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正房旁的耳房里,炕桌上擺著四樣菜肴,除去兩樣時令小炒,另有一碟東坡肉、一碟獅子頭。
筷子將那獅子頭分作小塊,夾起來卻停在半空,炕桌之后,是蹙眉凝思的晴雯。
“還不如留在大格子巷呢。”
晴雯腹誹著咕噥了一嘴。蓋因自打來了新宅,陳斯遠不過三兩日才來一回,便是來了也多是與二姨娘、三姨娘兩個打混,偶爾才得空與她說說話兒。
又哪里比得了當日在大格子巷?十日里倒有九日,晌午時大爺會來尋她,說說話兒、一道兒用飯,隨即相擁小憩。
這會子晴雯明知陳斯遠自國子監肄業,再不會每日晌午來尋她,也難免回味過往。
觀量一眼天色,大抵戌時過半,只怕過會子大爺又要回榮國府了吧?
晴雯將一塊獅子頭丟進嘴里,鼓動腮幫子嚼著,目光卻直勾勾瞧著窗外。忽而吱呀一聲,卻是曲嬤嬤推門而入。
瞥見晴雯方才用了一半,頓時蹙眉道:“我的姑娘啊,怎地還沒用完?”
晴雯癟嘴道:“我自個兒慢慢吃著,有什么急的?”
曲嬤嬤便拍了大腿,嘆息一聲湊過來低聲道:“后樓撤了酒菜,老爺吩咐了,只管關門閉戶,說是今兒個夜里不回了。”
“果然?”晴雯欣喜著問了一嘴,又輕哼一聲:“大爺回不回與我有什么相干?”
曲嬤嬤嘖嘖一聲揶揄笑著,直把晴雯瞧了個紅臉兒,這才道:“姑娘全身上下就一張嘴硬…快些用吧,說不得老爺過會子就來尋姑娘了。”
晴雯哼哼兩聲算是應下,口中雖不曾說什么,卻風卷殘云也似,下箸入飛,眨眼間便用過了飯食,起身叫了嬤嬤來拾掇,自個兒又緊忙尋了帕子擦了嘴角,急急往外行了幾步,又蹙眉回返,對著梳妝鏡好一番觀量。
見唇上胭脂已然擦了個干凈,便趕忙取了胭脂,以指尖蘸了往唇上點。
略略抿嘴觀量,便往正房而來。她打了燈,思量著吩咐曲嬤嬤預備熱水,又命人生了熏籠,自香料盒子里尋了個蓮頭香放在其上。
正待松了口氣,便聽得廊下腳步聲漸近,又有婆子連稱‘老爺’之聲。
晴雯心下一慌,扭身本待去迎,卻鬼使神差地咬了下唇,偏腿側坐椅上,尋了桌案上白日里不曾做完的團扇繡將起來。
誰知慌亂間繡線已纏作亂麻,又不小心將繃子掉落,手忙腳亂之際碰翻了針線盒,握在掌心的頂針更是滾到門檻邊。
恰此時門扉推開,陳斯遠瞥了一眼滾落腳邊的頂針,又見晴雯一襲石榴紅裙,鬢邊一支點翠蝴蝶簪顫顫巍巍,面上滿是驚慌與赧然。
陳斯遠俯身拾了頂針,蹙眉與晴雯說道:“與你說過幾回了,夜里別做女紅,仔細傷了眼睛。”
頂針撂在桌案上,晴雯心下暗惱著自個兒忽而就拙手笨腳了,又不禁心下有些熨帖。
她還在思忖著如何回話兒,陳斯遠深吸了口氣,看向熏籠道:“蓮頭香?聞著極香甜,是家里新買的?”
晴雯心下不禁帶了幾分得意道:“前幾日三姨娘叫了前頭伙計來家送香料樣子,我聞著蓮頭香極好,便自個兒買了一些。”
說話間晴雯業已回過神兒來,緊忙起身讓陳斯遠落座,兀自繃著小臉兒道:“大爺多早晚回?”
