
陳斯遠將其送出門,這才回轉身形。
此時席面已然擺在堂中,十二個小戲子一并齊聚,內中嘰嘰喳喳正商議著戲折子。
陳斯遠進得內中,自是坐在了主位,他左邊是寶玉,右邊則是小惜春。當下便有二姑娘迎春將折子遞過來,道:“今兒個是遠兄弟生兒,合該遠兄弟先選幾折。”
陳斯遠也不推讓,取了折子翻看一番,便點了《南柯記》。
折子交還迎春,迎春便點了一出《獅駝嶺》。
往后依著年紀,寶姐姐點了《賴婚記》,寶玉點了《玉簪記》,黛玉點的是《雙金花》一幕,探春點了《穆桂英掛帥》,小惜春選了一出《五女拜壽》。
曲目點過,紅玉一一記下,取了折子來到得外頭吩咐了。那十二個小戲子每日勤學苦練,這折子上的曲目自是熟稔于心。
當下也不用吩咐,琵琶、揚琴、二胡合奏,那扮好了的小戲子便到得庭院里,咿咿呀呀唱將起來。
眾人又為陳斯遠賀了一杯,這才一邊廂吃菜喝酒,一邊廂看起曲目來。
陳斯遠朝著黛玉瞥了幾眼,奈何黛玉卻不看他。心下暗忖,這等場合只怕沒法與林妹妹眉來眼去。反倒是寶姐姐有些古怪,與其對視了一眼竟隱隱有些臉面泛紅。
陳斯遠與眾人都說了會子話兒,便悶頭吃喝起來。過得半晌,瞥見小惜春好似分了神,陳斯遠便道:“四妹妹怎地想起送五色豆了?”
惜春扭頭納罕道:“遠大哥不知五色豆典故?”
“可是結緣?”
“嗯,正是。”頓了頓,惜春身形湊過來,低聲道:“遠大哥,來生之緣,果然結得么?”
“這卻不好說了,儒家可不講生死輪回。”陳斯遠道:“不過,我自個兒倒是信的。”
不然他又怎會在此一世重活了一回?
頓了頓,因心下掛念著惜春被佛法拐了去,便轉而說道:“今生既不知前世,則今世豈能又知來生?
佛經上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此話看來,是今生來生,總不必管它,又何必結緣?作此說者,不過俗惡僧尼,欲伸其果報之談,唬人罷了。”
誰知惜春年歲雖小,卻因著與妙玉往來,于佛法多有了解。聞言便道:“輪回之說未必能信,不過儒家也不曾廢止報應之說,這又作何解?”
陳斯遠思量道:“佛主氣,其說報應處,未免太著象,故有天堂地獄之談。儒主理,其說報應處,似無實據,實則卻有憑依。好比孟子所說,殺人之父者,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者,人亦殺其兄。這不就是報應?”
惜春卻說道:“自來便是心下不信,又有幾個不奉佛法,不敬僧尼的?想起韓昌黎所說‘人其人、火其書’,實在有些太過。”
陳斯遠笑道:“韓昌黎可是一代大儒啊。那佛老兩道乃是出世之道,本不能治國齊家。且若世間都是佛老,不事生產,也不產育子嗣,這世上之人豈非就斷絕了?”
惜春癟嘴道:“若是這般說來,就不該留佛老兩家,為何不一并鏟了去?”
陳斯遠說道:“只因世人貪心啊。富貴者想著來世還富貴,貧賤者盼著來世享福,佛老之說雖改易不得境況,卻能安撫人心,因是歷朝歷代方才不曾根除。”
小惜春懵懂地點了點頭:“這般說來也有些道理。”
陳斯遠生怕惜春誤入歧途,又道:“若四妹妹來日得空,我帶你去見識見識那清凈之地的齷齪,只怕到時妹妹再沒這般心思與我辯經了。”
“清凈之地還有這等事兒?”
陳斯遠說道:“不然那智能兒怎地沒了聲息?”
惜春說道:“我自個兒掃聽了,說是與鐘哥兒生了情愫還俗去了,也不知如今流落到了何處。”
剛巧此時一折子唱罷,陳斯遠住了口,隨著眾人一道合掌稱贊。待下一折唱起,這才歪頭低聲道:“三圣庵。不過,她那孩兒快落地了吧。”
惜春悚然而驚,失口驚呼道:“孩兒?”
眼見惹得探春瞧過來,惜春緊忙掩口笑了笑,待三姐姐扭過頭去,這才低聲問詢:“遠大哥說清楚些,怎么就有了孩兒了,那鐘哥兒不是…去了嗎?”
