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宏德門。
午后的街面上,陽光融合,行人往來,如梭如織,意態散淡,多有悠閑。
突如其來的馬蹄聲,騎士急躁的呵斥,扎眼的邊軍號服,冰冷的制式鋼刀,都讓行人驚慌躲避。
飛馳戰馬如同破冰堅船,強硬犁開往來人流,沿著空出的通道,向北疾馳而去。
賈琮極目眺望,神情有些凝重,上一份急送中宮的軍報,便是遼東鎮邊軍送抵,帶來殘蒙侵占軍囤的捅天消息。
他不知道方才快騎三人,到底來自何處軍鎮,又是同樣的八百里急報。
馬匹正是向城北方向行進,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衙門,都座落在城北,再往北去便是大周宮城。
總之,這個時候邊軍急送軍報,絕對不會是什么好事。
賈琮前幾日在大理寺官衙,曾和楊宏斌推演北地軍情,以為安達汗侵占軍囤之后,必定會再有異動。
北上可截斷宣府、薊州兩鎮退路,相機攻占奪取。
南下可借糧道便利,快馬精騎,日夜兼程,直取神京。”
他當時所言,絕不是信口而來,安達汗敢做突襲軍囤之事,便已準備孤注一擲。
賈琮所推演之事,是安達汗將兵攻略常理。
如今邊軍再次入京急報,如是殘蒙最新軍情急報,事態多半更難以收拾。
賈琮想到此處,心情異常沉重,本趁日落之前,想回一趟城外工坊,督造梳理營造之事。
如今卻改變主意,先行返回府中,因為呆在城中,能更快收到戰情消息。
他讓江流調轉方向,先返回伯爵府,只是車行半路,突然再次聽到馬蹄聲急促。
這次過路依舊是三匹快馬,馬上騎士雖是軍中號服,卻不是邊軍服色,而是五軍都督府快馬斥候。
騎士依舊背插三色小旗,身背著信報皮囊,依舊是百里急報架勢,馬蹄聲急促如雷,又引起街面一陣騷動。
三人馬隊馳騁方向,依舊往城北而去,想來這次馬隊所經之地,必與前面一波邊軍馬隊同路。
賈琮看到街上行人,不時流出驚悚神情,許多人已在議論紛紛。
前幾北地軍囤被殘蒙侵占,消息在早朝公布之后,早已在市井傳開,神京百姓人盡皆知。
此時,前后兩番軍報快馬入京,已在市井街坊引起騷動,只怕風波會很快擴散…
賈琮心中更增憂慮,一日之間數波軍報入京,他幾乎已經斷定,北地軍情必是再出大事。
等到車馬進入伯爵府東角門,便讓江流叫來管家,吩咐多派外院精明小廝,到街面上打聽消息。
城中如再有軍騎往來,或各處兵務衙門消息傳出,立刻回府通報。
他返回內院之后,往自己院子而去,一路見樹木蘢蔥,樓閣宏麗,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
美景幽幽,意趣宛然,如此勝景,賈琮卻無心觀賞。
路過一彎石橋之畔,正見黛玉帶著紫鵑,正從那橋上走過。
穿淡藍折枝繡梅對襟褙子,白色交領里衣,淺黃色百褶裙,身上披大紅羽紗面白狐里鶴氅。
玉顏嬌容,云鬢墨染,髻上插藍寶步搖鳳釵,風姿綽約,裊娜如仙。
她遠遠看到賈琮,神情乍然驚喜,遠遠向他揮手,只叫了句三哥哥,便快步過橋,向賈琮迎面而來。
等到走到近前,賈琮問道:“妹妹這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黛玉笑道:“午飯后在房里讀曲譜子,看的有些乏了,正要去二姐姐屋里說話。
三哥哥怎這么早回府,昨兒說去玄天宮拜謁,雖算著不用一日時間。
但這幾日你常說朝中大事,衙門事務繁忙,我以為你下山必先回官衙,怎么不等日落就回府?”
