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察院街,甄家小院。
盛夏時節,姑蘇的天氣,比起神京炎熱不少,院子里花木扶疏,綠意盎然,樹上知了鳴聲清亮。
甄芳青坐在正房躺椅上,穿消夏的白色紗料小衣,隱約見里面的鵝黃抹胸,起伏婀娜,愈發顯得窈窕醉人。
她下身穿白色印花薄綢長裙,午后夏風微微,將那裙角隨風飄曳拂動。
她手中擺弄賈琮送的手書冊子,上面筆錄賈琮春闈的幾篇文章。
每次她多讀一次,心生欽佩的同時,多少生出羨慕之情。
自然如不是女兒身,大概也會苦讀詩書,下場搏一番這文華榮耀…
只是正屋外游廊上傳來腳步聲,丫鬟蓓兒白皙額頭微汗,快步進了房間。
甄芳青見了笑罵道:“讓你出去買個香胰子,這會子才回,又去哪里貪玩閑逛了。”
蓓兒噘著小嘴,說道:“姑娘,我也是頭一次來姑蘇,車夫也不熟悉道路。
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整個姑蘇只有兩家商號,才有賣鑫春號的獨家貨品。
我讓車夫轉了許久,才找到其中一家豐祥號,真是老費功夫了,所以回來自然晚了。”
甄芳青微微一笑,說道:“曲大姑娘和秦姑娘,還真會做生意,也不知玉章從哪里找來的。
姑蘇只有兩家能賣鑫春號的貨,這價碼還不隨便定。”
蓓兒像是獻寶一樣,拿出新買的香水胰子,放在甄芳青的鼻端。
說道:“姑娘,這是鑫春號新出香水胰子,和以前我們用的不一樣,你聞聞氣味好聞不。”
甄芳青吸氣嗅了一下,頗有幾分陶醉,笑道:“這氣味又香又清涼,像是加了薄荷葉子。
鑫春號做生意就是新奇法子多,也怪不得才幾年時間,生意就做的這么大。”
蓓兒笑道:“我聽店里的婆子說,這是他們鋪子的掌柜想到法子,讓鑫春號定制的香水胰子。
那婆子還說他們商號掌柜是個姑娘呢。”
甄芳青聽了微微一愣,隨口說了一句:“鑫春號倒是一貫別致,似乎很喜歡用姑娘家掌事。”
不過她也是隨口已一說,心中并不在意,因她自己就是姑娘家,還不是掌管甄家的所有生意。
兩主仆說著閑話,甄芳青正準備用新買的胰子,進去沐浴一番,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
見到劉顯家的風塵仆仆進來。
甄芳青因擔心陳榮已落入錦衣衛手中,堂兄甄世文罪名落實,甄家形勢難于逆轉。
所以到了姑蘇之后,便停下腳步行程,沒有貿然進入金陵城,而是在姑蘇觀望形勢。
并派了劉顯家的帶心腹小廝王海,先行返回金陵探聽動靜。
劉顯家的去了已有兩日時間,如今返回必是帶了金陵消息回來。
甄芳青見劉顯家的額頭見汗,神情疲倦,像是來回趕路疲憊。
她讓蓓兒倒了杯熱茶給劉顯家的,問道:“劉大娘,金陵那邊的消息如何?”
