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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思進取

  “遠大哥人緣兒還真好呢。”

  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黛玉乜斜看過來,略略對視,旋即又偏回頭去。心下暗笑,林妹妹果然擅長陰陽怪氣兒。

  探手一捋腰間懸著的各色物件兒,當下說道:“都是姊妹們一番心思,我也不好厚此薄彼。”隨即又點算起來:“這是二姐姐送的角黍,三妹妹送的蝙蝠絡子,四妹妹送的葫蘆絡子;林妹妹送的五毒香囊。”

  黛玉問道:“卻是奇了,怎地不見寶姐姐送的物件兒?”

  陳斯遠笑著打開五毒香囊,從內中取出一張黃符來,說道:“這不就是?薛妹妹送了一張黃符。”

  黛玉眨眨眼,頓時掩口笑道:“寶姐姐倒是省事兒,去年逐個送了絡子,今年就全都改做黃符了。”說著也打開自個兒的五毒香囊,自內中掏出個折疊好的黃符:“呶,這不就是。”

  陳斯遠笑了下,不待說些什么,黛玉又道:“只這幾樣?怕是少了些吧?”

  這說的是尤二姐與尤三姐。

  此前兩女倒是都送了,不過尤家女子都短了管教,這姊妹二人女紅一個賽一個的差勁,因是這女兒節贈物便成了耳鬢廝磨。倒是晴雯送了一方帕子,如今便在陳斯遠汗巾子里掖著。

  陳斯遠明知故問道:“妹妹指的是什么?”

  黛玉哼聲道:“你心里頭也知道,偏你又來問我。”

  陳斯遠笑道:“我來日能不能過秋闈還兩說,妹妹叫我如何答話?”

  黛玉心下一凜,這才恍然。是了,這科場從無包票,君不見那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折戟沉沙的不知凡幾,又有五十出頭的老童生眨眼間就成了翰林。

  便是黛玉之父林如海,早年得中秀才,三十歲方才中了舉人,其后兩場大比方才點了探花。

  榮禧堂之約眾人皆知,陳斯遠不中舉人,那婚約便做不得數,因是如今思來,黛玉與陳斯遠竟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她又有何緣由去陰陽怪氣?

  黛玉蹙眉道:“也是,方才是我說錯了話兒。”

  說罷黛玉心下思量,自個兒先前早就知曉,為何這會子又偏要與陳斯遠這般言語?是了,大抵是因著其才情卓著,又在國子監里連連得了榜首,心下這才隱隱認定其定會中了舉人?

  眼見二人之間有些僵持,雪雁抿嘴便要上前說道,誰知陳斯遠瞧在眼中,只朝著其略略搖頭,雪雁便停將下來,旋即又蹙起了眉頭。

  陳斯遠心下想的分明,黛玉這會子才多大?過了生兒不過十一、二,或許因著早慧有些懵懂,可連情竇初開都算不上。

  且似黛玉這等大家閨秀,情愫總要讓渡于守禮,陳斯遠這會子只照料好黛玉身子骨就好,至于撩撥…還是等以后再說吧。

  再者說了,外有賈雨村,內有王夫人,只待他陳斯遠名列桂榜,這婚事哪里還是黛玉說了算的?便是不成也成了。

  來日陳斯遠少不得四下兜搭,與其這會子哄騙,莫不如讓黛玉逐漸適應。

  二人沉寂半晌,雪雁瞧得心下急切,鬧不明白這位遠大爺是如何想的;紫鵑卻心下暗樂,想著自家姑娘與這位遠大爺鬧生分了,說不得來日姑娘就能留在榮國府呢。

  有的沒的說了一會子話兒,鳳姐兒放心不下,率先與探春回返。入得內中,鳳姐兒嗔笑著直說‘頭暈’,探春便打趣道:“鳳姐姐好歹也是江南女子,哪兒有不暈馬車暈舟船的道理?”

