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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舊桃換新符

  轉眼已是臘月二十八。

  這日清早,賈雨村方才在善果寺用過齋飯,正尋了邸報觀量,外間小廝入內稟報:“老爺,陳斯遠遞了帖子請見,同行的還有位內府翟郎中。”

  “哦?”賈雨村心下納罕,不禁蹙眉思量起來。

  他補了浙江布政使,只待過完年便要往浙江赴任。巡撫嚴羹堯遷閔浙總督,老大人花甲之年,只怕這一任過后便要告老還鄉。

  賈雨村情知圣人是想用嚴羹堯之威望,強行推動松江開埠事宜。奈何浙江走私成風,沿海私港無數。開埠一事歷經波折,足足一年多方才定下來。而今推動起來,地方上自是千難萬難。

  旁的不說,便說松江田土,單是那灘涂就被浙江世家大戶買空了。要想開埠,這地皮就是個大問題。

  嚴羹堯撲騰一年,方才折騰出一塊地皮用于開埠,余下的地皮盡數都在大戶手中。若草草開埠,內中厚利豈非都被那富戶侵占了去?

  且嚴羹堯年事已高,賈雨村接任布政使,只怕這開埠一事就要落在其肩上,是以這些時日賈雨村一直愁眉不展,思量著破局之法。

  他思量想去,即便是清查田畝,厘清內中飛灑、詭寄,依舊缺了大筆銀錢用以購置地皮。偏偏江浙乃是朝廷稅賦之地,去歲南北俱有天災,朝廷已有虧空,是以圣上一直不曾松開浙江稅賦截留挪用之事。

  賈雨村一籌莫展,想著只怕此番就要行嚴酷之法,唯如此方才能破開局面。

  偏此時那陳斯遠與個內府翟郎中一道兒來了,這內中有什么緣故?陳斯遠何時與內府扯上干系的?

  略略思量,賈雨村道:“請進來吧。”

  小廝應聲退下,不片刻引了二人入內。一人正是見過一回的陳斯遠,另一人四十開外年紀,身穿內府青袍,胸前是白鷴補子。

  二人一道兒見禮:“晚生陳斯遠(下官翟奎)見過賈藩臺。”

  賈雨村略略頷首,擺手道:“二位不用客套,請坐。”

  當下又命小廝奉上茶水,略略寒暄,賈雨村就道:“不知二位此番是——”

  就見陳斯遠與翟奎對視一眼,翟奎笑著拱手道:“不敢瞞藩臺,蓋因陳朋友給王爺出了個好主意,內中涉及松江開埠,王爺怕陳朋友人微言輕,便打發下官來敲敲邊鼓。這正事兒,還是請陳朋友說吧。”

  一旁陳斯遠拱手道:“敢問藩臺,轉年赴任可要處置松江開埠事宜?”

  賈雨村沒正面回答,說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陳斯遠便道:“不知藩臺可曾聽聞,十月里有人招搖撞騙,冒充嚴總督幕友,于京師募資數萬,旋即遠遁千里。”

  賈雨村頷首道:“本官倒是聽了一耳朵。”

  陳斯遠就道:“既然騙子都能募集數萬銀錢,藩臺何不故技重施,厘定出息,定下還款期限,行那借雞生蛋之舉?”

  賈雨村多聰明啊,聞言就笑道:“這般說來,內府有意促成此事?”