劉顯家的說道:“我已經見到我們當家的,自從他給姑娘寄出書信,一直在城中留意此事。
他說六日之前,王彰江就已返回金陵,有人親眼看到他從碼頭下來,但是有沒有抓到陳榮,卻不太肯定。
錦衣衛千戶所森嚴,里面關了什么人,外人可不太容易打聽到。
但陳銎婆娘突然被放出錦衣衛大獄,很多人都看到了。”
甄芳青聽了這話,目光微微閃動,若有所思。
劉顯家的繼續說道:“我們當家的本想去找陳銎婆娘打聽消息,但擔心會驚動錦衣衛,所以最后沒敢去。
但是第二日上午,有人看到北城門那里,好幾匹錦衣衛緹騎快馬出城,急匆匆往北邊去了。
我們當家的猜想,王彰江必定抓住了陳榮,多半是從陳榮口中問出什么,所以急著上報朝廷。
我們當家還說了其中道理,他說錦衣衛雖然厲害,但大老爺是正三品高官。
甄家畢竟是金陵有名望的大族,沒有朝廷的圣旨,錦衣衛也不敢亂動我們甄家…”
甄芳青聽了劉顯家的一番話,俏臉已經變得蒼白。
說道:“顯叔猜想的沒錯,王彰江必定抓住了陳榮,并且問出了口供。
多半三哥的罪名已坐實,就算陳榮真不知就里,錦衣衛也有辦法,讓他招供他們想要的。”
錦衣衛緹騎快馬五日前北上,他們的腳程可比我們南下,要快上許多。
如今多半快到神京,或許已趕到神京,朝廷可能已得知消息。
圣上對此事做出謀斷,消息再傳回金陵錦衣衛,怎么也要五六日時間。
也就是說五六日之后,我甄家到底氣數如何,便可以見分曉了。”
劉顯家的聽了這話,臉上神情也有些哀傷,他們夫婦都是甄家的家生奴才,一輩子都生長于甄家。
潛意識之中,他們就是甄家一員,如今主家眼看就要破敗,心中自然難免震撼傷感。
說道:“姑娘,我們當家的說你上京之前,吩咐的事情,如今都已經辦妥。
數日之前,各家店鋪能提取的銀數,都已經提取出來,除了留下必要的數目掩人耳目。
各處閑置的產業,也都已變賣折銀,各處要緊的物件,上回海船出港之前,都已分批零星裝船。
家中各處事宜,也都按姑娘的意思辦妥,即便甄家真的遭了禍事,二老爺留下的家業,至少保住十之七八…
另外前段時間,大太太讓人到鋪子上支銀子,因是從大房份例上支取,我當家的不好完全阻攔,以免讓大太太起疑。
但是找了各種由頭,大太太并沒有提走多少銀子。”
甄芳青微微苦笑:“大太太到現在沒搞清楚,甄家只要出事,大房不管提走多少銀子,都是留不住一兩的。”
劉顯家的又說道:“姑娘讓我當家的設法接二太太出城,車馬預備和相關人手,都已準備妥當。
姑娘意思都已告知二太太,并讓二太太先守住口風。
只是二太太說事情真這等兇險,是否把老太太一起接走,而且大老爺和大太太,是否就不管了…”
甄芳青有些苦笑,說道:“我娘倒是好心,不是我不孝,不管老太太的死活。
我娘以前每隔一兩年,就回惠州娘家小住,常來常往,即便離開金陵,也不會太引人注目。
我是擔心她一向多病,經不起折騰驚嚇,才想讓她早些脫離是非之地。
況且,錦衣衛關注的是大房之人,二房的孤女寡婦,在他們眼中無關大局。
但老太太卻不同的,老太太年高位尊,她姊妹兄弟,都已經亡故,她已快四十年沒離開金陵。
這會子突然要離開金陵,能說出什么由頭,只怕一動身,很快就會讓錦衣衛起疑,到時候一個都走不了。
老太太這么大年紀,即便甄家出事,朝廷不會禍及古稀之人,以免有妨圣聽,這幾日我會另想辦法安置。
至于大老爺和大太太,因為三哥的緣故,大房已成眾矢之的,他們能走到哪里去?
事發甄家只是治罪,三哥已死,其余人并不是死罪。
他們如現在想走脫,人家本找不到由頭,如此反而給朝廷以口實,到時只怕甄家一個都活不了!”