賈琮見黛玉方才走的急些,鬢發被風吹得紊亂,下意識伸手攆起亂發,輕輕捋到她耳后。
兩人靠得近了些,聞到黛玉清甜醉人體香,臉膚雪白,隱含紅暈,秀發如云,烏黑柔亮,透著異樣動人。
手指碰到她瑩潤絲滑耳垂,泛起難以言喻的美好,翡翠纍絲嵌珠耳墜,碰得微微晃動,在陽光中閃動光芒。
紫鵑見賈琮有些忘形,舉動未免太過親昵,俏臉微微發紅,下意識側過身子。
黛玉妙目盈盈,對賈琮微一笑,倒是沒有羞澀,只是左右看了一眼。
自己將鬢發稍加整理,嗔怪說道:“三哥哥也太越性,怎么還動起手來,小心被人看去,當成什么大事。”
賈琮見黛玉嫣然生姿,自有一番俏麗可愛,心中的憂慮壓抑,不知覺散去大半。
笑道:“被人看去便看去,哪個當做大事,便讓他去說便是,省的有人瞎惦記,我可是不怕的。”
黛玉方才被他親昵,沒覺得多少羞澀,如今聽了他這幾句,俏臉一片緋紅。
還聽懂他話中意思,透出的不滿和霸道,竟讓她還頗為受用。
微哼了一聲,說道:“好端端還無賴起來,我才不和你鬧呢。”
黛玉雖語氣嗔怪,卻對賈琮調侃,并不太放心上,轉而問道:“三哥哥還沒說,為何這么早回府?”
賈琮嘆道:“原本是要回工坊,剛進宏德門,遇到幾波快馬軍報,情形十分不對,必定北地軍情又出事故。”
黛玉聽了秀眉微蹙,說道:“不是說蒙古人劫了軍囤,得了許多糧草過冬,怎么還不知足,大過年還鬧事?”
賈琮說道:“他們可不單為了糧草,這回是有大動作,要是我猜的沒錯,必定要興兵南下,朝廷要打大戰了。”
黛玉本是千金閨閣,原哪會管軍武之事,只是被賈琮耳濡目染,日常才會多有留意。
聽到要打大戰之言,看到賈琮神情憂慮,一顆芳心上下起伏,立時像是沒了著落。
秀眉微蹙,幽幽說道:“三哥哥曾在九邊領兵,這會子蒙古韃子來犯,真被云妹妹說中,三哥哥也會出征?”
賈琮見她神情擔憂,伸手牽她的小手,柔滑如絲,恍若無骨,卻透著沁人冰涼,顯得很是無助 他微微心疼,領她到背風游廊坐下。說道:“圣上看重火器之威,蒙故人如悍然南下,我多半要隨軍出征。
圣上待我頗為寬厚,這些年不吝官爵,所謂養兵千日,國有征戰,身負武勛,義不容辭,乃是正理。
妹妹也不用擔心,我也不是大頭兵,輪不到沖鋒陷陣,如今朝廷火器大盛,不像以往事事刀兵相接…
大周四海平靖,唯獨關外殘蒙為首患,遲早難免一戰,如戰之可勝,斬削其根本,以后便多太平日子。
姑父不是來信提起,等你過了及笄之年,讓你回南省親,等到戰事平息,我可陪你回南,咱們好好逛逛。”
黛玉被他逗得一笑,說道:“你最會哄人,我不輕易信你,你既說了兩次,以后不許耍賴,不然我可不依。”
賈琮微微一笑:“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必定會說話算話。
他說著有些不由自主,伸手摟在姑娘纖腰上,黛玉俏臉粉紅,在他掌心擰了一把,又打了一下。
左右一看,紫鵑竟不見人影,不知去哪里逛了。
嗔道:“三哥哥,你手放哪里,定是平兒她們慣著你,愈發不老實起來…”
神京,兵部衙門。
尚書顧延魁官廨,這幾日事務繁忙,部中官員進出頻繁,五軍都督府和戶部,也常有官員來對接公務。
自從那日遼東軍報急送神京,嘉昭帝支持各項應對之策,已緊鑼密鼓逐條履行下達。
五軍都督府早軍權旁落,如今只擔著軍糧押運等事,應對殘蒙戰事要務,幾乎全由兵部主事。
這幾日時間之內,兵部奉嘉昭帝圣旨,先期調兵都已就緒,周邊四州調集衛軍四萬,五軍營征調二萬。
六萬精銳在神京城北郊集結,已陸續分調神京北向德州、通州兩地,加強北向防御。
國都京畿防守也被加強,神京九門加強戒備,分派四萬五軍營精銳,嚴密鎮守,以防不測。
大軍調動耗費糧草糜巨,戶部衙門徹夜燭火通明,各地糧道運輸,絡繹不絕。
不僅要應付神京周邊聚兵,還要向九邊重鎮輸送糧草,盡快緩解軍囤被奪,對各鎮造成的糧草虧空壓力。
顧延魁已是年紀六十的老臣,入兵部衙門已有多年,從沒像眼下這等忙碌。
他已通宵達旦數日,每日吃睡都在官廨,已經多日未曾回府。
這幾日嘉昭帝每日傳召入宮,合同各部主官商議大事,其中最要緊之事,便是對蒙戰事主帥定奪。