陳斯遠只掃量一眼,便知晴雯犯了小性兒…大抵是因著近來疏于相處之故?
“今兒個不回了。”
陳斯遠回了一嘴,晴雯便道:“我去給大爺倒一盞茶來。”
她扭身要走,卻被陳斯遠扯了手兒:“不急,”陳斯遠牽著柔荑,讓其在一旁落座,道:“咱們先說會子話兒。”
晴雯便繃著小臉兒應下,落座后兀自垂了螓首。
陳斯遠便問了吃穿用度,與尤二姐、尤三姐相處的如何。
晴雯一一回道:“都好,三姨娘性如烈火,倒是待我極好。有三姨娘看顧著,二姨娘倒是不曾如何待我。吃用的也都極好。”
陳斯遠便探手在其小嘴上點了下,戲謔道:“那怎地嘴上好似掛了個油瓶?誰惹你不高興了?”
晴雯驚呼一聲,身形略略后仰,旋即嗔怪著道:“大爺又來逗弄我…我還當兩個姨娘不便,大爺便要回榮國府呢。”
陳斯遠也不開解,只轉而說道:“過些時日我要南下一遭,怕是要小半年才回返。”
“去這般久?”晴雯不禁挑了眉頭。
陳斯遠屈指點算道:“一來為祭父母,二來與林妹妹的婚事也須得賈藩臺定下。”
“哦。”晴雯悶聲應了,心下愈發不快。
陳斯遠打量一眼,笑著道:“不高興了?”
晴雯只噘嘴搖頭。
卻聽陳斯遠又道:“是了,一來一回,小半年見不到你,我這心下也極為不舍…不若,你與我一道兒南下?正好往蘇州走一趟,也讓你們母女團聚一番。”
晴雯抬首眨眨眼,隨即驚喜著起身道:“果真?大爺可不敢哄騙我!”
陳斯遠笑吟吟道:“我幾時哄騙過你了?”
晴雯驚喜交加,方才的小性兒消散了個無影無蹤。暗忖,原來大爺先前所說的一直都記在心里。她不過是個丫鬟,大爺能這般記掛著,夫復何求?
又念及不日便能見了母親,晴雯觸動心事,一時間竟紅了眼圈。
陳斯遠見此,便探手將其攬在懷里,撫著背脊好一番寬慰。
好一會子,待晴雯心緒平復,陳斯遠又逗弄道:“心下不別扭了?”
晴雯羞赧著點點頭,正待說什么,外間便有曲嬤嬤道:“老爺、姑娘,水燒得了。”
晴雯趕忙轉而道:“大爺,我伺候你沐浴?”
下晌鹿鳴宴上飲了一通不說,又日曬風吹得,沾染了一身漢泥,陳斯遠素來喜潔,便頷首道:“也好。”
晴雯緊忙抽身而去,招呼著婆子將浴桶抬進來。一桶桶熱水注入,晴雯挽起衣袖來,素凈白皙的柔荑探進水里,蹙眉與婆子道:“熱了一些,再加半桶涼水來。”
婆子應下,少一時又兌了半桶涼水,晴雯這才舒展眉頭。抬首道:“大爺,水得了。”
“嗯。”陳斯遠應著,目光一直留在晴雯身上。
便見氤氳水汽自浴桶中逸散而出,朦朦朧朧,那一襲石榴紅衣裳的晴雯雙頰蒸騰得泛紅,抬首間一顰一笑,便有如那春日里綻放的桃花,透著一抹嬌羞,又有掩不住的活泛。
晴雯行將過來,伺候著陳斯遠寬衣解帶,因著頭一回伺候陳斯遠沐浴,見了那猿臂蜂腰,難免面紅耳赤。
她忍了嬌羞,偏過頭去將褪下的衣裳拾掇了,扭身便見陳斯遠業已坐進浴桶里。晴雯便咬唇挪動蓮步,如蔥般的玉指抄起布巾來,到得陳斯遠身后,略略撩撥了些熱水,便悶頭搓洗起來。
許是離得近了,那特有的男子氣息撲面,晴雯便禁不住低垂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俏臉上紅暈愈發濃烈。
于是她便沒話找話道:“等回了蘇州,咱們去吃襪底酥、鲃肺湯,還有醬方!尤其是那醬方,小火燒上三個時辰,咬一口唇齒留香,最是美味。”
“襪底酥是何物?”