甄芳青思索片刻,說道:“大娘,還要你再辛苦一趟,今日就返回金陵。
我娘還不知道其中厲害,你親自進內院,把這些意思和我娘說清楚,讓她盡快動身。
你回府如遇上家里人,就說是提前離京報訊,我是隨后出京,還在路上,免得節外生枝。
這些都是無奈之舉,只有這樣做,才能讓甄家遭的罪,盡可能少些,只要都保住性命,才能來日方長…”
劉顯家的連忙答應,突然又想起一事,說道:“姑娘,我離開金陵時,我們當家還說了一件要緊事。
他說大太太前些日子,整日歸置大房細軟,裝了十幾箱子財貨,還去了兩趟金陵王家大房。
我們當家的聽到風聲,便留了心思,讓二房的管事丫鬟在內院打聽,這才得知消息。
大太太要將大房的財貨,遠送到神京賈家暫存,省的將來出事,都散了出去。
后來大太太娘家弟弟,來了好幾趟府上,每次帶走幾個箱子。
昨日她那兄弟帶了大房幾個奴才,已上了北上的商船。”
甄芳青一聽這話,臉色愈發蒼白,緊咬櫻唇,眼神中漸漸透出憤怒。
說道:“大太太運箱子之前,特意去金陵王家大房走動,我大概能猜出其中緣故。
金陵王家大房長女,學名王熙鳳,性子潑辣厲害,嫁入榮國府大房。
她可是玉章的長嫂,幫玉章掌管榮國府,大太太必定想越過玉章,走他嫂子的門路,收藏這些箱子。
大房已敗了甄家,難道還嫌不夠,難道連賈家都要拉下水嗎,怎么能做這種蠢事!”
劉顯家的說道:“姑娘,那些箱子昨天就運出了金陵,如今想攔是攔不住了。”
甄芳青若有所思,說道:“大太太的兄弟雖分了幾次,將這些箱子帶出甄府,看似小心謹慎,不引人矚目。
但還是被顯叔察覺到,可見這種事很難瞞過有心人。
王彰江這么精明的人物,定會在甄府周圍布下眼線,會對此事就一無所知?
只怕是很難的,或許他只想欲擒故縱…
我擔心玉章的嫂子受人蠱惑,真的接下這些箱子,那就要給玉章肇禍了。”
甄芳青略作思索,走到書案前執筆寫信,等到寫好裝入信封,又仔細糊好封口。
她對劉顯家的說道:“大娘讓王海把這份信快馬送給玉章,王海來往幾次神京,熟悉路徑。
讓他務必日夜兼程,希望能趕在那些箱子之前,讓玉章看到這份書信。
即便真的趕不及,也要讓玉章看到這份信,他會心里有數,以便應對…”
伯爵府,賈琮院。
天色剛剛微亮,房里西洋座鐘未到卯時,整個院子便蘇醒過來,姑娘丫鬟開始來回走動。
賈琮的正房之中,除了值夜的英蓮幫他梳頭,晴雯、五兒等人送水拿衣,裙裾帶風,進出房間。
賈琮讀書應考之時,每日起早貪黑苦讀,這樣情形倒是經常出現。
但自從他進士及第,已有段時間沒有卯時即起,日常上衙也都在辰時之后。
倒不是他科舉及第之后,開始養成貪睡習慣。
只是如今不用苦讀經義,太早起身也是無事。
況且他晚起片刻,身邊姑娘也省了趕早,她們個個都是青春豆蔻,都還在香夢沉酣的年紀,那個不是愛睡的。
甚至他剛敕封翰林學士,在翰林院上衙最初半月,還是維持這種寬松的作息。
而且,自他和芷芍初嘗恩愛,比起往日更加親密無間。
每次遇上她值夜,床笫依偎,多少有些眷戀榻上香軟,也不怎么愿意早早起身。
但直到二日之前,他收到吏部公文,多年苦讀之后,剛擁有的舒緩日子,才又一次宣告結束。
因依據吏部公文昭告,他如今是翰林院正五品學士,與翰林院首官葛宏正同階,按常例需上朝列班。
按大周官制,在京正五品以上官員,需要每日列班早朝聽政。
但是這個上朝規制,細節上會有些出入,其中上朝正五品官員,需為各部司衙主官,非司衙主官之正五品,不在上朝之列。
