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聚寶門。
清晨,天色蒙昧,東方還沒亮透,城門也只剛開啟,但進出城門的車馬行人,卻已顯熙攘之狀。
聚寶門外官道聯接南下陸行要道,一路途徑常州、惠州、姑蘇等大埠。
所以,許多北上南下的客商旅人,都會中轉途徑聚寶門,各自奔赴自己遠行的終點。
尋常時節,金陵十三道城門,雖有兵丁把守開合城門,但并不對出入行人車馬進行盤查。
但這幾日風聲卻有些不同,城中氣氛異樣,金陵各處城門要道,經常會有錦衣衛出沒巡視。
至于其中原因,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神京三法司派下大批官員,在城中偵緝大案。
也有人說日前金陵體仁院總裁甄應嘉,被當今圣上革職查辦,金陵官場人心浮動。
自去年城內爆出衛軍大案,沉靜許久的金陵城,似乎再一次變得騷動不安。
此時,看守城門的十幾個五城兵馬司兵丁,各自抱槍拄刀,或站或蹲,顯得有些懶散聊賴。
在金陵的軍卒之中,五城兵馬司兵丁大概屬于最低層。
他們既沒有金陵衛軍彪悍精良,更沒有錦衣衛的跋扈囂張。
他們大抵就是配備刀槍、穿上軍服的百姓,日常只做看守城門,游曳街巷,維持市井等雜活。
只是,上一刻還懶散的守城兵丁,似乎看到了什么,下一刻便個個站直身體,扶正手中刀槍。
因為不遠處一隊衣甲鮮亮的錦衣校尉,正列隊闊步朝著城門口而來。
錦衣衛不僅手握權柄,行事囂張,而且還有整肅軍紀之責,這些守城兵丁自然有些顧忌。
等到這隊錦衣走到城門之下,守城兵丁軍頭連忙上前招呼:“劉百戶,今日上值更早些,這天都還沒大亮。”
劉海曾在水監司摸爬滾打,挨過壓制排擠,是從低層攀爬的人物,所以少了尋常錦衣衛的跋扈,多了幾分沉穩。
他聽了那軍頭的話,并沒有擺腔做勢,只是淡淡一笑,說道:“職責在身,不好怠慢。”
當年賈琮偵破水監司大案,水監司千戶鄒懷義自盡,水監司中低級軍官過半受到牽連入罪。
劉海因對龍潭港血案產生疑慮,被鄒懷義忌憚,并將他排擠調出水監司,發落看守大慈恩寺營造現場。
這讓劉海躲過水監司獲罪風波,之后他被長輩故交,前任金陵錦衣千戶葛贄成調入錦衣衛,曾有過一段風光時候。
但隨著葛贄成被朝廷罷免,錦衣衛千戶王彰江接任,劉海這位前任主官心腹,自然很難被王彰江待見。
好在當初錦衣衛查抄金陵城外火器工坊,從查抄的運貨箱子上,找到榮國府賈赦牽扯事中。
葛贄成派心腹劉海千里赴京,將消息秘報錦衣衛指揮使司,劉海也因此結識錦衣衛指揮僉事何宏輝。
何宏輝對劉海的扎實能干留下印象,曾在人前無意間提過幾次,王彰江也知曉此事。
因此,王彰江雖忌諱劉海這位前任心腹,但顧忌神京上司情面,也沒對劉海下死手。
只是將他排擠出金陵錦衣衛核心圈子,要緊職司公務再不讓他沾手,只派些跑腿巡城之事打發他。
劉海也算在官場上有過沉浮,原先提拔他的上官落難,他明白新上司接任,自己必定沒好果子吃。
這不過是官場慣例罷了,他又不是沒倒過霉,如今至少官職還能保住,雖然心中郁悶,之后便泰然處之。
自從神京頒下圣旨,金陵體仁院總裁甄應嘉革職查辦,三法司官員下金陵核查甄世文舊案,金陵城內風云激蕩。
金陵錦衣衛千戶所按照慣例,城中執行官衙要緊公務,為防止出現不虞,對金陵十三門加緊巡查。
劉海這樣失勢的錦衣衛百戶,自然是執行這等跑腿差事的合適人選。
這些日子他都帶著手下,在金陵各處城門巡查游蕩,雖然有些無聊,但也算有些自在。
雖說錦衣衛加大各處城門巡查,但誰也不會去擔心,甄應嘉被革職查辦之后,會敢于棄城逃跑。
原本他不過丟了官職,他要真做這種蠢事,就坐實謀逆之罪,甄家大房人口都會難逃一死。
所以劉海雖巡查各處城門,不過是例行公事,卻不擔心會出什么狀況。
天色開始大亮,城門內外變得熙熙攘攘,進出人群逐漸密集。
劉海帶著手下在城門處游曳,照常盤查,波瀾不驚。
這時,兩輛相隨而行的馬車,匯在出城的人群中,正緩緩向城門而來。
劉海手下一名校尉,等那馬車走近,無意間看了幾眼,說道:“劉頭,那輛馬車有些眼熟,跟車那人不是甄家管事劉顯。
前幾日商戶去甄家店鋪討銀,劉頭帶我們去彈壓事態,免生事故,當時出面應付商戶就是這個劉顯。
甄家的人不會想找死吧,難道這個時候想溜走?”