晴雯巴巴兒道:“昆山點心,光澤鮮亮、清香撲鼻,薄得透明,吃起來松脆爽口。”頓了頓,又道:“大爺不知,我家原是昆山的。家中過不下去,爹媽方才來蘇州討生活。”
陳斯遠久居揚州,自是知曉叫花昆山之名,蓋因每每太湖泛濫,必淹昆山。那昆山一縣十年倒有九年泡在水里。當地百姓難以過活,或拖家帶口往蘇杭討生活,或四下乞討為生。
昆曲本是南曲,也是因著昆山百姓活不下去,逼不得已這才衍生出來。
陳斯遠便笑問:“那你小時一準兒聽過昆曲。”
晴雯回思道:“倒是有班主尋上門來,說領了我去學曲。媽媽舍不得我,拼著被爹爹打了一通也不肯,這才多留了我兩年。”
說罷,晴雯不禁傷感起來,嘟囔道:“也不知我走了,媽媽會如何。”
能如何?母女分隔,自是傷心斷腸。陳斯遠知晴雯觸動心事,便道:“等過些時日見了你母親,想必她定極高興。”
“嗯。”晴雯點頭應了一聲,便將愁緒丟在一旁,仔細為陳斯遠搓洗起來。
過得半晌,背后搓洗過,晴雯便轉到前頭來。陳斯遠便見其發絲貼了鬢頰,俏臉上水潤潤、紅撲撲,瞧著極為可人。
他禁不住生出戲謔之意,趁著晴雯悶頭搓洗,抬手便撩撥了些水珠過去。那水珠打濕了前襟,晴雯禁不住驚呼一聲,隨即氣惱著也撩水來潑陳斯遠。
一時間,水花四濺,嬉笑、嬌嗔,有來有往。那晴雯邊躲邊笑,笑聲清脆悅耳,仿若銀鈴。幾縷發絲被汗水浸濕,貼在她泛紅的臉頰上,更添了幾分嬌俏。身前衣襟不知何時敞開,內里月白綢面肚兜被打濕了大半,內中小巧螢柔若隱若現。
陳斯遠禁不住暗自吞了口水,一時意動,便趁其不備一把扯了皓腕,用力往懷中一帶,晴雯便驚呼著撲在陳斯遠懷里。
“大爺你——”晴雯一手撐著浴桶邊,抬眼便見陳斯遠目光熾熱,因是那到嘴邊的話兒便說不下去,只抿了嘴兒與陳斯遠對視。
陳斯遠探手捏了晴雯下頜,便在姑娘家懵然的目光中,抬首與其合在一處。
略略觸碰,晴雯身子便軟下來,那撐著浴桶的柔荑也把持不住,須臾便跌了過來。
陳斯遠這會子毫無防備,唇上被貝齒撞了下,待回過神來,那晴雯已然跌進了浴桶來。
晴雯撲騰著,抓了陳斯遠肩頭撐起身形,身上水珠滴落,禁不住嗔怪道:“瞧大爺做的好事!”
陳斯遠笑道:“左右都濕了,不若你也進來?”
