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十月之末,秋風清寒,早起大雨,庭院青磚地面水聲淅瀝,天氣愈發陰冷刺骨。
堂檐下六根檐柱粗圓聳立,頂端橫枋涂彩抹金,底端綠紅花欄橫陳,威嚴華貴絢麗,盡顯豪門氣度。
因已臨初冬,堂口門簾換成紅緞泥金壽紋綿簾,即便天色陰沉,依據難掩奢華紅艷,頗為亮人眼目。
時間已過辰時,往日迎春、黛玉等姊妹多半已入堂請安,有時還會陪賈母用些早點。
但今日堂中不見姊妹們身影,除了賈母端坐北面羅漢床,鴛鴦和琥珀兩個大丫鬟侍立左右。
堂中還坐了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等人,連一向很少走動的李紈,此時也在堂中就坐。
今日堂上人氣雖不旺盛,但在坐都是賈家有位份的婦人,顯得異常莊重正式。
薛姨媽端著茶盞喝了一口,心情多少有些古怪。
今日是王夫人丫鬟彩霞入房之禮,薛姨媽本想裝做不知,并不想正兒八經摻和。
自從上次王夫人誣賴寶釵不貞,又想將薛家擠兌出榮國府,薛姨媽和姐姐早有芥蒂。
雖女兒和賈琮是一筆糊涂賬,將來也不知如何了局,但是磨刀不誤砍柴功。
賈琮房里五兒、芷芍、平兒等人入房之禮,薛姨媽都樂的出來露面,還都送了不菲的賀禮。
這不僅是她承賈琮的情面,也是為女兒將來籠絡人緣。
她是皇商門第大婦,左右逢源,人脈鏈接,未雨綢繆,幾乎已成一種本能,比王夫人要開通活絡許多。
但寶玉和賈琮是兩碼事,他房里進一個丫鬟,薛姨媽實在沒興趣露面,本想著混過去便是。
沒想昨日王夫人特意傳了口信,今日彩霞行入房之禮,請她到榮慶堂觀禮。
薛姨媽雖心中膈應,但自己姐姐開了口,她總不好不去,不然真要撕破臉皮。
等她入了榮慶堂,見大房當家奶奶王熙鳳,二房寡居守門的李紈,竟然都被請了來。
薛姨媽心中奇怪,寶玉如今不過偏門子,他房里進一個丫頭,用得著怎么大排場。
自己姐姐正兒八經請兩房婦人到場,外加自己這個外親,倒像是特意來做見證。
一個家生奴才丫頭,居然這等待見,就差三媒六證起來,自己姐姐真有些神神叨叨。
堂中下首站著彩霞,今日她并沒紅裳綠襖的丫鬟打扮。
穿了件桃紅花卉暗紋對襟褙子,下身系粉色繡花百褶裙,頭上插了支華麗的珍珠點翠步搖。
兩頰雖有幾分清簡,但薄施脂粉胭紅,形容很是俏麗動人。
賈母含笑注視彩霞,一雙老眼總在纖細挺翹的腰臀打量 覺得這丫頭這年長開,生的倒是極好身段,比襲人和彩云怕是更易生養。
王熙鳳是生養過的婦人,也饒有興致打量彩霞,見她胸豐腰細,臀翹腿直,確是個有本錢的丫頭。
上回芷芍和五兒入房,事情可是說起二三月時間,才挑了日子行入房禮數。
這會子姑媽竟急成這樣,前幾日剛傳出話頭,今日就要給彩霞行禮入房。
莫非看中這丫頭本錢有料,才急著往寶玉床上塞。
難道寶玉今晚睡了這丫頭,馬上就能生兒子不成,姑媽也想瘋了腦子,天下那有這便利的事。
就算二房明天生下大胖小子,那又能如何,偏房還是偏房,翻不了身的老鱉。
即便是寶玉的長子嫡子,還不如我的大姐兒金貴。
姑媽難道還想靠子嗣翻盤,將來多占些便宜不成,真愛做她的春秋大夢。
只是彩霞這丫鬟倒也有福,一個家生奴才丫頭,能做二房嫡子姨娘,可沒幾個丫頭有這時運。
瞧她這幅模樣,八成是樂暈了,連笑都笑得僵冷生硬。
姑媽倒是精神,直愣愣的臉色,一雙眼睛都是帶光,老是盯著彩霞肚子,魔怔的不輕,真真好笑。
賈母看彩霞多半就是寶玉的生養物件,王熙鳳看彩霞能斷出王夫人的野望。
薛姨媽雖也是老練婦人,卻是懶得動腦子,寶玉彩霞之類都和她沒關系。
只是李紈看著彩霞行禮,心中多少有些嘀咕,她日常在東路院足不出戶,對院里的大小事都有留意。
李紈是守節的寡婦,自然對家中女眷舉止,比旁人多些顧忌。
她也曾聽到流言,這個彩霞和環哥兒日常親近,似乎有些往來。
自己一個守門的寡婦,都能聽到風聲,太太這樣精明厲害人物,難道會毫無所知。
或許是她確定此事無妨,才會讓彩霞入寶玉房頭?
