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賈琮院。
日頭已過中天,時過申時,東西兩府從喧囂中平靜下來。
院子里綠樹青青,花草嬌艷,檐影低垂,靜謐清新,生機盎然。
院子正中,豆官頭上梳兩個小髻,顯得很是俏巧可愛,她將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兩截白生生胳膊,正空手去撲花叢中的蝴蝶。
她已到留頭年齡,日常能吃能跑,精力旺盛,不要不再剃發,頭發很快瘋長,三月之后,齡官便每天給她梳頭扎髻。
她又是從小學戲練功,手腳十分靈活,在花叢中左邊一兜,右邊一轉,滿院子追打蝴蝶,自己倒像極一只大蝴蝶。
惜春也學著她的樣子,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取樂。
惜春這兩年最親近之人,便是賈琮和迎春,東府剛開府之時,她只是偶爾到迎春院里小住。
等到后來就變成長住,迎春還給她挑了院里最向陽的廂房,又從東府選了細心丫鬟婆子服侍。
雖然惜春從小在賈母身邊養大,但惜春是寧國的嫡出姑娘,在血脈上和賈母并無關連,難和迎春、探春等親孫女相比。
賈母對她雖有教養之德,但說情感上有多親近,卻是言過其實。
在賈母的心目中,惜春和探春等孫女,不過是她寶玉的點綴和陪襯罷了。
所以,賈母對惜春在東府長住下去,并不太在意,也沒對迎春那樣的心思企望,只是聽之任之而已。
賈琮有時想起惜春的父兄,想到寧國一脈的沒落,想起她在榮國府的處境,總會對生出更多的憐憫和疼愛。
因此,這兩年惜春在東府過得很好,天性中的冷漠內斂被沖淡了不少,性情比以前開朗許多。
因她和豆官年齡相仿,加之豆官性機靈浪漫,能說會道,頗有人緣,兩人最近經常玩到一起。
只是惜春卻不像豆官那樣肆意,自小受的世家教養,讓她不敢如豆官那樣卷袖扯裙的亂跑。
她只是跟在豆官后頭,左手微提裙子,腳步輕快文雅,右手拿著團扇,不停撲打身旁飛舞的彩蝶。
兩人滿院子跑動,額角輕汗,俏臉嬌紅,不時發出暢快的歡笑聲…
堂屋之中,賈琮忙里偷閑,正和迎春擺開棋盤對弈,黛玉和湘云是好棋之人,坐在一旁觀戰。
邢岫煙正和芷芍說話,商量著哪天去牟尼院,找妙玉說話喝茶,更要緊是看望修善師太,因師太的沉疴又有反復。
寶釵正在看晴雯繡花,看到人家挑針走線,她忍不住技癢,接過晴雯手上繡棚,試著繡上幾針。
英蓮和齡官正挨著頭,看一本賈琮新買的《繡像牡丹亭還魂記》,齡官甚至還會忘形的哼上幾句,聽得英蓮直拍手。
時光悠長,庭院深深,暖陽漸沉,各人都自得其樂。
自從賈琮金榜高中,賈家東西兩府,每日都祝客如云。
期間賈琮被冊封翰林學士,御街夸官又傳出軼事,禮部恩榮宴上獨占鰲頭,諸般奇事更被來客津津樂道。
接連三四日時間,東西兩府不同門第,不同官職,不同親緣,不同輩分,不同交情等各類賀客紛至沓來。
除了日常和賈家或親緣深厚、或密切來往的老親貴勛,各自陸續上門慶賀,并無哪家遺漏。
那些以往和賈家因各種緣故,關系漸有疏淡的舊朋故交,也都紛紛上門拜謁道賀。
榮國賈家沉寂多年,如今權勢榮耀日漸復蘇,甚至有更上層樓的趨勢,讓這些人重起交好攀附之心。
即便這類人熱灶熱燒的做法,賈家大概不會太過領情,但哪怕上門沾染些進士翰林之家的清貴體面,也讓他們趨之若鶩。
所以,最近這幾日時間,賈琮在東西兩府來回奔波,觥籌笑談接待各種訪客。
這雖然讓他有些疲于應付,不過世道人情便是如此,他又沒寶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情懷,左右不過盡力而為罷了。