  翟奎頷首道:“不錯,松江既開埠,依長江之便,北連津門,南抵泉、廣,西通漢口,東可達扶桑。江浙本就工商興盛,松江一旦開埠,必成天下錢糧匯聚之地。因是,內府有意砸重金投入松江。”

  陳斯遠也道:“非但是內府,便是京師貴胄、富戶,料想也想要分一杯羹。若藩臺能促成此事,在下愿募集銀錢五萬兩,以半年為期,只收四成出息。”

  翟奎笑道:“王爺想的是長久,可不是一錘子買賣。”

  賈雨村聽這二人一唱一和,當即哈哈笑道:“實不相瞞,本官正發愁開埠事宜,不想瞌睡來了送枕頭,二位這就送上門來了。”

  他心下暗自思量,陳斯遠那五萬兩,半年為期只取四成出息還算合理。旁的不說,往扶桑來回一趟所得出息又豈止是翻番?至于內府,誰都知道是強龍,說不得引了強龍來便能將那些地頭蛇壓制一番。

  嚴羹堯促成松江開埠為的是什么,賈雨村不管,只消松江開了埠就好。且內府乃是圣上錢袋子,應承下來,來日圣上也會記自個兒一個好兒。

  轉念拿定心思,賈雨村卻不曾說死:“此事本官樂意促成,但如何定下章程,須得本官赴任后與嚴總督計較一番。”

  那翟奎笑道:“合該如此。只是此時宜急不宜緩,最好不好拖過二月。”

  賈雨村思量道:“既如此,本官初八便動身,走津門坐海船往浙江赴任。”

  翟奎大喜:“好!藩臺果然實心任事,那下官就靜待喜訊了。”

  陳斯遠也拱手道賀:“二位實心王事,真乃大順之福。”

  “哈哈哈…”

  眾人皆大笑。此事敲定,禪房內愈發融洽,賈雨村與翟奎說起朝政來,陳斯遠干脆悶聲不言。

  這該辦的事兒都辦了,這會子不好再搶風頭。

  待過了兩盞茶光景,陳斯遠隨著翟奎一道兒起身告辭,賈雨村心下雀躍,竟將二人送出禪院月洞門方才回返。

  進得內中心緒難平,賈雨村暗忖,那危難之事不想轉眼就有了化解之法。就是新任閔浙總督嚴羹堯脾氣又臭又硬,實在不好打交道,此番只怕要拋費一番口舌了。

  又想起陳斯遠來,暗忖此人倒是好運道,不知怎么就與燕平王勾連在了一處。

  正思量間,小廝又敲門入內,回道:“老爺,王嬤嬤來訪。”

  賈雨村蹙眉道:“請進來吧。將我預備的那一幅字取來,還有前幾日預備好的金、銀稞子也一道兒取來。”

  小廝應下,賈雨村于禪房中負手而立,一時間躊躇滿志,自是不提。

  卻說陳斯遠將翟奎送回內府,這才回返榮國府。到得寧榮街上,遙遙便見寧國府中門大開。

  車夫不禁賣弄道:“遠大爺不知,今兒個寧國府灑掃宗祠,掛遺真像(先祖遺像),明日便要張燈結彩,各處門神、聯對都要換了新的,還要新油了桃符。”

  是了,秦氏是賈蓉的媳婦兒,寧國府是賈珍當家,自然不用守制。

  車行自角門入內,陳斯遠方才要從角門入內,當面便撞見了周瑞家的。

  那周瑞家的瞥見陳斯遠,笑著便迎了上來,道:“正要去尋哥兒呢,不想就撞了個正著。”

  陳斯遠笑道:“周嫂子尋我有事兒?”

  周瑞家的笑道:“府中打制了一些金、銀稞子,二奶奶打發我來問哥兒一嘴可要兌一些留著賞人?”

  陳斯遠手頭還有八百枚金錢,本不用兌的,此時卻笑道:“正愁無處可兌,那我就先兌二十兩銀子的。”

  周瑞家的笑道:“成,那我回去與二奶奶說一嘴,回頭兒打發人給哥兒送去。”

  “勞煩周嫂子了。”

  周瑞家的情知王夫人對這位遠哥兒莫名贊賞,因是語態極為親切客氣。當下別過,笑著過了穿堂去回話。

  陳斯遠才走幾步,忽而聽得身后響動。扭頭,便見寶姐姐與鶯兒過了穿堂,正往夢坡齋這邊廂而來。

  陳斯遠干脆停步,遙遙朝著寶釵一拱手。

  寶姐姐瞧見他,心下便是一怔,到底笑著到了近前。

  “遠大哥這是才回?”