  鳳姐兒就道:“也是稀奇,當初坐船北上京師時也不覺有什么,偏這會子瞧著水面就暈得緊。”

  黛玉打趣了幾句‘身嬌肉貴’,旋即便見寶釵與寶玉也靠了岸。不待纜繩系好,寶玉便跳將下來,瘋跑著進了帷幕中的涼棚,嘰嘰喳喳地與黛玉說起湖上景致。

  寶釵安安穩穩行在后頭,面上雖噙著笑意,可依著陳斯遠對其了解,只怕寶姐姐這會子心下早就跳腳了!

  果然,待寶釵進得內中,略略與陳斯遠對視一眼,便微微蹙眉,旋即又朝著獻寶也似的寶玉、聆聽的黛玉瞥了一眼,內中之意不言自明,誰知陳斯遠只笑著不言語。

  其后嬉笑玩鬧自是不提,待酉時過半,鳳姐兒好說歹說方才將一眾小的聚攏了,齊齊上了馬車,又浩浩蕩蕩往內城榮國府回返。

  夏日天長,一應人等回得榮國府時,尚且不及日暮。因著瘋玩了一日,眾人都略顯疲憊,便各自散去。

  陳斯遠自是與寶釵一道兒,二人自馬廄旁的角門進來,寶釵便忍不住道:“這寶兄弟便是玩著水也惦記著林妹妹呢,時不時便往岸上涼棚里觀量一眼。”

  陳斯遠斜眼瞥了一眼,暗忖寶姐姐長能為了,這都會下蛆了。

  當下便道:“到底是自小長起來的,可算是青梅竹馬。”

  寶釵行了兩步,說道:“遠大哥就不曾擔心過?”

  “擔心?”陳斯遠笑了,道:“我擔心個什么勁兒?太過知根知底兒了反倒不大好…所謂青梅竹馬不如天降啊。”

  “天降?”寶釵不曾聽聞過這個詞兒,按著字面兒意思思忖了一番才大抵明悟。

  是了,男女自小長起來,大抵多是兄妹之情,少有生出情愫的。

  錯非如此,寶玉也不會在寶釵進府之后時常去尋其耍頑了。

  寶姐姐正要說些什么,忽而聽得自夢坡齋里傳出叫嚷聲:“老爺饒了環兒一遭吧,不過是無心之失,何至于動板子?”

  跟著便聽賈環嗷的一聲怪叫,隨即便有賈政顫聲罵道:“你住口!是不是無心之失,這孽障自個兒清楚!”

  趙姨娘哭喊道:“環兒也是老爺的兒子,不過是從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怎么就低人一等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圍著寶玉,有誰管過環兒?平兒那小蹄子是鳳丫頭身邊人,說不得那小廝也被鳳姐兒收買了去——”

  啪——

  “啊——”趙姨娘一聲慘叫,頓時泣不成聲。

  隨即賈政呵斥道:“滾!慈母多敗兒,再有下回我寧可沒生出這等孽障來!”

  陳斯遠與寶釵對視一眼,二人心有默契,緊忙躲在一株石榴后頭,身后鶯兒、蕓香、香菱、紅玉、柳五兒等有樣學樣,一并貼在墻根躲避。

  少一時便見趙姨娘抹著眼淚扯了臉面腫起的賈環從夢坡齋出來,一路悲悲切切往自個兒院兒行去。

  待母子二人掩于墻角,陳斯遠方才與寶釵一并出來,隨即又不約而同朝著身后觀量一眼。

  不用吩咐,蕓香便與鶯兒溜溜兒的跑了。

  寶姐姐頓時一怔,與陳斯遠對視一眼,就聽陳斯遠撓著鼻翼道:“咳,這會子有些餓了,我打發蕓香去廚房瞧瞧。”

  寶姐姐頓時忍俊不禁,頷首道:“我也是一般心思,倒是巧了。”

  稀里嘩啦!