姊妹們見賈琮這兩日兩府奔波,頗為操勞,她們能在內院幫著操持事情,外院待客卻難以分擔。
好在也就頭兩日賀客盈門,應接不暇,往后幾日客人逐漸減少。
每日申時之后,兩府賀客陸續離開,賈琮有了空余時間,姊妹們常會聚到他院子,喝茶下棋說閑話,彼此消磨時光。
其他姊妹都是往日模樣,賈琮察覺黛玉仿佛有些不同。
雖然黛玉言行舉止一如往常,但一雙明眸光彩盈盈,清波流轉,分外動人。
每次目光與賈琮相遇,總會不自覺嫣然而笑,似乎心情很是怡然自在,看的賈琮有些迷惑,不知根由就里何處。
至于身邊的英蓮、晴雯、齡官等人,軟萌的照樣軟萌,嘴快的依舊嘴快,靈巧的還是靈巧。
唯獨芷芍和五兒有些不同,每次和他目光相碰,似乎沒有以前坦然,眼神總會有些害羞和躲閃。
多年朝夕相處之人,似乎突然被撥亮了情竅,生出些許悸動失措的心緒,多了一份難言的情愫。
賈琮自然知道其中緣故,他想到如果在前世,在自己這樣的年紀,即便有這樣的際遇,多半也該偷偷摸摸,不好宣之于眾。
哪里會像賈母那樣,在榮慶堂當著眾人之面,又是敬茶,又是賜禮,廣而告之,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而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對種事,顯得熟視無睹,毫不在意,只是偶爾拿來打趣一下,便沒人再去提起。
寶釵甚至拿了兩套首飾頭面,送給芷芍和五兒做賀禮。
比起科舉仕途的跌宕榮耀,這些身邊的煙火世故,紅塵情愛,更讓賈琮充滿新奇和探究。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會深刻感知,那個如今只在夢里閃現的世界,已離自己遙不可及。
經過許多個年頭的沉浸,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并不是從哪里來,而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進士恩榮宴之后,所有及第進士會有十日休沐,這會是他們最無憂清閑的時光,之后等待他們的將是波詭云譎的跌宕仕途。
十日休沐之后,所有新科進士經吏部派遣,分別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進行觀政。
進士觀政不過是體面的說法,其實就是去各衙門從事基礎政務,形同低級書吏的打雜事務。
這其中有才能的進士,可能會因此脫穎而出,但更多的新科進士會顯得平平無奇。
通常情況下,他們會觀政一至三年,期間吏部根據官員空缺,以及各人觀政考績,擇優派遣任官。
當然還有一種隱晦的原因,那就是官場人脈,有權貴背景的進士,可能觀政數月就會派到官職。
就像當初柳靜庵的長孫柳璧,雖然上榜二甲前列,但因各種隱晦原由,無法進入翰林院。
或許是出于對柳靜庵文宗名望的忌憚,擔心因此引起朝野非議。
再加上柳靜庵雖然致仕多年,但官場人脈依舊不可小覷。
在宮中貴人故作不知之下,朝堂上某些人半推半就,順水推舟,柳璧只在戶部觀政半年,便被吏部授予高淳縣令之職。
如此舉動,掩蓋某些難以宣之于口的謀算,也讓各方人士尋得臺階,各自緩和體面。
雖然這對一個二甲前列進士,竟無法進入翰林院,多少是一個悲涼的結果。
但對大部分進士來說,能夠半年之內就派任實職,依舊讓柳璧許多同年艷羨不已。
不管是仕途官場,還是浮生跌宕,外人只見風光榮耀,不見低回彷徨,只有自己方知其中冷暖。