陳斯遠便道:“我也是偶然得知…那智能兒回不得饅頭庵,便去了三圣庵。此后有富戶使了銀錢將其領回家,不過月余便有了身孕,如今便在三圣庵中安胎。”
見其還是不解,陳斯遠又將泰山下‘蟲二’兩字的由來說了一遍。
惜春聽罷絕望道:“清凈之地不清凈,天下間哪里還有清凈?”
陳斯遠勸說道:“妹妹心下清凈,自然得清凈,又何必去求佛老?”
惜春只是搖頭不語。
陳斯遠情知惜春這會子三觀盡毀,只怕再說些什么也聽不進去。與其如此,莫不如等來日再行勸說。不過往好處去想,想來惜春往后也不會寄情于佛經,從此青燈古剎為伴了。
這日直到戌時,酒宴方才散去。陳斯遠一一將眾姊妹送別,隨即急急往小花枝巷而去。
這一宿合該在那小花枝巷的門扉上寫了蟲二兩字,真個兒是風云無邊,內中情形不足為外人道也。
展眼過得十幾日,已是五月下,賈璉自平安州回返。又因酷暑難耐,賈母便有意往海淀莊子上去避暑。
此議一出,自是惹得姊妹們歡欣雀躍,寶玉更是上躥下跳,每日家尋了賈母催問何時啟程。
眼看六月便要季考,陳斯遠這些時日極其安分,便是休沐時也只在小花枝巷過夜,余下光景盡數用來攻讀。
到得五月二十六這日,自賈母往下,李紈母子、三春、黛玉并寶釵,浩浩蕩蕩百十口子人乘了轎子、馬車往那海淀莊子上避暑而去。家中只留了王夫人與鳳姐兒打理,邢夫人因著月份大了不好勞動,便只好留在東跨院中安胎。
一日陳斯遠散學歸來,方才在家中安坐歇息,便有柳燕兒領了小丫鬟臻兒尋上門來。
陳斯遠納罕不已,自上一回二人撕破臉便再無往來,他也不知此時柳燕兒所為何來。
他蹙起眉頭,有心避而不見,諒那柳燕兒也撲騰不起什么風雨來。誰知好似猜中了他的心思一般,那柳燕兒在門外求告道:“哥兒,好歹看在主仆一場見我一見,我實在是沒法子了!”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與紅玉道:“罷了,讓她進來吧。”
紅玉癟嘴道:“總是大爺從前的丫鬟,見不見還不是大爺說了算?”
當下返身出門將柳燕兒引了進來,陳斯遠抬眼觀量,便見柳燕兒面上愁容慘淡。
陳斯遠心下暗樂,權當柳燕兒又在做戲。
那柳燕兒甫一入內,便大禮參拜。
陳斯遠趕忙給紅玉使了個眼色,紅玉上前一步將其攙扶起來,蹙眉道:“燕兒姐姐這是何必?雖說從前也是大爺的丫鬟,可到底今時不同往日了。”
柳燕兒面上凄切,求告道:“妹妹,可容我與大爺私下說幾句話?”
紅玉不做聲,陳斯遠便道:“你們先退下吧。”
紅玉應了一聲兒,領了臻兒、柳五兒避了出去。
內中只余下二人,柳燕兒面上沒了凄切,反倒急躁萬分。當下便道:“我方才不曾作假,的確是有事來求哥兒。哥兒可知,姨太太近日就要為薛蟠定下婚事了?”
陳斯遠納罕道:“還有此事?怎么,你是怕新奶奶進了門容不得你?”
柳燕兒連連點頭,說道:“就怕這一點,因是我這幾日一直留意太太動靜。昨日聽了一嘴,說是選中了桂花夏家。今兒個一早我舍了臉面,求了小廝去掃聽,誰知那夏家女名聲極不好,嬌縱任性、陰狠毒辣,旁的不說,單是她身邊的丫鬟被打死的就不知有幾個了!
這等女子若是做了奶奶,哪里還有我的好兒?”
桂花夏家…夏金桂?怎么兜兜轉轉,這薛蟠的親事又走了老路?那從前與寶釵、薛姨媽說的話不是白費了?
陳斯遠暗自思量,若夏金桂真個兒要虐殺柳燕兒,說不得柳燕兒就要魚死網破。冒籍一事若是敗露,有貴人燕平王保著,陳斯遠自是無憂,唯一可慮者,到時怕是再也不能留在榮國府。
既兜搭不得諸姊妹,也照拂不得邢夫人母子,這可不是好事兒。
陳斯遠便道:“你要我如何幫?姨太太選兒媳,總不會聽了我的話吧?”