李紈雖有些疑問,但左右不關她的事,她只管教好她的蘭兒,所以只是略微一想,也不放在心上。
琥珀得了賈母吩咐,從后堂端了茶盤進來,彩霞分別向賈母、王夫人敬茶磕頭。
又收了堂中各人隨手賀禮,一應入房禮數完畢,這才跟了襲人返回寶玉房中。
王夫人又跟賈母說了些閑話,便說去寶玉院里料理,便起身出了榮慶堂。
王熙鳳和李紈也都各自告退,只留下薛姨媽和賈母閑話。
過去盞茶功夫,迎春、黛玉等姊妹得了消息,便過來給賈母請安,堂中又開始人氣旺盛起來。
賈母問道:“怎么不見三丫頭人影兒?”
迎春笑道:“三妹妹大早去了東路院,說是趙姨娘身子不爽利,她過去探望問候。”
昨夜賈琮和探春在園中坐了許久,兄妹親昵知心,自不待言。
昨日東路院之事,因隱含太多叵測風險,兩人說好都不對人言,因此連迎春都不知其中根底。
去年底時候,賈政為了避嫌,封閉東路院和西府聯通門戶,東路院如今是正經獨門獨戶。
眼下東路院的動靜,并不太便捷傳回西府。
王熙鳳雖清楚賈環的丑聞,但她知探春和賈琮從小親密要好,如今極得賈琮看重寵愛。
她顧著探春的臉面,自然不在西府傳揚此事。
再說二房小子和男人鬼混,不僅和大房沒半分關系,還是大敗門風之事,更加不能宣揚。
連深知就里的林之孝家的,也得了王熙鳳言語提點。
林之孝家的是老成人,自然管束西府丫鬟婆子口舌,所以賈母深處內宅,一直未知實情。
賈母聽說探春探望姨娘,不過是尋常之事,也沒有放在心上,只和孫女們說笑。
王夫人帶著玉釧從榮慶堂出來,還沒走到地方,遇到心腹陳婆子急匆匆過來。
王夫人讓玉釧先去寶玉院里等候,自己卻和陳婆子緩緩而行。
陳婆子說道:“太太,你大早來西府辦事,剛出門沒多久,三姑娘便進了東院。
她在趙姨娘房里說了許久話,她的丫鬟侍書一直坐門沿上,我也不好探聽風聲。”
王夫人臉色有些陰沉,在她眼里趙姨娘是個蠢貨,賈環乳臭未干,膚淺浮躁,更不足為慮。
唯一有些忌憚的就是探春,她這個庶女精明干練,聰慧過人,賈家姑娘里頂尖人物。
王夫人自問能輕易擺弄趙姨娘,卻沒底氣糊弄過探春,何況探春和賈琮如此親近…
說道:“外頭的丑事,已毀了這小子名聲,西府這邊卻沒半點動靜。
定是琮哥兒對三丫頭護短,讓下面人封了口舌,老太太眼下還蒙在鼓里,但他們也瞞不了多久。
那小子出了這等丑事,老爺如今火頭還沒消,那對母子豈能不害怕。
三丫頭是極聰明的,眼下這等時候,她不會讓自己兄弟胡說,不然他兄弟的小命就交待了。
我們都能想到的道理,三丫頭必定也能想到,即便她想不到,東府那人也會提點她。
只要過了今晚,我的寶玉和彩霞同房合巹,各自名正言順,便再沒什么擔心的。
明日老太太也會知道外頭傳言,心中豈有不恨的。
老太太當了一輩子家,最看重家門清白名聲,老太太可比我心狠,加上又最疼寶玉。
他們母子要是敢多嘴,或者出來鬧事,惹惱了老太太,只會死得更利索些…”
陳婆子聽了這話,心頭一陣發寒,自己太太說的話語,她是絕對相信的。
老太太如今年紀大了,慈眉善目,樂善好施,年輕時卻不是這等模樣,
老人家做了一輩子國公誥命,不知見過多少風浪。
別的暫且不說,當年國公爺有六個老姨奶奶,家里兩個,外頭四個。