晴雯抿著嘴不說話兒,她又不是碧痕那等每日家想著爬主子床的狐媚子,心下便是應允的,也不好宣之于口。
陳斯遠兩世為人,哪里瞧不出晴雯心思?當下也不容其回話,略略起身扯了晴雯,便將其抱進了浴桶里。
晴雯便嗔道:“好歹容我換了衣裳,大爺怎地這般…這般…魯莽。”
陳斯遠便戲謔道:“好不容易中了舉,還不容我恣意魯莽一回?”說罷又搬著晴雯的身子,待其背對了自個兒,便雙臂環繞攬在懷中。
附在晴雯耳邊道:“你年紀還小,又是個爆炭性兒,一直留在外間,我生怕你招惹了是非。奈何不好帶你回榮國府,便只能安置在此處。”
晴雯應了一聲,雖嬌嗔著,卻聲如蚊蠅、越來越低,道:“大爺恁地小瞧了人,我又不是傻的,沒人護著,自然不會與人計較。”頓了頓,察知陳斯遠的鼻息噴吐在自個兒臉頰上,晴雯便道:“我知大爺一直掛念著我,我,我又不是那不懂事的頑童,心下有主意呢。”
“嗯,有主意就好,就怕你一時氣血上涌,干脆來個不管不顧。”
晴雯知曉陳斯遠說的是什么,晴雯道:“那二姨娘,往后我躲著她就是了。”
主仆兩個擁在一處,待那浴桶中水溫泛涼,這才齊齊出了浴桶,尋了衣裳更換。晴雯紅著臉兒瞧著浴桶,囁嚅著不知所措。
水漬漫了一地,便連那桌腿都打濕了去。這若是叫了婆子來,只怕便叫人恥笑。
陳斯遠便道:“明早拾掇了就是。”說著打了個哈欠,道:“夜了,咱們也睡吧。”
“嗯。”晴雯悶聲應下,心下怦然。
與素日里不同,這回可是夜里睡在一處…晴雯便想起了賴大家所送冊子里的羞人之處。
陳斯遠掀了錦被進了床榻里頭,晴雯磨蹭了好一會子才踢落鞋子上得床來,輕輕躺下,旋即便被陳斯遠摟在懷里。
那晴雯便挪動小腦袋,枕在陳斯遠臂彎處,心下滿是熨帖,好似方才的怨懟俱都不翼而飛了一般。
待過得半晌,晴雯便覺身下異樣,還思量著大爺藏了什么物什頂著自個兒,忽而恍然,霎時間面色泛紅。
也是此時,那環過來的雙手探進肚兜,漸漸不規矩起來。
又是半晌,晴雯耐受不住,鼻息粗重著翻轉過來,眼中滿是迷離之色,口中兀自低低喚著‘大爺’,又仰了小臉兒來求索。
二人癡纏一番,晴雯顯是情動,陳斯遠卻忽而止住。那晴雯迷離著眼睛,納罕著看將過來。陳斯遠苦惱道:“你還小呢,可不好傷了身子骨。”
晴雯眨眨眼,便貼在陳斯遠胸口,只覺大爺果然是疼惜自個兒了。換了旁的主子,又哪里會管丫鬟如何?只管痛快了自個兒,說不得過二年厭嫌了,便將人攆出府去。
比照起來,自家大爺比那寶二爺還要強上幾分呢。
晴雯心下動容,思忖著自家大爺這般憐惜自個兒,那自個兒總要報還一二。又想起冊中情形,她便大著膽子往身下探出手來。
“嗯?”陳斯遠納罕一聲。
晴雯便羞怯著道:“大爺…也,也不好憋悶著。不,不若我,換個法兒伺候了?”