  “有些庶務要處置…薛妹妹這是去尋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耍頑去了。”

  一言既出,寶釵頓時暗惱不已。這話什么意思?是說寶玉不搭理她嗎?

  暗自咬牙一番,寶釵邊行邊道:“眼看過年了,寶兄弟那綺霰齋也要灑掃,我過去幫襯一回。”

  “呵。”陳斯遠笑而不語。

  綺霰齋十幾個丫鬟,哪里就用寶姐姐幫襯了?

  寶釵也不接茬,想起這幾日所聞,試探道:“聽聞遠大哥又弄出了一樁營生?”

  陳斯遠笑道:“不錯,說來也算故技重施。那騙子雖說是為了詐取錢財,可主意卻是好的。這幾日我說動了燕平王,方才又說動了賈藩臺,說不得轉過年來此事就要成行。”

  寶姐姐頓時心中意動。這錢財到了薛家這等份兒上,每年出息能有三五分都是極好。府中都在流傳,那海貿一事半年周轉便能得四成厚利,便是比典當也不差什么了。

  寶姐姐有心攀扯上,順勢也投上一筆,奈何面對陳斯遠一時間又不知如何開口。

  就聽陳斯遠道:“本待這幾日就去尋文龍兄說道說道,只是…呵。”笑著瞥了寶釵一眼,陳斯遠又不言語了。

  寶釵心下極為氣惱,這人說話說半截,只是個什么啊?

  是了,留給東跨院份子,本就是應有之意,誰叫此人是大太太的外甥呢:留與王夫人、鳳姐兒份子,也在情理之中。一個明面上掌家,一個實際管家,可不就要交好?

  因著婚書一事,老太太極不待見此人,于是他干脆就不去討人嫌。至于薛家…說來先前還有仇怨,無緣無故的,憑什么又將這等好事兒送上門來?

  雖心下想的通透,可寶姐姐就是覺著心下憋悶。每回撞見都要招惹自個兒,偏好事兒不想著自個兒,這算什么?

  暗自運氣一番,寶姐姐強笑道:“既如此,便祝遠大哥大展宏圖了…是了,翻過年便要去黌門監,卻不知遠大哥文章做的如何了。”

  陳斯遠昂首自信道:“這有何難?不過是制藝文章,我如今七竅已通了六竅了。”

  那豈不是一竅不通?何以這般理直氣壯的說出來?

  寶姐姐眨眨眼,只當是頑笑話兒。

  囁嚅間到得梨香院門前,陳斯遠拱手作別,道:“提前給薛妹妹賀新年,祝薛妹妹芳齡永繼。”

  說罷也不待寶釵回應,竟扭身就走了。

  寶姐姐卻愣在當場。她那金項圈,除了寶玉仔細瞧過,旁人可是沒瞧過的。那上頭的字兒又如何被此人知曉了去?

  她狐疑著看向鶯兒,鶯兒卻道:“不想姓陳的竟是個有能為的,七竅通了六竅,這不眼看就要皇榜有名了?”

  寶釵暗忖,鶯兒是自個兒一手調教的,想來那上頭的字跡也不會說出去…是了,定是哥哥說漏了嘴!

  當下冷哼一聲,癟嘴進了梨香院,自是尋薛姨媽告狀去了。

  薛姨媽自是氣惱不已,轉頭提了薛蟠的耳朵教訓,偏薛蟠一無所知。待聽聞情由,頓時指天畫地、賭咒發誓,此事倒成了無頭公案。

  薛姨媽無可奈何,只得放過了薛蟠。待回返正房里,思量著今日聽聞,又尋了寶釵計較。

  “我的兒,那遠哥兒竟又折騰出了一樁營生,這回還有燕平王托底,一聽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你說咱們家要不要——”

  寶釵嫻靜道:“媽媽說的好沒道理,咱們家與遠大哥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前頭還鬧了誤會,這等事兒怎么好開口?”