賈琮雖沒有柳璧那樣的遭遇,不必為是否名列翰林糟心,但也全沒其他同年休沐十日的輕福。
即便是恩榮宴上載譽歸來,他作為今科進士,名義上也有十日休沐之假,但他對所任之公事,不敢有半點松懈。
開頭兩日因賓客盈門,實在無法脫身去工坊值守,他便讓劉士振和錢槐每日輪流到府,詳述工坊當日各項進展事宜。
遇到緊急事項,需要他來定奪,或需他與各衙首官勾兌,皆需盡快向他通報,以免延誤。
因此那幾日他雖忙于應酬待客,但城外工坊后膛槍營造之事,進展毫無阻礙,依舊保持順暢。
根據劉士振和錢槐每日上報的營造考績,隨著新進工匠技藝日漸嫻熟,后膛槍配件鍛造速度,一直處于穩步提升之中。
按照眼下的趨勢,工坊完成五百支后膛槍營造之務,或許在年底之前就能達成。
劉士振還告訴賈琮,工部營繕郎秦業辦事極為得力,不過十余日時間,就已完成工坊擴建和房舍加蓋。
最近幾日,守護工坊的禁軍輪換頻繁,但守護人數卻有增無減,守衛禁軍還在工坊周圍修筑固定營房。
昨日,宮中下了恩旨,工坊主事官員和諸工匠,操勞國事,應于加勉,賞賜工坊大批豬羊米糧,以及數量可觀的賞銀。
劉士振和錢槐說起這些事情,臉上多少都帶著與有榮焉的神情。
他們有這樣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因工坊越受到圣上器重,他們這些工坊官員的前程,也就愈發有了保障。
但賈琮卻對宮中格外加恩,卻又內松外緊的做法,品味出其中隱含的意味,心中多了一層擔憂和警惕…
此時,內院丫鬟來回話,金陵甄家的劉大娘,得了甄三姑娘吩咐,到府求見伯爺。
賈琮聽了心中一動,連忙讓丫鬟將人帶到院子里。
劉顯家的已來過賈府多次,也算是熟門熟路,她見了賈琮客套幾句,便取出甄芳青的書信。
賈琮看過書信內容,心中吃驚,問道:“芳青姑娘明日入宮向太上皇辭行,明日日落前就要離京回南,怎么走的這么急?”
劉顯家的說道:“琮三爺,我們姑娘得了宮中恩典,給老太妃守制半年,如今已滿了期限,按規矩不好在皇陵多做逗留。
而且,甄家大房三少爺已過世,如今家中生意沒有頂梁之人,也需要三姑娘盡早回去主事。”
劉顯家的說的雖是道理,但賈琮卻聽出話外之音。
他想到曲泓秀從金陵飛羽傳書,信上說新任金陵錦衣衛千戶王彰江,是個手段十分厲害的人物。
此人到任之后,就對甄家涉嫌火器私造之事,窮追不舍,還悍然入甄家老宅搜查。
此等形狀,咄咄逼人,有恃無恐,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彰江取代前任葛贄成,那是大有來頭。
自從自己研制成功后膛火槍,嘉昭帝目睹后膛槍威力之后,為掌控鎮國利器,杜絕奸邪覬覦,已生防范狠戾之心。
前日忠靖侯史鼎到府慶賀,曾經和他說起,嘉昭帝為防患未然,讓錦衣衛翻查火器失竊私造舊案,有所起獲,絕不姑息!
再關聯金陵錦衣衛王彰江,到任后的諸多囂然舉動,溯源有因,昭然若揭。
賈琮可以斷定,王彰江便是嘉昭帝提前在金陵布下的棋子,等到合適時機,便要悍然發作,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如今后膛槍營造成功,一旦展現世人眼前,必定會再次驚世駭俗,難免會遭魑魅覬覦。
加之,甄老太妃已過世,半年大孝之期已過,甄家已失藩籬屏障。
自己能夠想到的事情,甄芳青難道就會想不到,這或許就是她急于離京的原因…
形勢劇變,大廈將傾,甄芳青畢竟只是閨閣女流,即便趕回金陵,難道就能挽救頹勢?
劉顯家的告辭之后,賈琮手中還捏著甄芳青的來信,心中若有所思。
迎春問道:“琮弟,甄姑娘怎么說走就走,怎么會這般著急?
