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尊主雖不曾親歷上一次正魔大戰,卻也是在血雨腥風中摸爬滾打了近千年的老魔頭。
其心思之縝密,算計之精巧,放眼天下,也算得上是最頂尖的幾位。他早已將虎倀的結局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認絕無半分翻盤的可能。但他始終想不明白,虎倀為何這么快就被他找到了?
按常理,虎倀身受重創,必然會如驚弓之鳥,小心翼翼地藏匿起來。怎么會無緣無故地發瘋,親手毀掉自己經營多年的遮蔽陣法,還弄出那么大的動靜,生怕別人找不到他?
不僅如此,數日過去,他那傷勢竟一點都未曾恢復。總不能是堂堂一代魔主,窮得連幾顆療傷用的血丹都未曾準備。
之前不懂,但當那該死的雷霆開始在他自己頭頂上閃爍時,飛廉就懂了。
那是一種不定時、不定次、無法躲避、無法隔絕的神雷。它就那么憑空出現,精準地劈在你的神魂之上,讓你永無寧日,無法靜心療傷,甚至連片刻的安寧都是奢望。
而且,這雷霆痛而不傷,其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折磨而折磨。
飛廉自問也算博覽群書,卻從未在任何一本典籍上,見過如此莫名其妙,又如此陰損惡毒的神通。
若非幽羅子言之鑿鑿,再三確定這便是陳業的手段,飛廉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區區通玄境修士能琢磨出來的東西。
修行之法千千萬萬,從未見過如此不講理的神通!
光是隔著萬里之遙精準施法便已是匪夷所思。更何況,他飛廉可是距離合道境只差臨門一腳的當世至強者之一,憑什么一個通玄境的小輩,輕而易舉就能穿透他的所有護身之法?
只可惜,這個問題,幽羅子也無法回答。她只是不斷催促著他盡快突破,好去那歸墟,為她打開那扇禁忌之門。
飛廉有苦說不出。
他神魂受創,在日夜不休的天雷騷擾下根本無法靜心休養,他拿什么去勘破最后關隘,踏入合道?
他只能等。
像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徒一樣,絕望地等待著行刑者自己疲憊,自己停下來。
云麓仙宗那籠罩西境的“大五行天譴法陣”,耗費了何等巨大的人力物力,尚且只能持續數個時辰。他陳業區區通玄境,靈氣難道是無窮無盡的么?
他總會有累的時候吧?
只可惜,飛廉尊主并不知道。陳業這門神通,早已超出了常規的范疇,它甚至不需要陳業親力親為,只要他愿意將“天譴地獄”的權柄借出就行。
任何與飛廉有著強烈因果牽連之人,都能化身為降下神雷的“執鞭者”。
而在感應到飛廉即將突破的那一刻,陳業便做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
他通過五蘊真人,借云麓仙宗之口,向整個正道聯盟,將飛廉尊主即將突破合道境的消息傳播出去。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有人當場質疑情報的準確性。陳業沒有過多解釋,只是于眾人面前將酆都大帝召喚出來,將那天譴地獄的神通共享給那位質疑的修士。
然后,所有質疑之聲,都消失了。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震驚。
這門天譴地獄的神通未免太嚇人,比飛廉尊主突破更加令人擔憂。
眾人也震驚于陳業的決絕,他怎么敢將這門神通展現出來,還敢告訴所有人?
五蘊真人第一個從震撼中回過神來,他死死地盯著陳業,目光復雜到了極點。陳業卻一臉坦然與之對視,仿佛自己根本沒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五蘊真人不得不開口問道:“陳宗主,你這‘天譴地獄’神通,似乎能追溯一切因果。這也就是說,在座的諸位,乃至天下所有與你有過交集之人都在這門神通的籠罩之下?”