  薛姨媽蹙眉道:“話是這般說,可那事兒不是翻過去了嗎?再說連你姨媽都有意摻上一股,怎么能落了咱們家?”

  寶釵盯著薛姨媽不言語。

  薛姨媽就笑道:“再說,遠哥兒瞧著就是個心胸寬廣的,不然上回也不會將那幾千兩銀子送回來。我看,等年里設了酒宴款待其一番,到時我再提提?我的兒,你也知咱們家情形,這下頭的掌柜愈發唬弄事兒,年底盤賬竟有幾處鋪子是虧了銀錢的!”

  寶釵自是知曉,她還親自去盤賬了。

  奈何那些掌柜、賬房都是做老了營生的,最懂欺上瞞下的手段。

  就好比那典當鋪,有主顧來典當,掌柜的自是要極力壓價,將那物件兒說成一文不值。此后定下文契,半載后若那人不來贖買,當鋪再往外發賣,大賺一筆。

  寶釵的父親在世時,精擅經營之事,下頭掌柜自是不敢太過分。等其父一過世,自家哥哥薛蟠又是個混不吝,下頭人哪里還會服?自是生出損公肥私的心思來。

  還是當鋪,到了最后一步,掌柜的自個兒贖買出來,轉頭尋人發賣。如此當鋪賺了小頭,大頭落在了掌柜的腰包里。偏不管什么人來查賬,都查不出內中名堂來。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其余各鋪面各有門道,寶姐姐大肆查賬,也不過逮了幾個小魚小蝦,又哪里制得住那些掌柜的貪心?

  先前母女二人計較一番,已定下將那些虧本的營生關門出兌的打算。

  可長此以往也不是法子,那皇商的營生本就是虧本,這各處營生逐一斷掉,薛家豈不成了坐吃山空?

  因是無怪薛姨媽對此事這般上心,投一回賺個一兩萬銀錢,總能多支撐一些時候,說不得到時薛蟠就能頂門立戶了呢?

  薛姨媽的心思,寶釵自是知曉。她思量一番,雖極不情愿,可到底沒反對,道:“媽媽拿主意就是,女兒也幫不上什么。”

  薛姨媽笑道:“那就定下了,待來日讓你哥哥好生招待遠哥兒一番,說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榮慶堂。

  碧紗櫥里本就每日灑掃,今兒個又擦拭一新。黛玉仔細翻著書架上的書冊,這些孤本、善本都年頭久遠,最差都是前明的,時間一長不免黏連。春夏須得曬書,冬日里時不時翻動一番,免得折損了。

  紫鵑與雪雁在一旁伺候著,笑說府中趣事。

  外間傳來響動,雪雁循聲觀量,旋即笑道:“是嬤嬤回來了。”

  果然,少頃那王嬤嬤便笑著進了碧紗櫥。

  黛玉笑道:“可見過老師了?”

  “見了,藩臺給姑娘寫了一幅字,又送了些金、銀稞子,說留著賞人用。”

  雪雁笑道:“這倒好,省得去尋二奶奶兌了。”

  黛玉放下書冊,扭身道:“老師寫了什么字兒?快給我瞧瞧。”

  王嬤嬤便將一副字送上。黛玉急切展開,便見其上寫著‘斂鋒芒、藏才情,勿露圭角;謹言行、掩喜怒,溫和柔順’。

  黛玉觀量一般,心下若有所思。自蘇州往京師途中,老師雖不曾說過什么,可擔憂之色溢于言表。

  黛玉自是知曉賈雨村擔憂的是什么。除了文武殊途,只怕老師擔憂的便是榮國府的富貴!

  林家累世列侯,黛玉打小兒也是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可甫一入榮國府,還是被那潑天的富貴駭了一跳!