  夢坡齋內傳來摔杯之聲,二人當下再不多言,快行幾步轉過夢坡齋,須臾便到了東北上小院兒。陳斯遠與寶釵拱手作別,領著香菱、紅玉與柳五兒回轉,眼看到得梨香院前,卻聽得內中嘰嘰喳喳。

  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七、八個女孩子或搬運箱籠,或晾曬衣物,一時間極為熱鬧。

  紅玉瞧了一眼便低聲道:“大爺,說不得便是府中自江南采買來的女孩子。”

  “嗯。”陳斯遠應了一聲,領著三女回了自家小院兒。

  略略歇息,少一時梨香院便有咿咿呀呀吊嗓子聲兒傳來,惹得香菱蹙眉道:“這時常聽曲也算雅事,奈何離得太近,少不得攪擾了大爺攻讀。”

  陳斯遠暗忖,他如今與二房王夫人關系不差,說不得人家王夫人早有安排呢。

  又過半晌,便見蕓香顛顛兒回返,進得正房里便道:“大爺大爺,你說巧不巧,下晌平兒姐姐送了環老…三爺回來,正巧撞見了老太太。轉頭兒老太太便與老爺告了一狀,大老爺在一旁說什么‘寵什么滅妻’,老爺頓時就惱了,方才提了環三爺好生痛打。錯非趙姨娘來得早,說不得就打壞了!”

  賈環這孩子被趙姨娘教壞了,也不知長大后能不能板正過來。所以‘娶妻不賢毀三代,選夫不好毀一生’啊。

  見蕓香沒走,陳斯遠便道:“還掃聽到什么了?”

  蕓香巴巴兒道:“大爺今兒可瞧見璉二爺了?”

  陳斯遠恍惚一下,這才想起的確沒瞧見賈璉,便道:“璉二哥今兒個怎么沒來?”

  蕓香便笑道:“說是大老爺昨個兒得了信,今兒個一早便打發璉二爺往平安州去了。”

  陳斯遠瞠目結舌。若思忖的沒錯兒,賈赦與平安州節度定然有著不可見人的勾當,這等事兒本該隱秘而為,誰料如今連府中的小丫鬟都能知曉!

  許是今上尚且有些顧忌,這才不曾動賈家。待來日顧忌盡去,賈家今日所為便是作死啊!

  不待其回過神來,蕓香又道:“還有呢,今兒個一早,菖哥兒便領著人回來了,還帶回來十二個小戲子呢。嗯…說完了,大爺歇息著,我先去了。”

  “回來!”陳斯遠叫住蕓香納罕道:“你往哪兒去?”

  蕓香忽閃著眼睛道:“這會子梨香院正熱鬧著,我去瞧瞧。”

  陳斯遠哭笑不得,擺擺手便將其打發了。

  略略歇息,想起邢夫人今日回了娘家,按說這會子也該回返了,陳斯遠便交代一聲兒,起身往東跨院尋去。

  他一路進得黑油大門,方才到了三層儀門前,迎面便撞見往外行來的苗兒。

  苗兒面上訝然,掩口笑道:“太太打發了我正要去尋哥兒呢,不想哥兒就來了。”

  陳斯遠道:“姨媽何時回來的?”

  “約莫有一個時辰了。”

  陳斯遠趁著四下無人,俯身吃了口胭脂,迎著苗兒的媚眼道:“我先去見姨媽,得空再與姐姐計較。”

  苗兒頓時心下歡喜,引了陳斯遠進了正房。

  內中邢夫人打橫半躺在軟榻上,今兒個折騰了個來回,面上帶了些倦色。

  陳斯遠見禮、落座,說了些尋常話兒,待打發了丫鬟婆子下去,邢夫人就蹙起眉頭來。

  陳斯遠上前為其揉捏小腿,說道:“可是身子不爽利?”

  邢夫人搖頭:“與我無干…是三姐兒。”

  “嗯?她怎地了?”

  邢夫人好一番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三姐兒嫁快兩個月了,那方林處處都好,唯獨這…床笫之間有些為難。”

  “哈?”