“嗯…”
夜涼如水,四下靜謐,唯有那熏籠里炭火如熾,將臥房里染得紅彤彤一片。
轉天清早,晴雯睜眼便見陳斯遠也睜開眼來瞧向自個兒。她只招呼一聲,便想起昨夜情形,不禁又羞赧起來。
她到底未經人事兒,只伺候了一半,便被陳斯遠次牙咧嘴說是在拔蘿卜。其后又被自家大爺伺候了一回…
那會子晴雯昏死過去也似,好半晌方才回過氣兒來,只覺心兒好似要跳出來一般。
其后得了大爺教導,這才伺候了一場。這經此一遭,主仆兩個自是愈發親近。只羞怯了須臾,晴雯便掀了被子坐起身來,道:“今兒個要設宴,須得早些起來,不然二姨娘定打發了夏竹來問話兒。”
話音落下,果然便聽得外間叩門,旋即便有夏竹道:“老爺可起了?二姨娘問老爺過會子在哪兒用早飯。”
晴雯抿嘴看向陳斯遠,意為:果然說中了。
陳斯遠輕咳一聲兒道:“早飯便在正房里用,你去回話,過會子叫二姐兒、三姐兒一道兒來。”
夏竹應下,扭身而去。
晴雯舒展腰肢略略活動了,便催著道:“大爺快起吧。此處預備了中衣,這外頭的衣裳多在榮國府,說不得大爺過會子要回去換一身兒呢。”
待陳斯遠懶洋洋起身,晴雯便膝行過來,仔細為陳斯遠穿戴起來,口中兀自道:“如今大爺也不缺銀錢,依著我,不若多做幾件衣裳放在此處備著。免得一時要更換,還要往榮國府跑。”
“嗯,回頭兒打發人采買些布匹錦緞就是了。”
晴雯便笑著道:“大爺瞧著身量又長高了些,得空我給大爺量身。”
“嗯。”
晴雯雙臂挪動,便有春光乍泄,惹得陳斯遠又是好一番眼熱。
晴雯見其眼神不對,雖面上嬌嗔,心下卻極為得意。
好半晌穿戴齊整,又洗漱過,晴雯便喚了婆子擺開桌案。過得半晌,春熙、夏竹兩個扶了尤二姐、尤三姐過來,跟著又有婆子不迭上了早飯。
眾人齊齊落座,那尤二姐瞥見晴雯就坐在陳斯遠身旁,面上噙著笑不住為陳斯遠布菜,那一副初承恩澤的小兒女情狀,又哪里瞞得過尤二姐去?
她心下不免又忌憚了幾分,只是因著陳斯遠也在,這才暫且按捺心中。尤二姐心下想的分明,論情誼,自個兒比不得三姐兒與那香菱,論能為,又比不得紅玉。
她所能憑依的,不過是姿容,以及素日里曲意逢迎,床笫之間豁得出去。這晴雯與那柳五兒都是后來的,尤其是晴雯,一副狐媚子模樣,聽聞極得遠兄弟寵溺。若來日晴雯也做了姨娘,只怕自個兒還比不過她去呢。
若只是三姐兒與香菱壓自個兒一頭也就罷了,尤二姐豈容一個小丫鬟出身的也來壓自個兒一頭?
此時就聽尤三姐道:“是了,晴雯家便在蘇州,遠哥哥這回帶她去嗎?”
陳斯遠頷首,晴雯禁不住笑道:“大爺說了要帶我尋我娘親呢。”
尤三姐頓時笑道:“那敢情好。”當下掃聽起江南風物來,晴雯便隨口說將起來。
尤二姐面上陪笑,心下不禁懊悔。早知這狐媚子也南下,自個兒就不該貪圖百草堂營生,合該陪著遠兄弟往江南打個來回。
奈何昨兒個已然說定,這會子再反悔只怕會惹得遠兄弟生疑。
一徑用過早飯,陳斯遠便回了榮國府更換衣裳。
尤三姐張羅著晌午便擺了席面,又打發晴雯領了人去請戲班子來。一時間新宅里忙亂起來,很是熱鬧。
待辰時末,陳斯遠換了衣裳回來,婆子也自酒樓定了席面,只說午時前一準兒送到。
萬事齊備,只待晴雯請了戲班子來。誰知巳時剛過,便見晴雯俏臉煞白,竟氣惱著回返。
尤二姐見此便笑道:“喲,這是誰招惹了你去?”
陳斯遠也道:“可是受委屈了?”
晴雯咬著銀牙行進來,也不曾行禮,便冷臉兒蹙眉道:“不想士子里頭也有嚼老婆舌的!我實在氣不過,這才與幾個措大吵嚷起來。”
“啊?”