畢竟,京官數量基數龐大,正五品上官員數量可觀。
如果一股腦都上朝列班,只怕連大殿都站不下,實在有失體統,且于聽證議正并無必要。
而且,吏部多年來還有不成文慣例,正五品官員如非科甲出身,非政事特情之外,亦不在上朝之列。
這一條雖未在大周律明文,但卻是大周朝廷共識,官場上等級之森嚴,可見一斑。
當初推事院院事周君興,雖然事五品司衙主管,但因非科甲出身,雖得到嘉昭帝重用。
但是吏部始終不賣賬,不向周君興發放上朝公文昭告,即便嘉詔帝九五之尊,對此也不好多說話。
直到嘉昭帝欲加推事院對朝堂威懾之功,力排眾議,將周君興破格晉升從四品官銜,才讓他上朝聽政變得順理成章。
這也是為何賈琮早已是正五品官,又是工部火器司主官,卻一直不用上朝的原因。
還有一個要緊原因,就是他主持的工部火器司,關系軍國要秘之事,本就不適宜上朝公開議事。
嘉昭帝對他是否上朝聽證,抱著無所謂態度,吏部只是遵循舊例,賈琮自己沒什么野望,自然樂的輕松。
但是他進士及第之后,又被封正五品翰林侍講學士,官職身份等同翰林主官,再躲著不上朝,就有些不成體統。
吏部在這種水到渠成的前提之下,自然遵守官制規矩,給他發放上朝的公文詔書。
自從得知賈琮收到吏部公文,姊妹們都過來道賀,賈琮院里這兩日都洋溢喜氣。
英蓮幫賈琮梳發扎髻,晴雯將早熨好的官袍,服侍他整齊穿戴,芷芍和五兒都笑意盈盈,幫著他整理衣冠。
或許對她們來說,賈琮造出什么新式火器,她們并不是太懂,也不大明白其中意義。
在她們眼中,賈琮進士及第之后,獲得入宮上朝的資格,這才是正經的仕途得意。
等到過了卯時二刻,賈琮便坐上馬車去往午門,第一次匯入到等候上朝的官員中。
就在他走下馬車的一刻,他就成為大周朝堂之上,仰叩天闕最年輕一人,一時吸引了許多官員的矚目。
等卯時六刻,隨著午門緩緩大開,號炮震響,他隨著上朝的官員隊伍,步入宮闕迭嶂的宮城,開始仕途生涯第一次早朝。
等到他跟隨其他官員進入奉天殿,早有值殿禮部風紀官迎上前,給他指定站班的位置。
這位禮部風紀官應知道賈琮首次上朝,所以才會特地過來指點。
這位維持早朝風紀的官員,日常即便對四品高官,一旦有失儀之處,都會頤指氣使的制止。
但他對賈琮卻言語很是恭謹,或許是賈琮正當風華少年,但列班站位之處,卻在滿朝四品高官之上。
對于賈琮來說,早朝的每一處細節,都讓他充滿初來乍到的好奇。
當那些日復一日上朝的官員,對各部官員和皇帝的當庭奏對,大都事不關己之處,聽得昏昏欲睡。
賈琮卻聽得全神貫注,興致勃勃,毫無倦怠枯燥之意,一直到辰時過半,他似乎都還意猶未盡。
正在這時,列班之中走出一名官員,頭戴黑紗冠帽,穿織金四獸飛魚服,三十多歲年紀,氣度樣貌頗為威武。
賈琮聽他朗聲說道:“臣錦衣衛指揮使許坤,有事啟奏。”
玉階龍座上嘉昭帝不動聲色,沉聲說道:“準奏。”
許坤說道:“日前神京錦衣衛指揮使司,接金陵錦衣千戶王彰江快馬急報。
言金陵甄家甄世文涉嫌火槍私造之事,近日擒獲該案潛逃嫌犯,取得確切證供,實證甄世文乃金陵火槍私造主謀之一。
金陵甄家,世家豪族,官宦之門,享譽江南,然其長房長子涉及忤逆之罪,駭人聽聞,茲事體大。
臣請奏圣上,下旨嚴辦,以究其里,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