  初時只當榮國府門第高,自是該當這般富貴。可在揚州一年,經歷了事兒,黛玉此番再見榮國府富貴,心下又是另一番心思。

  這榮國府歲入多少?開支又是多少?這般富貴可能長久維系了?

  她雖年幼,卻因主持家中庶務一載,對此略有所得。這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榮國府每歲開支兩萬大多,趕上事兒多只怕就要三萬銀錢。榮國府莊田、鋪面所得有限,又怎么支撐得起這般富貴?

  黛玉聰慧,便想著榮國府只怕另有生財之道。可這般法子既然見不得光,又豈能長久?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來日若那營生斷了,榮國府為了維系體面,只怕一時間不肯儉省,那豈不成了坐吃山空?

  奈何賈家只是她外家,這等事兒不好多言。

  再一則,那寶二哥雖有赤子之心,卻又從無擔當,只怕不是能托付之人。

  此番老師送來寄語,自是出于好意,黛玉仔細觀量過了,默記于心,便仔細將那一幅字折好。

  紫鵑就在一旁,掃量了一眼便道:“雨村先生太過掛心了,有老太太看顧著,誰還能欺負了姑娘不成?”

  黛玉笑道:“又不是小時候,我還能總讓人讓著不成?”

  再說那寶天王可從不知讓著她。

  轉眼書冊整理過,眼看臨近午時,紫鵑便去廚房提食盒。她一走,王嬤嬤立時湊了過來,往外觀量一眼,壓低聲音道:“姑娘,藩臺說方才遠哥兒去了一遭。”

  “嗯?”黛玉納罕道:“莫非是去送年禮?”

  王嬤嬤掩口笑道:“姑娘猜錯了,遠哥兒空著手去的,卻送了藩臺好大一個人情。”

  當下王嬤嬤復述了一遍賈雨村所言,內中隱隱有夸贊陳斯遠之意。

  黛玉聽了若有所思。她聽母親賈敏說起過,父親林海年輕時也是這般氣盛、有能為。昆山一地連年洪災,偏時任蘇州知府是個酒囊飯袋,沒遇災荒只知懇請朝廷減免錢糧。

  其父實在瞧不過眼,四下勾連,募集資金,修了百里石塘。也是因著這石塘,如今昆山才有半數田土免于洪澇侵害。

  為父親發引時,竟有昆山百姓遠來祭拜,直至那時黛玉才知為何父親臨終時說起最得意之事,不是高中探花點了翰林,不是坐鎮揚州鹽政,而是修了區區百里石塘。

  人雖死,清名永存。那石塘旁立了碑文,便是百年后也有知曉父親功業。

  此時不知為何,黛玉聽了此事竟想起了其父。

  心下暗忖,這般有能為,來日莫非真能趕在自個兒及笄前中舉?

  王嬤嬤見其若有所思,低聲勸慰道:“姑娘往后也別跟遠哥兒太生分,時常往來著,這說不得就——”

  “嬤嬤,”黛玉打斷王嬤嬤,只輕聲道:“我心下有分寸的。”

  王嬤嬤笑道:“有分寸自然好…不過,太有分寸的也不大好。”

  黛玉待要再說,忽聽得外間傳來紫鵑的聲音:“姑娘,食盒提回來了。”

  黛玉便忍著沒說,王嬤嬤緊忙起身,雪雁也胡亂忙活起來。待紫鵑入得內中,一掃量便覺有異,她只笑著與黛玉道:“廚房新制了燒汁藕排,姑娘快嘗嘗可合胃口。若是得意,來日我尋了柳嫂子給姑娘單點幾回。”

  黛玉道:“也不用勞煩,有什么吃什么就好。”頓了頓,又道:“外祖母還沒起?”