陳斯遠納罕不已,正待追問,隨晴雯而來的曲嬤嬤便道:“老爺不知,姑娘才請了戲班子,誰知下得樓來便聽雅間里有人污蔑老爺此番高中,必是買通考官,提前得了題目。一時間污言穢語,實在不堪入耳。
姑娘氣不過,這才隔著屏風與其吵嚷起來。”
陳斯遠瞇眼暗忖,這是燕平王走漏了風聲?還是說有人借此掀起朝爭,自個兒正撞在刀口上?
當下口中含混道:“不過是幾個落第措大牢騷之言,不用計較。”
“大爺!”晴雯叫道:“若是旁人污蔑也就罷了,偏生那幾個書生里,有個賴尚榮!”
晴雯出自賴家,原本賴嬤嬤留著給賴尚榮做姨娘的,后來為了巴結賈母,這才將其送去了賈母房里。她自是識得賴尚榮的。
陳斯遠聞言不禁暗自舒了口氣,暗忖,此言既出自賴尚榮之口,那想來不過是胡亂忖度,并不曾拿了真憑實據。
當下思量著問道:“你可瞧清楚了?”
晴雯咬牙道:“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識得!”
賴尚榮可不是省油的燈,能瞞著賴家上下將朱鹮肚子弄大,可想而知晴雯當日定沒少被其騷擾。
陳斯遠放下心來,心想這賴尚榮只怕連寶玉都不如啊,真真兒是吃一百回虧也不長記性。可巧,這回又撞在自個兒手里。
他暗自思忖,單憑幾句牢騷之言,便是鬧上公堂也不過打幾十板子,說不得此人推說酒后失言,到時連板子都免了呢。且賴家為了求自個兒寬宥,可是現巴巴的將晴雯弄出了榮國府,他如今也不想對付賴家…如此想來,好似也唯有這般辦了。
陳斯遠思量罷了,便寬慰晴雯幾句,隨即叫了個婆子來,吩咐其將自個兒的小廝慶愈喚來。
臨近午時,眼看開席,那慶愈方才一瘸一拐而來。
陳斯遠見此哭笑不得道:“是了,竟忘了你崴了腳。”
慶愈眼巴巴瞧著席面,倒不是貪圖一口吃的,而是想著這回能不能再得一回賞錢。當下哂笑道:“大爺既有吩咐,小的莫說是崴了腳,便是瘸了腿也要來聽吩咐。”
陳斯遠便道:“也不白使喚你,過會子領一份賞錢就是。”當下探手將其招到近前,仔細吩咐了一通。
尤三姐叫了春熙來賞了其一吊錢,那慶愈頓時歡天喜地,拖著一條腿一溜煙的跑了。
卻說這日晌午,大老爺賈赦方才瞧過邢夫人與四哥兒,此時方才尋了秋桐調情,誰知忽有婆子來報,說是遠哥兒身邊兒的小廝慶愈請見。
大老爺心下不耐,秋桐觀量神色便道:“偏這會子來請見,老爺不若先打發了去。”
賈赦點了點頭,忽而想起陳斯遠極擅殖貨,生怕錯過了機會,便轉念道:“說不得遠哥兒有什么事兒,罷了,叫到外書房我去見見吧。”
“老爺”秋桐嬌嗔不依。
賈赦便在其臀上掐了一把,嘿然道:“不急,過會子定給你個好兒!”
說罷,賈赦起身而去。那秋桐將其送走,返身回來見桌案上擺著的丹丸,頓時啐道:“老東西,不用丹丸軟得面條也似,哪兒來的臉子說大話!”
不提秋桐,卻說賈赦踱步而行,須臾進得外書房里。
那小廝慶愈早已等候在內,見了面趕忙打躬作揖。大老爺施施然落座,繃著臉道:“遠哥兒打發你來可是有事兒?”
慶愈躬著身子道:“回大老爺,大爺本待今日在新宅慶賀一番,誰知忽聽得外間有人攀誣,說大爺此番高中是因著買通了考官之故。待細細查究,傳出此言的竟是賴尚榮!”