當日軍囤被奪在早朝公布,文武群臣義憤填膺,許多朝中宿將紛紛請戰。
其中自請帥軍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其中趙王李重瑁、齊國公陳翼、兵部尚書顧延魁都赫然在列。
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因軍職顯赫,也按照官場規矩自請為帥,雖然會皇帝和百官群臣,大都不會當真。
但官場上該有的姿態,王子騰還是要擺足的,自從王子騰與賈家割裂,已被嘉昭帝架空閑置許久。
他這人官祿心極重,一直擺脫眼下尷尬,身為高階武職官員,想要咸魚翻身,軍功是最好途徑。
所以他自請為帥,雖然是該有官場規矩,但心中未必沒有弄假成真野望。
至于齊國公陳翼當年也是驍將,曾跟隨太上皇征戰邊陲,是榮國公賈代善同輩人物。
八公后輩子弟之中,陳翼是碩果僅存公爵勛貴,可見當年軍功不俗,在軍中威望不淺。
如今陳翼雖年邁,還擔五軍都督府左軍都督,實權多少自不待言,但軍職卻委實不低。
以陳翼的資歷和軍職,他自請為伐蒙主帥,可比王子騰靠譜許多。
顧延魁自請為帥,其中意義與王子騰相同,但他確實出于官場規矩,自問將兵之才不足為帥,君臣兩人心照不宣。
除了以上三人之外,另有數州正二品都指揮使,九邊兩鎮總兵,各自上書自請為帥。
這等請戰之書,紛紛飛向圣駕御前,將軍中戰意昂揚,渲染十分到位。
但是請戰將領之中,最被百官認同,隱然呼聲最高,便是趙王李重瑁。
其實朝中有這種傾向,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趙王是皇長子,身份貴重,領軍伐蒙,堂而皇之,可召軍心,政治意向,非比尋常。
趙王曾在邊陲為帥,年富力強,戰功顯赫,具備為帥之能,大周軍中威望不俗。
即便趙王因金陵衛軍大案,由此蒙上一層陰霾,但他身上具備光環,依舊難令人忽視。
當日早朝之上,趙王與其他幾位高階將官,御前自請為帥。
幾名自以為忠直的御史,數個忠心任事的六部官員,還有一些軍中將領,紛紛出班附議。
當日下朝之后,趙王發帖致歉,取消王府初八壽宴,退回各家賓客賀禮,閉門謝客,以待戰事。
言行舉止,恭謙赤忱,為國請戰,令人動容。
只是北上伐蒙,是為大周國戰,一軍之帥,非同小可,牽扯深遠,更不能等閑視之。
并不是有為將之才,就能輕易定帥就位,皇帝和百官,各自需權衡,其中輕重利弊,多少不可言說。
所以諸將請戰,嘉昭帝留中不發,一時并沒有定奪,這幾日傳召顧延魁,多少都會議起此事。
其實顧延魁心中清楚,圣上心中對主帥之位,早已有了合適人選…
正當他批閱幾份戶部公文,關于各地糧草征調事宜,需要兵部予以協同。
等到公文批注完畢,顧延魁正想稍事休息,畢竟上了些年紀,長久伏案有些吃不消。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促,他抬頭望去,兵部左侍郎彭汝南快步入官廨,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手中拿著份公函。
說道:“尚書大人,大事不好,薊州鎮發來緊急軍報,數日前接收數名宣府鎮潰兵,得知宣府鎮被殘蒙攻破。
殘蒙正月初三圍困宣府鎮,切斷東西兩向道路,封鎖各類消息,圍城兩日之后,靠城內細作詐開南城門。
土蠻部把都王子,帥數萬精銳攻破城池,進行屠城圍殺,雖然中途停止。
但罹難軍民之眾,尚且過四萬余人,一萬三千守城軍,幸存百中無一。”
顧延魁聽之色變,血氣上涌,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彭汝南連忙上前扶著,說道:“大人保重,才乃捅天之事,還需大人砥柱料理。
軍報之上不限于此,據城中潰兵所言,把都攻破宣府鎮,安達汗便分兵南下,如今去向不明。”
顧延魁臉如白紙,鎮定精神,說道:“馬上安排車馬,我要即刻入宮面圣!”