可這些姨奶奶只生了幾個庶女,卻一個庶子都沒生下,老太太手段何等厲害,可不就是心狠的主。
老太太這一輩子,也就失了一回手,結果落下多大變故。
當年大老爺抬了那花魁娘子入府,老太太居然沒有插上手,竟讓那低賤的花魁生下庶子。
還讓這小子修煉成精,生生做出天大的場面,連榮國府的天日都變了,也就是那位琮三爺。
老太太一輩子最疼二老爺,如今見了家中這等情形,不知是否后悔當年不夠心狠…
后來那花魁娘子生下孩子,第二天就沒了性命,未免太過蹊蹺,誰說的清其中緣故。
王夫人思索片刻,又對陳婆子耳語幾句,讓她去外院辦事,自己轉身進了寶玉院子。
伯爵府,賈琮院。
日落時分,賈琮下衙回府,發現東角門檐下,停靠著兩輛大車。
除了隨車幾位車把式,還有兩個十五六歲少年,正靠著大車閑聊。
日頭落下火紅霞光,地上是斑駁的檐影,他們見到賈琮,臉現喜色,連忙上前向他見禮。
說道:“小人是程陽,這位是許小關,我們奉了曲大掌柜吩咐,從南邊送來伯爺想要的東西。”
賈琮聽了心中一喜,走到其中一輛大車跟前,車上堆疊許多裝滿物事的麻袋,外面還遮蓋這雨布。
賈琮上前解開其中一個麻袋,里面都是帶著泥土紅皮果實,果然是自己想要的東西。
笑道:“你們兩人我都記得,當年在神京還見過幾面,只是我兩下金陵,趕巧都沒遇到你們。”
程陽和許小光見賈琮還記得自己,心情都有些興奮激動。
他們兩人曾是繡娘香鋪收養的孤兒,當初賈琮和曲弘秀成立鑫春號,在這些孤兒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特意請了落第秀才和外夷教士,因材施教,教授這些孤兒識字格物等技能。
程陽和許小光因年紀稍長,兩年前被送到金陵,在鑫春號分鋪上做事。
對于他們來說,賈琮和曲弘秀都是恩主,當初他們是逃荒的孤兒,如不是鑫春號收養,必定早已餓死。
這幾年時間,賈琮武可開疆封爵,文可金榜題名,名動天下,人盡皆知。
自古少年意氣,他這等耀眼光環,彼此又是年紀相近,自然是程陽、許小光等人極崇拜的對象。
如今多年未見,兩人見賈琮還記得自己,心中十分歡欣,覺得這千里之行,當真值當的很。
賈琮讓家奴從兩車挑十多個麻袋,各自運入府內,又帶程陽和許小關入外院偏廳說話。
三人入了偏廳,程陽拿出一份書信,說道:“這是曲大掌柜的親筆信,讓小人親手轉交。
伯爺所要的番薯和香芋,在金陵這等大埠,也并不多見。
大掌柜讓我們四處尋找,只在城內幾處西洋教堂,幾個外夷買辦家中,偶爾見過一些,數量十分有限。”
后來還是大掌柜找的路子,從福建港口弄到了兩車,讓我們兩個日夜兼程送到神京。”
上回王德全從外海回來,送了幾箱番柿、西番麥到神京。
賈琮見了這等外洋之物,又知這些東西還是稀罕物,只是通過市舶司港口,極少量流入大周。
既然能見到番柿、西番麥,更適應果腹的地瓜和土豆,在大周必定也有出現。
普通百姓對這些外來作物,眼下還是極少知曉,更不用說大規模種植和食用。
但賈琮作為后世之人,卻知這些外洋作物極易種植,對于哺育民生溫飽,具備極其驚人潛力。
他既遇到自然不想錯過,便去信給曲弘秀和秦可卿,讓他們在金陵等地收羅,并盡快運抵神京。
曲弘秀在信中說道,他想要的番薯、香芋等外洋作物,金陵也并不多見。