這便是五蘊真人最震驚,也是最后悔的地方。
他原以為陳業只是學了“大五行天譴法陣”的皮毛,卻不想,他竟從中琢磨出這么恐怖的神通。
陣法總歸是有范圍的。
西境是云麓仙宗的地盤,他們在此地布下天羅地網,別派不會有意見。
但陳業這門神通,籠罩的不是地域,而是人,是所有與他產生因果之人。
他怎么敢當著天下人的面,將這個真相揭露出來?
雖然在座的都是正道修士,可誰又愿意,自己的頭頂之上,多了一尊可以隨時隨地窺探、甚至審判自己的“神祇”?!
你以為,你是張奇么?!
五蘊真人一直覺得陳業待人接物方面算得上厲害,能同時給人彬彬有禮與不卑不亢感受的年輕人十分難得。
陳業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因此五蘊真人必須問個明白,也是在眾人面前給陳業一個解釋的機會。
否則,今日之后,陳業與黃泉宗便成眾矢之的。
面對五蘊真人的詢問,還有眾人毫不掩飾的審視眼光,陳業平靜地回答說:“不錯,只要有因果牽連,這門神通就可以追蹤任何人,可以隨時隨地降下天譴之雷。這雷法雖然是痛而不傷,但也算得上是一種酷刑。”
陳業話音剛落,角落里便傳來決絕的聲音:“黃泉宗宗主已經墮入魔道!”
眾人循聲望去,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門派掌門。陳業也有些印象,好像是叫九玄派,前不久還上門拜訪過,不過陳業讓方浩去應付。
眼前這個一身八卦道袍的人似乎就是九玄派的掌門,是個化神境的修士。
陳業萬萬沒想到,還有人會說得這么決絕。
但陳業并不在意,看了對方一眼之后便收回視線,望向了五蘊真人。
這里是云麓仙宗,該如何應對,應該是五蘊真人說了算。
五蘊真人也非常為難,他如何不知道陳業這個神通的問題,但總不能因為陳業練出了一個厲害的神通就將其處死,那他們還算得上正道么?
五蘊真人正為難,卻突然感應到一股鋒銳之氣傳來。
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后脊發涼,因為這道氣息來自那位沉默寡言的劍修。
這不是一般的劍修,這是一位剛剛以化神境界斬殺返虛境魔門尊主的劍修,更重要的是,他是清河劍派的盛懷安。
眾人臉色復雜至極,剛才光顧著震驚,忘了還有這位在。
清河劍派怎么可能坐視毫無道理的殺戮?
剛剛那個九玄派的掌門也反應過來,不應該在清河劍派面前說這個,這群劍修認死理,寧死不屈。
只怪盛懷安太沉默寡言了,平時就喜歡坐在角落,一句話也不說,很多時候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
眼看著氣氛如此怪異,陳業微微一笑:“諸位心中擔憂,我能理解,晚輩雖然修行時間短,但如何不知道這門神通的不妥之處。之所以要在諸位面前公開,只是因為飛廉尊主的突破事關重大,我需要諸位合力才能阻止,否則生靈涂炭,你我都不能置身事外。”
五蘊真人嘆息一聲,感慨道:“陳宗主真君子也。”
陳業是他見過最為純粹的正道中人,清河劍派的弟子都沒他這般“無私”。從張奇開始,清河劍派從上到下都是獨來獨往,平日少與其他門派交流,更少合作。
陳業本來也不需要這樣做,飛廉就算突破到合道境,天塌下來有其他幾個門派先頂著,而且現在飛廉還沒突破呢,陳業不惜將自己放在眾人對立面上,就是為了不讓天下生靈涂炭,這份胸襟,五蘊真人也是自愧不如。
大道理誰都知道,但誰能接受這隨時一道雷霆劈下來的威脅?
五蘊真人開了口,旁人卻難以接受,總不能自身安危寄托在陳業的人品上,萬一有一天他入了魔,或者看誰不順眼呢?
生死之事,豈可交于人手。
眼看那些大派巨擘們個個面色凝重沉默不語,那位早已將陳業得罪了的九玄派掌門心想:他們是顧忌顏面,自己不妨將話挑明。
此人再次開口,沉聲問道:“陳宗主,你這地獄神通,可有克制之法?”