他只是話音剛落,官廨外又傳來腳步聲,但這次進來不是兵部官員,而是一名戎裝武官。
剛走進官廨,神情急促說道:“顧大人,卑職受左軍都督陳大人差遣,向大人傳達緊急軍報。
五軍都督府斥候北向探查,在離紅樹集二十里出,發現殘蒙大軍蹤跡,探查徽旗名號,確定土蠻部安達汗親帥。
觀其馬隊煙塵陣勢,來訪殘蒙大軍,不下于五萬之眾。
斥候返程急報之時,紅樹集已全軍備戰,只怕支撐不了多久…”
顧延魁聽了這話,臉上血色更減一份,他胡亂找出九邊輿圖,在書案上展開,很快找到紅樹集所在。
驚聲說道:“不好,安達汗這是要沿軍囤糧道,途路搶掠糧草物質,南下只取神京!”
那名武官說道:“陳大人也是如此斷定,他已又右軍都督姚大人,驅車前往宮中。
臨行前讓卑職傳話,兩位大人會在午門等候,會同顧大人一同入宮面圣。”
大周宮城,乾陽宮,后殿暖閣。
嘉昭帝御案堆著批不完的奏章,但每日早朝之后,他依舊雷打不動,有條不紊的處理政務。
他不會刻意加快速度,但也絕不會因疲倦,或者枯燥煩悶,會有意懈怠和遲緩。
雖然各部上報的尋常政務,他會發內閣學士擬紅批閱,省去了不少精力和功夫。
但被認為重要的政事奏章,需要他仔細審閱推敲的,依舊能輕易填滿他每日理政時間。
或許是因他生性勤勉刻苦,或許是立志超邁先輩為大治明君,也或許來自不易的皇位,至高無上的權利欲望…
或者是上述各種緣由,相互交織融合,才造就了今日的嘉昭帝。
不管朝野私譽如何,不管坊間謠傳離奇,還有沉淀在過往歲月之中,讓人不敢觸及的兇詭血腥。
只論當下之勢,嘉昭帝當得起勤勉有為之君,即便對他心懷芥蒂之臣,甚至暗藏不軌之人,都不得不對此承認。
自從遼東鎮送來軍情急報,得知東堽鎮軍囤被侵占,雖朝廷各項應對戰策,都已快速實施展開。
但嘉昭帝依舊驚怒難去,已經好幾夜沒睡安穩,但每日早朝和日常政務,卻一如既往。
他的額角似多了幾縷白發,神情也比前幾日多了憔悴。
正當他批閱完手頭奏章,正想起身走動活動筋骨。
殿外值守太監進來傳話,兵部尚書顧延魁、五軍都督府左軍都督陳翼、右軍都督姚汝昌等。
已入承天門外求見,言有北地緊急軍情,向圣上奏報。
聽到三位大臣聯袂而來,來頭聲勢不小,又稱有北地緊急軍情,讓他心中生出不好預感。
皇帝臉色瞬間陰沉,讓太監即刻傳諭,召三位入暖閣覲見。
等了大約半盞茶功夫,時間雖然很短,又似乎極長,恍若無法窮盡,嘉昭帝焦躁走動,暖閣中氣氛異常壓抑。
一直到三位大臣進入暖閣,嘉昭帝神情陰鷙,隱含盛怒,迫不及待問道:“各位卿家,可是殘蒙又有異動!”
左軍都督陳翼也是勛貴老臣,精于世故,見多識廣,本不該是怯場之人。
但感受皇帝身上滿溢恐怖威勢,心中不禁有些戰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顧延魁微微鎮定心神,上前奏報:“啟稟圣上,剛收到薊州鎮總兵徐觀崖緊急軍報。
殘蒙土蠻部王子把都圍困宣府鎮,正月初五攻占宣府鎮,守軍一萬三千人覆滅。
殘蒙縱兵屠城一日,罹難軍名四萬余人,五軍都督府北向斥候回報,宣府鎮城破之后,安達汗分兵親率大軍南下。
兵峰之中九邊糧道中轉紅樹集,那里只有三千守軍,只怕如今已陷落。
觀安達汗行軍兵勢,必定是要沿我軍糧道南下,直逼京畿神京。”
嘉昭帝聽了顧延魁上奏,如遭雷殛,臉色瞬間蒼白如雪,眼神中充斥無限憤怒,身子微不可覺的顫抖。
郭霖也大氣都不敢喘,連忙顧延魁手中接過軍報,小心翼翼呈到御前。
嘉昭帝動作有些僵硬,展開軍報飛快瀏覽,漸漸血灌雙瞳,越發怒不可遏。
口中喝道:“塞外蠻夷,膽大妄為,安敢如此欺我!”
嘉昭帝聲音凄厲躁怒,在暖閣中回響不停,在場之人無不戰栗。
只是話語剛落,嘉昭帝一口心血噴出,軍報被染了大片殷紅,萎然落在案上,整個人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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