  紫鵑道:“鴛鴦姐姐說了,老太太昨兒個貪了涼,多吃了幾枚葡萄,這會子胃口不好,還歪著呢。”

  黛玉應下,便起身凈手用飯。

  紫鵑殷勤伺候著,心下另有所想。這些時日王嬤嬤、雪雁時常湊在一起嘀咕,每每撞見自個兒便止了話頭,這私底下嘀咕什么,紫鵑想也能想明白。

  不外乎因著那沸沸揚揚的婚書,王嬤嬤、雪雁好似更看好那位遠大爺。

  紫鵑對此自是不屑一顧。什么遠大爺?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便是僥幸過了鄉試,莫非還能過會試不成?

  姑娘的爹爹尚且三十六歲點了翰林,誰知那位遠大爺又要等多久?說不得熬到五、六十也未必皇榜有名。

  且那人瞧著鋒芒畢露,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論家世,論才情,論貼心,哪一樣比得上寶二爺?

  放著好好兒的寶二爺不選,非要選那勞什子的遠大爺,真個兒莫名其妙!

  外間忽而噼啪炸響,驚得黛玉險些掉了筷子。隨即一陣風也似跑進來一個人,叫嚷道:“林妹妹快來,我討了個二龍戲珠的煙花,聽說白日里燃放別有意味,快隨我來瞧瞧!”

  內里琥珀轉出來,蹙眉道:“寶二爺,老太太正安歇著呢,你這是鬧哪樣啊?”

  王嬤嬤也阻攔道:“我們姑娘還沒用過飯食呢,不然哥兒再等等?”

  寶玉心下正得意,哪里管得了這些?只笑道:“飯食何時不能吃?這二龍戲珠錯過可就沒了。妹妹真不去?罷罷罷,我去尋寶姐姐耍頑去。”

  說完又一陣風也似的跑了。

  紫鵑瞧著其身形,俯身低聲笑道:“寶二爺也是的,什么都想著姑娘。”

  黛玉沒言語,王嬤嬤卻直翻白眼。這等想著…不要也罷。

  轉眼到了年三十。

  一早賈母已然好轉,穿戴全套誥命大妝,領著邢夫人、王夫人會同東府尤氏一道兒乘轎往宮里朝賀。

  大老爺賈赦、老爺賈政與東府賈珍也往朝堂賀拜。

  這一去便須得傍晚時方才能回返。

  自一早起來,這京師里鞭炮便時不時炸響,又有鼓樂慶賀之聲不絕于耳。

  陳斯遠用過早飯,便將幾個丫鬟一道兒叫進正房里。

  說道:“依著規矩,本該初一放例賞,只是初一忙亂,只怕你們也不得意。這樣,咱們今兒個就放。”

  當下香菱端了托盤來,陳斯遠抄起一枚錦囊,數了一些金錢,招招手先行將蕓香招呼上前。

  “我?嘿嘿,謝大爺賞!”

  陳斯遠點出四枚金錢來,塞在蕓香手中。蕓香鼓著腮幫子眨了眨眼,道:“都,都給我?”

  依著規矩,陳斯遠補她一串錢就是了,偏這回給了四枚金錢。

  陳斯遠笑道:“往后用心做事,虧待不了你。”

  蕓香大喜過望,先是屈身一福,跟著磕頭道:“大爺放心,往后我定當好耳報神!”

  紅玉呵斥道:“少胡吣!”

  蕓香也不在意,這會子攥著金錢只顧著傻樂。

  陳斯遠又點過柳五兒來,同樣也是四枚金錢。柳五兒低聲謝過,又依著規矩磕了頭。

  陳斯遠便交代道:“你們家就在府中,年三十事兒不多,夜里吃酒也不知要鬧到何時,下晌沒事兒就回家去吧。”

  蕓香與柳五兒應下,蕓香蹦蹦跳跳扯了柳五兒退下。

  輪到香菱與紅玉,陳斯遠一人給了八枚金錢,香菱只笑著一福,紅玉猶豫著要磕頭,又被陳斯遠攔下。

  道:“你何必那么客套?等過些時日,我問二嫂子討了身契,你也尋個人家拜個干娘。”

  紅玉頓時心下感念!