  邢夫人干脆起身與陳斯遠嘀嘀咕咕說了一通。原是這方林什么都好,偏偏每回夜里折騰不過幾息便草草了結,每回都弄得邢三姐方才起了興致便敗興收場。

  這些話邢三姐本不愿多說,偏邢夫人自小賊處得了甜頭,因是由外看中此事。反復催問了好些光景,那邢三姐方才支支吾吾說將出來。

  到底是親妹子,因是邢夫人便不免有些掛心。

  待說過了,邢夫人又道:“你給大老爺的那些丹丸可還有?回頭兒也給我一些,我打發人給三姐兒送去。”

  陳斯遠苦笑著點頭應下,心下也不知那丹丸能不能治了這等癥狀。

  待說過此事,陳斯遠轉而說道:“處置烏家都好些時日了,怎么不見旁的動靜?”

  邢夫人蹙眉說道:“快別提此事,前幾日二房才與我提過,我轉頭與大老爺提了一嘴,誰知他頓時變了臉子…哼,說不得就是得了那些管事兒的好處。”

  嗯?這事兒賈赦絕對干得出來。所謂殺雞儆猴,烏家兄弟就是那只雞,連賴大都緊忙往賈赦處送孝敬,余下人等自然有樣學樣。

  大老爺賺了個盆滿缽滿,自然就不愿殺雞取卵。

  罷了,且瞧著吧,便是賈赦不愿動手,只怕王夫人那邊廂也等不及了。

  二人計較一番,邢夫人又蹙眉道:“三姐兒如何倒是小事,我如今就惦記著德全。”

  見陳斯遠并不上心,邢夫人便抬腳踹了其一下。

  陳斯遠頓時倒吸了口涼氣:“嘶,殺人啊!踹壞了往后你可別想得好兒。”

  邢夫人道:“不想就不想,免得你被那些狐媚子勾搭了去。”

  陳斯遠頓時擒了邢夫人的菱腳,抓撓一番惹得邢夫人蛆蟲也似翻滾一番方才撒手。

  邢夫人咯咯咯笑了一番也不著惱,只道:“好歹是我兄弟,你也上上心。”

  “我如何上心?”

  邢夫人起身湊過來為其揉捏,低聲道:“你那三個把兄弟都安置進了內府…實在不行——”

  “不行。”陳斯遠斷然搖頭推拒,道:“你那兄弟實在不著調,我可賣不動這張臉。”

  邢夫人頓時撒手蹙眉,道:“好啊,果然提了褲子就不認人了。”

  陳斯遠哭笑不得:“哪兒跟哪兒啊?你也不看看他是什么樣兒,能踏踏實實辦差去?罷了,你也別鬧,回頭兒我尋個營生與他就是了。”

  邢夫人這才轉嗔為喜,反過來為陳斯遠揉捏了肩膀,又吞吞吐吐了一番方才罷休。

  待轉過天來,一早便陰云密布,紅玉、柳五兒都道這雨只怕要下上一兩日。

  陳斯遠往國子監途中,果然就淅淅瀝瀝下將起來。車窗上的布簾換做了竹簾,陳斯遠略略挑開,便有雨絲隨風而入。

  今兒個可是約好了下晌散學后與晴雯游逛,瞧這場雨,只怕真就一兩日停歇不了,于是陳斯遠便蹙起了眉頭。

  大格巷。

  檐下垂雨絲,晴雯歪在炕上手中做著女紅,時不時抬眼往外觀量一眼。眼見外間雨勢不見停歇,晴雯便蹙眉癟嘴,心下有些不喜。

  外間窸窸窣窣,隨即便有濕了衣襟的曲嬤嬤行了進來,手中還托著一盤子幾枚小巧甜瓜。

  瞥見晴雯便笑著行過來,說道:“姑娘快嘗嘗,新下來的甜瓜,我方才嘗了一顆,真真兒甜死個人。”

  晴雯強笑了下,嗔道:“嬤嬤又亂叫,我不過是個丫鬟,哪里當得起一聲姑娘?”

  曲嬤嬤便道:“怎么當不起?外頭那個丫鬟有這般福分?我看啊,也就是早早晚晚的事兒。”

  這又是賃了一進小院兒,又是請了兩個嬤嬤照料,尋常外室都沒這般臉面,平日吃穿用度連尋常富戶都多有不及,可見晴雯有多得寵。

  晴雯漏齒一笑,心下自是得意,于是不說話了。她素來心驕氣傲,自問論品貌便是哪家的小姐也比不上,只可惜出身寒微,要不然可不就是個姑娘?