后來還是通過甄家關系,從外海運了兩車抵達福州,再讓程陽和許小光接貨,轉而押送神京。
如今甄家已被闔族抄沒,曲弘秀還能溝通甄家關系人脈,也都來自甄芳青的安排。
甄家金陵產業雖被朝廷抄沒,但甄芳青早已未雨綢繆,提前抽走了巨額家傳產業。
并帶走規模可觀的甄家船隊,前往經營多年的海島避禍。
金陵雖再無甄氏豪族,但甄芳青靠著家門底蘊,完備的家族海船隊,使甄家海貿生意運轉依舊。
要想讓甄家海運之物,改頭換臉進入大周售賣,她在出海之前,便在各沿海大埠留下人手和渠道。
甄家作為海貿經商大族,即便破船還有三斤釘,只要有人謀生,其中有利可圖,做到這些并不難。
甄芳青在出海之前,便已和金陵鑫春號達成默契,雙方的合作一向緊密。
此次運送的海外作物,便是曲弘秀通過甄家福州渠道,從海外搜尋而來,再通過甄家船只運抵。
如今鑫春號在金陵各類造物,依舊由甄家海船行銷海上各國。
雖然通過數重中轉渠道,外人極難追根溯源,但對官方而言,這樣舉動無疑有悖逆之嫌。
甄芳青逃遁海外,朝廷四處搜尋,但嘉昭帝顧及上皇情面,一直未對其下詔定罪。
即便如此,鑫春號的舉動無疑是大膽的,對賈琮來說,這不僅出于他和甄芳青的特殊關系。
更因他對海上貿易遠景瞻望,對大周國計民生具備巨大潛力,他需要一個恰當的合作伙伴。
甄家遠海貿易的豐厚人脈,甄芳青尤勝須眉的謀略才能,兩人微妙親密的關系,她都是他最好的選擇。
相比于賈琮的思慮長遠,鑫春號另一位掌舵人曲弘秀,出身隱門,骨子里天生就有蔑視規則的因子。
長于兇危,行走江湖,多歷風霜,敢作敢當,曲大姑娘膽子比常人都大,更不會把這些當回事情。
或許正因兩人這般組合,剛柔相濟,相輔相成,鑫春號才能數年之間,崛起為內務府數一數二的皇商。
賈琮看過曲弘秀書信,讓外院管家給程陽、許小關安排酒菜犒勞,在外院歇息幾日再返回金陵。
他又叫來內院管事婆子,讓她在向陽之處,清理一塊土地,試著種植番薯、香芋等物。
等有所成效后,讓林之孝挑選榮國府幾處城外農莊,大面積種植這些海外作物。
至于短期會造成榮國農莊收成損耗,他也并不擔心,最多自己出私囊填補就是。
因從長遠來看,這些海外作物帶來的利益,必定不可估量,總之他不會吃虧。
等到安排過瑣事,他便回了自己院子,讓人將十多袋作物搬到院外堆放。
見五兒、晴雯等人都在廊下說話,唯獨不見芷芍人影,問起才知去了南坡小院。
他讓五兒、齡官挑些番薯、香芋到廚房烹制享用,自己另挑選一籃拎著出門。
等走到登仙閣南向坡下,天邊晚霞紅艷如火,沿著石階蜿蜒而上,晚風鼓蕩,袍袖飛展,格外舒暢。
走到坡頂院落,檐頭佛幡飄拂,廊下佛鈴風中搖曳,裊裊梵音,令人沉醉,心神滌蕩,神魂俱寧。
透過低矮院墻,院內遒勁延展的梅枝,綠葉凋零,未見梅蕾,今歲冬雪過后,必能見滿院紅梅。
他輕輕敲響院門,單調清越的聲響,在坡頂環繞回傳,頗有幾分空靈禪意。
過了稍許,院內傳來輕盈腳步,來人打開門戶,便有幽香縈繞撲面。
賈琮見開門之人緇衣佛袍,身形裊娜,鬢絲拂動,玉顏素面,飄逸如仙,正是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