  有身契在,她再如何也不過是個侍妾。陳斯遠言外之意是要放良,依著良妾將其納了。如此一來,可比那趙姨娘還要有臉面,便是東跨院里的幾個買來的妾室也比不過他。

  一時喜極,紅玉不禁紅了眼圈兒。

  香菱笑著過來道:“給妹妹道喜了。”

  “嗯。”紅玉重重點頭,待看向陳斯遠,自是滿含情意。

  此時家中只賈璉、王熙鳳在,陳斯遠也不好去前頭攪擾,便安心留在房中,與香菱、紅玉耍頑。

  到得下晌時分,蕓香歡天喜地來告辭,自個兒顛顛兒回了家。柳五兒猶豫許久,眼見香菱、紅玉都在,自覺了無意趣,便也回了家。

  陳斯遠又尋了紅玉道:“不然你也回家過個年?”

  紅玉笑著搖頭道:“我爹媽不知忙到何時的,我回去了也是自個兒一個。”

  也是,林之孝兩口子擔著管事兒的差事,夜里須得四下巡視,還真沒功夫回家。

  陳斯遠便道:“卻是我想差了,那等我回來,我與你們一道兒守歲。”

  “嗯。”

  到得傍晚時,榮國府眾人回返。少一時又往寧國府而去,行除夕祭祖之事。

  直到酉正三刻,才有婆子尋來,邀陳斯遠往前頭榮禧堂用除夕酒宴。

  陳斯遠穿戴齊整,也不帶香菱、紅玉,徑直與那婆子往前頭榮禧堂而去。

  這除夕闔家團圓,男女齊聚,自是沒了平素那等規矩。榮禧堂兩側置了長桌,左邊是男主子,右邊是媳婦、姑娘,中間也沒屏風隔斷,梢間里有南曲班子輕聲吟唱。

  陳斯遠入得內中,見過諸位長輩,這才得空往對面掃量。寶玉那活寶正尋著賈母說著什么,一眾姑娘依著庚齒排坐,先是迎春,跟著是寶釵,其后是黛玉、探春、惜春。

  與那雙似泣非泣的眸子對上一眼,見黛玉立時移開,隨即又看將過來,目光中滿是探尋。

  陳斯遠心下納罕,也不知林妹妹是個什么心思。又見寶姐姐看過來,陳斯遠便笑著頷首。

  探春板正身形,那惜春卻朝著這邊廂招了招手。

  陳斯遠或頷首,或拱手,隨即隔著賈政與賈赦說了幾句話兒。

  待一應人等到齊,先是老嬤嬤上前見禮,跟著又有賈赦、賈政領著一眾小輩上前拜年。

  賈母笑吟吟應了,將各色金銀稞子撒下,算做壓歲錢。其后賈赦、賈政又散了壓歲錢,陳斯遠倒是沒少得金銀稞子。待重新入座,丫鬟們穿花蝴蝶也似將席面一一奉上。陳斯遠掃量一眼便咋舌不已。

  先上來四點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蘋果、合意餅。

  又有四干果、四蜜餞: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蜜餞蘋果、蜜餞桂圓、蜜餞鮮桃、蜜餞青梅。

  四前菜:雞絲黃瓜、瓜燒里脊、麻辣肚絲、口蘑發菜。

  正菜十二品:鳳尾魚翅、紅梅珠香、祥龍雙飛、芫爆仔鴿、八寶野鴨、佛手金卷、繡球乾貝、奶汁魚片、干連福海參、花菇鴨掌、掛爐山雞、炭炙鹿肉。

  湯一品:龍井竹蓀湯。粥一品:紅豆碧梗米粥。

  另有肉沫燒餅、如意卷等無算。

  這一席只怕沒五十兩銀子下不來,若從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單是榮國府只怕就要吃進去幾千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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