  她又有一身本事,便是離了主家也能過得很好,是以在寶玉身邊兒時便留了兩寸長的指甲,又涂了蔻丹,雖不曾明說,行事做派卻處處都是府中姑娘的模樣,也因此得罪了好些人。

  晴雯撂下活計,吃了一口甜瓜,果然清脆甘甜。贊了一嘴,晴雯就問:“嬤嬤,這雨還要下多久?”

  曲嬤嬤觀量一眼說道:“這卻不好說了…我瞧著只怕要下到明日去呢。”

  晴雯蹙眉嘆息,頓覺手中的甜瓜不香甜了。

  曲嬤嬤觀量神色,說道:“姑娘是怕遠大爺晌午不來了?”

  晴雯搖了搖頭,道:“大爺說了,今兒個散學要帶我去游逛呢。誰知下了雨,只怕要去不成了。”

  曲嬤嬤掩口笑道:“就算今兒個去不得,等后日雨晴了再去不也一樣?”

  晴雯悶聲應下,心下依舊不喜。待到得午時過半,始終不見陳斯遠到來,晴雯便愈發怏怏,那活計也不做了,干脆趴在炕上手托香腮呆愣愣瞧著外間出神兒。

  不知何時困意襲來,晴雯便迷迷糊糊睡下。

  夢中恍恍惚惚,好似又回到了數年前,爹爹將其交與人牙子,任憑晴雯如何哭喊著‘娘親’,也不見狠心的爹爹回頭觀量。

  倏忽場景一換,又換做那日病重情形,晴雯正滿心絕望,忽而便見娘親模糊的身形尋了過來。

  晴雯心下大慟,正要哭喊出聲,忽而便覺身子搖晃起來。

  迷迷糊糊轉醒,一雙淚眼尚且有些模糊,晴雯眨了眨,面前的臉龐逐漸清晰起來,卻是遠大爺!

  “魘著了?”

  晴雯揉了揉眼睛,起身道:“大爺…什么時辰了?”

  陳斯遠笑道:“我都來了,自然是過了申時。”

  原來方才都是夢啊,晴雯便赧然道:“方才做了夢。”頓了頓,又道:“大爺晌午怎地沒來?我還掛念著呢。”

  陳斯遠便道:“有些事兒絆著了。”

  “哦,”晴雯應了一聲,癟嘴道:“外頭下著雨呢,今兒個怕是去不成了。”

  陳斯遠掏出帕子來,給晴雯擦了擦小臉兒,笑道:“那就等雨停了再去。”收了帕子,又自懷中掏出個小巧長條盒子來:“呶,送你的。”

  “送我的?”

  晴雯心下驚喜,接了盒子來小心打開,便見內中是一支金嵌寶蜻蜓簪子。

  兩顆細小紅寶石算作蜻蜓的雙目,又有金做的蜻蜓身子,那翅膀也不知是如何做的,金簪略略抖動,蜻蜓的四只翅膀竟上下振顫起來。

  晴雯頓時欣喜,心下自是極為得意這簪子,偏嘴上卻道:“我一個丫鬟…戴這個合適嗎?”

  陳斯遠存心逗弄,忽而正色道:“是了…的確有些不合適,那我回頭再尋個素凈的來吧。”

  說著探手自眼巴巴瞧著的晴雯手中奪了簪子,與其對視兩眼,又嗤的一聲笑了,隨即將那簪子為晴雯插在頭上。道:“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又沒外人管著你,我送了你,你戴著就是了。”

  晴雯嬉笑一聲,又嗔怪道:“大爺又逗弄人。”

  當下喜滋滋落地,趿拉了繡花鞋,緊忙讓道:“大爺坐著,我去拿些茶點來。今兒個曲嬤嬤買了些甜瓜,我吃著極可口,大爺也嘗嘗鮮。”

  “好。”

  陳斯遠便雙手后撐坐在了炕沿,須臾便覺屋子里有些發潮涼,于是說道:“潮氣有些重,今兒個夜里你記得生炭火。等回頭尋了匠人來重新刷一遍石灰。”