陳業坦然點頭,環視眾人:“當然有。這天下又豈有無解的神通秘術?我今日既然敢將此法公之于眾,自然也會將克制之法與諸位細說,否則,豈不真成了持利器以脅天下?”
此言一出,大殿之內,清晰可聞一片長長的松氣之聲。
“原來如此,陳宗主當真是深明大義!”
“不錯!不愧是我輩翹楚,真正的高風亮節!”
“依我看,這‘天下第一君子’之名,怕是非陳宗主莫屬了!”
一時間,阿諛奉承之聲四起。就連那位九玄派掌門,臉上都浮現出一絲愧色,暗忖自己當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豈料,陳業像是聽不得這些吹捧,笑道:“諸位切莫高興太早,想要破解這門神通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五蘊真人一聽,連忙問道:“陳宗主,都到這個時候,就沒必要賣關子了。你這神通秘術究竟是何原理,不妨細細說來。”
陳業頷首道:“其實原理倒也簡單。晚輩于通玄境時,偶得天授,練成了一門專攻神魂的神通,我稱之為十八層地獄…”
接下來,陳業簡明扼要地講解了神通的根本原理,甚至將其中涉及到的那部分神魂天書秘術,也毫無保留地公之于眾。
在座的皆是正道高人,自然個個眼界非凡,真假虛實一聽便知。修為高深者,甚至當場便已領悟了那門不算太過復雜的神魂秘術。
只是,當他們徹底聽明白了這門神通的原理之后,大部分人的臉色,又重新變得難看起來。
最終,還是五蘊真人苦笑著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個問題:“所以,只要行事端正,不為惡事,便不受這‘天譴地獄’的影響?”
“不錯。”陳業點頭,語氣平淡地說:“只要諸位問心無愧,即便與我因果再深,這地獄酷刑,也絕不會加諸其身。”
說罷,陳業直接喚出酆都大帝,而后向一旁的盛懷安拱手道:“前輩,得罪了。”
只見他運轉靈氣,朝著盛懷安的方向虛虛一指。一道微弱的電光在盛懷安頭頂一閃,便瞬間湮滅,仿佛從未出現過。
地獄酷刑,對善者無效。便如當初鬼差們的油鍋扣在陳業頭上,也傷不得他分毫,甚至連發絲都不會弄亂。
五蘊真人再次開口,問出大家最關心的問題:“由誰來判斷善惡?”
陳業笑了,笑得坦然而又理所當然:“由所有修煉此法之人共同判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人或許不知何為對他人之大善,但難道還不知,何為對自己之大惡?這套神通的善惡標準,離不開‘人之常情’四字。諸位只要還是人,這善惡的標準,終究不會相差太多。”
“諸位也無需擔心今日口角一句,便要受千刀萬剮之刑。因為從你們領悟此法的那一刻起,你們每一個人,都已是這套‘地獄酷刑’的標準制定者之一。你們的心中所想,所念,所認可的道義,都會成為判斷善惡的標準之一。”
聽到這番解釋,眾人都皺起眉頭。
他們不曾見過如此怪異的神通,這根本就不是給人練的,更像是當初正道聯合時簽訂的契約,只是所影響之人更多,也更難以打破。
聽起來更加公平公正,但終究是一種限制。
“此法,不妥。”
焚香門的鐵盛榮終于開口,他本來不想跟黃泉宗交惡,但眼前之事著實不太對,焚香門什么情況他心里有數,這神通豈不是針對焚香門?
要論過錯,焚香門弟子怕是天天要挨雷劈。
鐵盛榮沉聲質問:“這終究是你黃泉宗的規矩,憑什么要影響到我們其他門派的弟子?!”
陳業卻搖了搖頭,目光直視著他:“鐵掌門此言差矣。我且問你一句,你也擅長用劍,你的一道劍光,能斬多遠?”