誰知那柳燕兒卻道:“哥兒不知,我們太太之所以急著給大爺選親事,就是聽了哥兒的勸說。那日隱約聽得,我們太太這兩日得空便要來尋哥兒問計,只求著哥兒到時歪歪嘴,好歹容我存身啊!”
陳斯遠也不猶豫,當下點頭道:“罷了,你既這般說了,待姨太太果然來問,我定實話實說。”
柳燕兒頓時松了口氣,屈身一福道:“多謝哥兒。外頭人多口雜,我不好多留,這就走了。”
“嗯。”
陳斯遠目送柳燕兒快步離去,旋即便有紅玉行了進來,說道:“燕兒又求什么?”
陳斯遠也不瞞著,道:“姨太太給文龍選了門親事,柳燕兒掃聽了那姑娘品性,生怕來日不得好,這才來尋我求告。”
紅玉撇嘴道:“大爺這主子當的,都快趕上當爹的了。”
陳斯遠隨口道:“你昨兒個夜里可沒少叫。”
紅玉頓時羞得捂了臉兒,跺腳道:“大爺再渾說…就不理你了!”
眼見柳五兒納罕著行了進來,紅玉緊忙躲去了書房。
陳斯遠便思量著,那薛姨媽莫非真個兒要來尋自個兒問計不成?
有時真真兒是想什么來什么,他方才進書房翻看了一會子書冊,便有小丫鬟蕓香嚷道:“大爺,姨太太來訪!”
陳斯遠撂下書卷,心下愈發古怪…暗忖自個兒與薛家關系好似沒那么好吧?先前因著柳燕兒起了齟齬,生生訛了香菱過來;其后逐漸往來,方才將那齟齬揭過;前些時日給薛姨媽出了上下兩策…怎么如今瞧著薛姨媽愈發信重自個兒了?
將那古怪壓在心中,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起身去迎。
到得門前,便見薛姨媽領了同喜已然到得近前。
陳斯遠躬身見禮,薛姨媽瞥見陳斯遠便是心下怦然,兀自強壓著心事笑道:“哥兒每回都這般外道,若再這樣,往后我可不敢登門了。”
陳斯遠笑著起身:“姨太太快請入內。”
“哎。”薛姨媽應了一聲,邊走邊說道:“如今暑氣正濃,家中新配了些酸梅湯,我想著遠哥兒還在苦讀,便送來了一些。”
陳斯遠扭頭,果然便見同喜手中捧著個七彩琉璃水瓶。
待薛姨媽落座,陳斯遠才道:“多謝姨太太掛念,近日有些苦夏,正尋思弄一些開胃的涼飲,不想姨太太就送了來。”
“喲,那我還是送對了呢。”掩口笑了笑,薛姨媽徑直說道:“我也不扯閑篇,免得耽擱了遠哥兒讀書。今日登門,是有一樁事要與遠哥兒商議商議。”
果然如此。
陳斯遠笑道:“姨太太客氣,只管說出來便是。”
薛姨媽便道:“我尋思蟠兒也不小了,合該尋一樁親事,這幾日便四下走訪,尤其是往老親、故舊家中尋訪了一遭,倒是尋了一樁妥帖的姻緣。這姑娘娘家姓夏,年方十四,轉年便要及笄。
不過父親去世得早,又無同胞弟兄,如今只與寡母過活。”
陳斯遠問道:“可是桂花夏家?”
薛姨媽訝然道:“不錯,正是桂花夏家…遠哥兒怎么知道的?”
陳斯遠沒答話,略略沉吟,朝著紅玉使了個眼色,后者便將香菱、柳五兒領了出去。
薛姨媽情知陳斯遠有些話不好與外人知道,趕忙打發了同喜下去。待內中只余下二人,薛姨媽頓時心下異樣起來。過往種種浮上心頭,又禁不住瞥了一眼陳斯遠腰下…
陳斯遠壓低聲音,身子前傾鬼扯道:“我有一友人,去年為夏家太太相中,意欲招其為婿。那友人家中貧寒,本要答應,只商議著好歹見過夏家姑娘一面…誰知不見還好,見了面,那友人死也不肯入贅。”
“啊?這是何故?”
桂花夏家同為內府皇商,家資不在薛家之下,又只一個孤女,誰娶了便平白得了百十萬兩銀錢,這等好事兒又怎會胡亂推拒了?
陳斯遠卻道:“那友人說夏家姑娘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據聞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常言道娶妻不賢禍及三代,說句不該說的,這婚事…姨太太還是要好生思量啊。”
頓了頓,又道:“銀錢雖好,又豈能比得過薛家宗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