  外間晴雯應了一嘴,隨即端著茶盤進來,待將茶盤放在炕桌上,這才說道:“我一直在屋子里,倒不覺得有潮氣。”

  陳斯遠說道:“你這會子年紀還小,受了潮氣不大好。”

  晴雯抿嘴笑著一偏腿也坐在炕沿上,探著涂了蔻丹指甲的素手,為陳斯遠沏了茶水,又將甜瓜掰開來,將有臍的一半遞給了陳斯遠:“大爺快嘗嘗。”

  陳斯遠接過來嘗了一口,頓時贊道:“果然清脆甘甜,也不知哪個莊子產的,回頭兒買一車回來。”

  晴雯道:“這甜瓜都是現吃現買,哪兒有一買就買一車的?甜瓜放著不吃,只怕兩三日就不好吃了。”

  “原來如此。”陳斯遠也沒辯駁,他買一車自然有道理。榮國府家大業大,各處送一送,一車甜瓜也不過勉強夠分。

  晴雯笑著吃了有瓜蒂的另一半,只覺心下暢快。

  正要問出來,卻見陳斯遠吃罷甜瓜忽而打起了哈欠。

  “大爺晌午沒睡?”

  “嗯,沒睡。說來也怪,這午睡習慣了,忽然不睡了,這下晌就困倦得緊。”

  晴雯便道:“既如此,大爺不若躺一會子?”

  “也好。”

  晴雯緊忙落地為陳斯遠除了鞋子,又見陳斯遠衣袍、褲腳滿是泥點子,心下不禁納罕不已。

  左近因著有國子監、孔廟與王府,是以路面都鋪了青石板,外間雨勢再大也不至于沾染上這般多泥點子。晌午時大爺這是往哪兒去了?

  因著二人方才熟識,晴雯卻不好讓其褪下褲子來。陳斯遠挪動身形到了炕里,干脆扯了晴雯的枕頭躺下,又打著哈欠含混道:“真個兒困了,我瞇一會子。”

  晴雯應了一聲,又尋了錦被為其覆上,隨即麻利地將炕桌拾掇了端去外間。

  門扉敞開著,晴雯正思量著不若做一會兒女紅,那曲嬤嬤便尋了過來。

  晴雯緊忙搖了搖頭,湊近說道:“大爺這會子瞇著呢。”

  曲嬤嬤會意點頭,低聲說道:“姑娘好福氣,給姑娘道喜了。”

  晴雯納罕道:“嬤嬤這話說的,哪兒來的喜事?”

  曲嬤嬤笑道:“方才慶愈說了,晌午大爺驅車往護國寺走了一遭,走了十來家鋪子,這才給姑娘選了一支簪子…嘖嘖,可見大爺心里頭記掛著姑娘呢,可不就是一樁大喜事?來日啊,姑娘定然能做姨娘!”

  晴雯頓時恍然,無怪褲腿上那般多泥點子,敢情自家大爺是給自個兒選簪子去了。當下她又羞又喜,偏了頭不知所措地把玩著發梢,胡亂說了兩句便將曲嬤嬤打發了。

  扭身又尋了一面巴掌大的小巧鏡子,對鏡觀量,只覺那蜻蜓簪子分外可心。

  待撂下鏡子,晴雯躡足進得里間,便見陳斯遠已然沉睡過去。晴雯行到炕便瞧了幾眼,不知為何,便掩口笑將起來。

  待須臾,晴雯干脆褪去鞋子,赤著一雙菱腳上了炕。她也懶得從炕柜里搬枕頭,只側身枕著胳膊觀量著陳斯遠。心下暗忖,自個兒也算因禍得福了吧?