我聽老太太說過,甄家在神京是有別苑的,即便甄姑娘半年孝期已滿,不宜再留在皇陵。
她可以先搬回別苑安頓,等過上一月時間,夏暑消退,再啟程也不遲。
眼下即將盛夏炎炎,這個時候千里南歸,一個姑娘家可是辛苦的很。”
黛玉說道:“二姐姐說的有理,甄姑娘來神京已有半年之久,按照常理,來時必安排人手管理家中生意。
否則兩地相隔千里,家中產業無人料理,豈不是要出亂子。
如今半年時間都已過去,怎么也不差這些日子,要她回南料理家業。
三哥哥,甄姑娘是不是另有難處?
她畢竟和三哥哥頗有淵源,她要是有了難處,三哥哥可要幫幫她。”
黛玉見賈琮微笑看了她一眼,俏臉不禁微微一紅,微微嗔道:“我可是說誠心的,怎么說她也是個年輕姑娘。”
賈琮說道:“我知道妹妹好心,甄姑娘年紀輕輕,就能管甄家這么大的家業,她可不是普通閨閣。
二姐姐和林妹妹說的都沒錯,甄姑娘急著返回金陵,必定另有緣故。
但是,甄姑娘即便遇到難處,多半也不會開口找我幫忙。”
黛玉聽了心中迷惑,甄姑娘可很稀罕三哥哥,她遇上難事還會不和三哥哥說,這倒是有些奇怪。”
不過黛玉看賈琮的神情,就知道他說的絕非虛言。
但她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賈琮沒繼續往下說,她也不會去問。
那日她在堂屋外走廊,聽到賈琮說的那句話語,已知道他的心意,余者都不再過于縈懷…
只有迎春聽了賈琮的話,想到那日賈琮和她提過。
他和甄芳青的賜婚,之所以被宮中撤除,并不單是父喪大孝原因。
其中不僅有太上皇與甄家的淵源,還有甄家子弟涉及火器私造,犯了圣上大忌。
這讓迎春多少猜到,為何甄芳青遇到難事,也不會找自己弟弟幫忙的緣由。
她心中微微嘆息,想到如果真如琮弟所說,那甄姑娘對自己兄弟當真不錯,也是可惜了…
等到日落時分,眾人都各自散了,賈琮見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還在邊走邊說。
一夜無話,第二天過午時,賈琮準備動身去城東皇陵,為甄芳青回南送行。
他剛出自己院子,見到迎春帶著黛玉和探春,迎面而來,她們身后兩婆子還抬一口箱子。
迎春微笑說道:“昨日回去我們姊妹幾個商量好的,今日掐著琮弟出門的時辰,緊趕著過來。
甄家兩家同為金陵望族,也是幾輩子的世交老親,甄姑娘來神京許久,如今要千里回來。
以后南北千里,相見頗為不易,彼此都是世家姊妹,要有個惜別禮數,以后也是個念想。
我和姊妹們趕著準備了一箱禮物,請琮弟帶著甄姑娘,聊表世交之情。”
賈琮笑道:“還是二姐姐和姊妹們周到,要不是你們想著,我可以空著手給人送行了。”
迎春讓婆子抬著箱子去裝車,等到賈琮出了二門口,姊妹們才回了內院。
賈琮的馬車一路出了宏德門,前往城東皇陵別苑。
城外官道陽光普照,行人稀少,顯得有幾分寂寥。
賈琮想到這半年光景,發生的諸多變故,自己和甄芳青的糾葛交集。
今日之后,南北千里相隔,只怕再見都有些渺茫,心頭難言壓抑,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而且眼下的形勢,甄家牽扯火器私造之事,多半是要發作。
但是賈琮在金陵之時,便見識過甄芳青的智謀手段,想來她既急著返回金陵,多半已有應對之法…
他心中正思緒翻滾,遠遠看到前面官道路邊,早停了一輛馬車,馬車前一人來回張望,正是昨日送信的劉顯家的。
她因來過賈家多次,認得駕車的江流是賈琮的小廝。
連忙上前問道:“車上可是琮三爺?”
她看到賈琮掀開車簾,笑道:“姑娘今日入宮向太上皇辭行,出宮后家中車馬便離了皇陵。
如今正在前面官道路口等候,姑娘擔心三爺走茬了路,一直讓我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