“嗯?”
頓了頓,慶愈又道:“大爺心下為難,不知是不是該報官,便打發小的來請大老爺拿主意。”
賈赦捻須思量,心下不禁狂喜。暗忖著,那賴尚榮是得多蠢、多倒霉,不過背后腹誹幾句,偏生被遠哥兒聽了個正著。
省親別墅早已竣工,余下不過添添補補,大老爺少了不少孝敬,這用度自是不足起來。這些時日正思量著鼓動陳斯遠再淘弄個賺錢的營生呢,誰知這天大的好事兒竟送上門來了!
哈哈,真真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欣喜之余,賈赦面上數變,便是不慎揪下了兩根胡須也不覺疼痛。過得須臾,大老爺肅容正色道:“豈有此理!誰不知遠哥兒勤學不綴,方才有了今日?讀書人最重名聲,又豈容人隨意攀誣?
你且去回了遠哥兒,也不用報官,此事老夫自當為遠哥兒做主!”
慶愈只當差事辦妥,不迭打躬作揖,待大老爺一擺手,這才倒退著退下。
慶愈一走,大老爺頓時起身踱步,心下躊躇滿志。待運了半晌氣,只覺氣勢發將出來定然排山倒海,便喝道:“來呀!”
小廝推門而入,大老爺怒不可遏道:“去將賴大那夯貨給我叫來!”
小廝戰戰兢兢而出,趕忙往榮國府尋了賴大。那賴大心下納罕,不禁追問連連。奈何小廝被賈赦唬了去,便死咬著不曾開口,只催著賴大快去東跨院。
賴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納罕而來。甫一進得外書房里,便見大老爺賈赦負手背身而立,昂首挺胸,頗有淵渟岳峙之勢。
賴大不敢怠慢,緊忙躬身見禮。
隨即就見大老爺賈赦緩緩轉身,面上不怒自威,忽而抄起個茶盞來…又緩緩放下,隨即抄起個硯臺來就打。
“狗奴才,你可知罪!”
賴大‘誒唷’一聲,肩頭被砸了個正著,心下氣急,卻不敢反駁,只拱手道:“這…老奴何罪之有?還請大老爺明示!”
“呵,到了此時還跟老夫裝糊涂?罷了,老夫不妨直說出來。你那孽子在外頭亂傳謠言,說遠哥兒那舉人是買來的,正巧被遠哥兒撞了個正著。我且問你,你有何話可說?”
“啊?這…這…這…是不是遠大爺聽錯了?”
“呸!”大老爺賈赦啐了一口,龍行虎步,幾步到得賴大近前,指著其鼻子罵道:“這都第幾回了?我那外甥從不招災惹禍,偏你那兒子矜名妒能!遠哥兒雖父母不在了,可我這當姨夫的還在!你真當陳家無人呼!”
賴大心下欲哭無淚,恨不得立時掐死了賴尚榮。這倒霉兒子怎么就不長記性?知道姓陳的不好招惹,怎么偏偏與其卯上了?這不是上趕著伸出臉來等著挨巴掌嗎?
賴大便苦著臉道:“回大老爺,老奴對此一無所知啊。若那孽障果然造謠生事,老奴定押了其去跟遠大爺賠罪道惱。”
“呵,那謠言說不得傳揚得滿城皆知了,單是道惱又有何用?”
賴大心下已然有了不好預感。
果然,就聽大老爺賈赦嘆息一聲,語重心長道:“賴大啊賴大,你且說說,老爺我何曾勒索過你家?哪一回不是你上趕著送了孝敬來?
啊?好生教訓了那孽子,安生過日子多好?你偏不,嘖嘖,你這回不又撞在老夫手里了嗎?”
賴大都快哭了,暗忖這一回沒一二千銀子別想遮掩過去了。好不容易積攢了些許家底,三番兩次被大老爺盤剝,再有下回只怕賴家就要舉債送孝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