  不知何故,陳斯遠忽而睜開眼來,倒將晴雯嚇了一跳,正要說些什么,便見陳斯遠探手便將其摟進了懷里,口中兀自含混道:“別鬧,我睡一會兒。”

  “嗯。”晴雯緊張地縮在陳斯遠懷中,片刻后放松下來。

  挪動胸前的雙臂,探出右手來搭在陳斯遠的背脊上,頓覺無比安心。明明下晌時睡過了一個時辰,偏不知何時她又睡了過去。

  此番再無噩夢,反倒有些旖旎。

  又過不知多久,晴雯聽得響動,迷迷糊糊睜開眼來,便見陳斯遠正揉捏著胳膊。

  晴雯往窗外瞧了一眼,眼見黑漆漆一片,頓時爬起來道:“都這會子了?大爺這是要回了?”

  陳斯遠道:“睡得太沉了…這會子回去只怕也沒飯,干脆在這兒用些吧。”

  晴雯頓時心下歡喜,又想起方才旖夢,趕忙趿拉了繡花鞋去吩咐晚飯。

  陳斯遠活動了半晌,右臂酸麻褪去,總算活絡了幾分,便穿了鞋子落地。也不知為何,那晴雯總是躲著他,便是一道兒吃飯時也只顧著悶頭吃,陳斯遠說話,她也只是含混回應。

  陳斯遠心下納罕,暗忖莫非睡著的時候輕薄了晴雯?

  這日因著太遲,陳斯遠不曾問晴雯,用過了晚飯便緊忙回返榮國府。

  他才進自家,便有紅玉撐傘來迎,口中說道:“大爺怎地才回?太太打發金釧兒來尋了兩回呢。”

  王夫人找自個兒?估摸著王夫人急著對付那些老家奴吧?

  就聽紅玉又道:“后一回金釧兒來,見大爺還沒回,就說也不用急切,明兒個大爺得空往太太院兒走一趟就是了。”

  陳斯遠點頭應下,當下略略歇息,讀了會子書,早早睡去自是不提。

  待轉過天來,這日陳斯遠散學歸來,用過些許茶點便緊忙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到得地方,便見金釧兒、玉釧兒姊妹兩個在門前嬉鬧,陳斯遠上前問話:“太太可在?”

  兩個丫鬟見了禮,金釧兒就道:“遠大爺來得巧,太太才從榮慶堂回來,這會子正誦經呢。大爺稍待,我去告知太太一聲兒。”

  金釧兒入內稟報,玉釧兒便引著陳斯遠往內中緩行。

  須臾光景,金釧兒回返引了陳斯遠進了正房。陳斯遠抬眼便見王夫人端坐高堂,面上愁眉不展。

  “遠哥兒來了?”

  “太太恕罪,昨兒個有些庶務絆著,入夜了方才回返。”

  王夫人笑道:“也不是什么急切事兒,遠哥兒今兒個來也是一樣。”

  當下請了陳斯遠落座,又讓丫鬟奉上茶點。二人略略寒暄,王夫人便道:“前兩日我尋大嫂子說過一回,過后她卻說大伯并無此意,遠哥兒可知是什么由頭?”

  這話讓陳斯遠怎么回?他緊忙瞧了金釧兒、玉釧兒一眼。

  王夫人會意,擺擺手便將兩個丫鬟打發下去。

  內中沒了旁人,陳斯遠這才說道:“晚輩忖度著,只怕府中幾個管事兒沒少給大老爺送禮。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幾個與大老爺低了頭,大老爺自是不好再追究。”

  王夫人蹙眉道:“原是這般。”

  她來榮國府二十幾年,身邊兒八家陪房散落各處,大老爺收禮的事兒又怎能瞞了她去?除此之外,那賈赦未嘗沒有提防二房之意。

  有些話不好明說,是以此番王夫人不過是明知故問,尋了陳斯遠問計罷了。

  于是王夫人就愁眉苦臉道:“若我說,這家中不整治實在不行了。這才五月,公中銀錢就有些不支,只得挪了省親別墅的銀子周轉,長此以往哪兒能長久?我倒是一心想要整治,只是單我自個兒熱絡,只怕難以為繼…遠哥兒可有主意,讓大老爺那邊廂上上心?”

  陳斯遠笑道:“這事兒倒是容易。”

  破屋又逢連夜雨啊,存稿不多了,這幾天忙著媳婦姥姥喪事,真是什么事兒都趕在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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