鐵盛榮不明其意,但還是傲然答道:“千里之遙,不在話下。”
“那閣下的劍光,憑什么能傷及我黃泉宗的弟子?”陳業反問。
鐵盛榮怒道:“我何時傷過你黃泉宗弟子?!”
“那我,又何時用這神通,影響過貴派門下弟子了?”陳業針鋒相對地說:“你一道劍光,能橫貫千里,可斬我黃泉宗弟子的肉身。而我這門神通,不過是距離遠了些,甚至還不會傷及性命,也從未主動用以對付貴派弟子。我倒想請問一句,是不是因為我這門神通太過厲害,這本身就是一種罪名?”
“陳宗主此言,未免有些強詞奪理。”此時,又有人忍不住開口,“明明是你以神通秘術,在我等頭上懸了一把無形之劍。”
陳業瞥了那人一眼,看起來陌生,但陳業并不在意他是誰,只是坦然地說道:“當初張奇真人在世之時,諸位哪一個門派,不在他的劍光籠罩之下?你們可曾覺得,這劍光懸于頭頂有何不對?可曾有人去清河劍派山門前叫罵過‘你張奇的劍憑什么能威脅到我?’”
羞愧,憤怒,不甘…諸般情緒,浮現在眾人臉上。
鐵盛榮更是咬牙切齒:“你以為,你是第二個張奇?!”
“我不需要是第二個張奇。”陳業搖頭,語氣平靜地說:“我只是想告訴諸位一個道理。‘天譴地獄’確實可以追溯因果審判罪人,但這與御使飛劍千里取人首級并無本質不同。等有朝一日,我當真用這門神通為非作歹,諸位再來聯手將我審判,也為時不晚。”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九玄派掌門再次厲聲喝道,“我們又如何信得過你?你要如何證明自己?”
陳業終于有些不耐,他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反唇相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因我的神通厲害,你們便已斷定我會用它來害人。若是按照這個標準,我懷疑你會去當個采花賊,你是否也要當場自宮,以證清白?”
“你!”九玄派掌門怒不可遏,一張臉漲得通紅。
陳業卻已懶得再與他廢話。
只見陳業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朗聲說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是凡俗帝王用以殘民之術。我輩是修行之人,難道要與那凡人一般,凡事只計算利益得失?”
陳業一揮衣袖,最后陳詞:“今日我將此事告知諸位,只因‘天譴地獄’這門神通消耗極大,只憑我一人難以阻攔飛廉尊主突破。因此,我會將施展此法的真言傳授給諸位,若是愿意,便與我一同除魔衛道。
“若是諸位還要繼續糾結我黃泉宗有沒有資格執掌這樣的神通,那不如現在就集結人馬,去北疆,滅了我黃泉宗的道統!也免得諸位,終日擔驚受怕!
“陳某言盡于此,告辭。”
陳業留下一份玉簡,然后便轉身離去。
正道諸派看著這位少年的背影,無一人敢出言阻攔。
不管陳業說得有沒有道理,黃泉宗如今已經是天下大派,想以剛才的理由將陳業留下?虎倀的神通如此厲害,這位魔門尊主都死在他手上,旁人怎么敢動手,難道真要用肉身試探他的劍氣葫蘆用完沒有?
身份地位早已不同,他雖不是張奇,但也無需太在意旁人看法了。
而等陳業走后,盛懷安便起身對眾人拱手,一言不發地走了。
眾人心中有數,對清河劍派來說從來沒有第二個選擇,盛懷安一定會修煉這門神通,與陳業一起阻止飛廉尊主突破。
五蘊真人嘆息道:“諸位,陳宗主所言極是。我等都是正道,若是像那些魔頭般相互算計相互忌憚,那當年的魔門便是我們的下場。我云麓仙宗必定不會讓那魔頭合道飛升,其他小事,等蕩平魔門再說不遲。
五蘊真人站起身來,大聲說道:“若是諸位還有疑慮,道不同不相為謀,諸位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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