劉海目光微微一亮,說道:“你小子就愛咋咋呼呼,犯事的是甄家大房,甄應嘉雖被革職查辦,可還沒被定罪。
劉顯是二房的管事,甄家二房又沒犯事,他們進出城門,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甄家大房的人要是想溜走,也不會那么蠢,光天化日之下出城。
你們看緊城門,我上去瞧瞧。”
自那日劉顯家的從金陵返回姑蘇,甄芳青知道大房已在轉移金銀,眼看又要生出危機。
而且計算時間,只要陳榮被抓的消息傳到神京,不出幾日圣旨就會下達金陵,情形就會變得越發難測。
她讓劉顯家的重新放回金陵,勸說自己母親盡早離開金陵,以免事情不可收拾,自己寡母受到沖擊。
劉顯家的返回金陵,路上花了一天時間,返回甄家大宅已是兩天之后。
等到甄二太太看過女兒書信,決定暫時離開金陵,又回過了甄老太太。
因甄二太太有隔年回惠州省親慣例,甄老太太也不放在心上,自然一口應允。
正當二房的人準備收拾行裝,朝廷圣旨就在此時抵達金陵,比甄芳青預料還早了一二日。
宣旨欽差在甄府宣讀圣旨,甄應嘉因親子之罪,難辭其咎,宣召即日革職查辦。
圣意下達,甄家如遭晴天霹靂,闔族上下亂成一團。
這當口甄二太太如回鄉省親,于理不合,遭人嫌疑,事情只能耽擱下來。
劉顯擔心圣旨下達后,甄家形勢會越發惡化,如時間再拖延下去,說不得連二房都無法出城。
所以圣旨下達數天之后,等甄府眾人心緒稍許平復,便勸服甄二太太重提省親之事。
因此事前番就和老太太提過,舊事重提倒也不引人注意,再說老太太正煩心大房之事。
二媳婦只是個寡婦,在不在家,對事情根本無關大局。
如今家中里外亂糟糟的,讓她回娘家安頓幾天,也不算什么壞事。
甄二太太得了允許,今日一早便收拾行裝動身,倒讓劉顯大松一口氣。
因神京圣旨下達速度,已超出他和甄芳青的預料,下回圣旨抵達同樣難以預料。
金陵已成兇險之地,趁甄家局面還沒完全惡化,讓甄二太太盡早脫身才是上策。
這幾日各城門有錦衣衛巡弋盤查,劉顯也早知此事。
但眼下甄家未最后定罪,二房因甄芳青緣故,并不是戴罪之身,如果偷送出城,一旦失利,反而弄巧成拙。
以二太太省親為由,正常情形出城,眼下是穩妥之法,甄芳青也曾特意交待。
而且,當初賈琮在金陵工部臨時設衙,劉顯曾經給他送過書信,由此知道劉海與賈琮曾為舊交…
這次他挑選聚寶門出城,也是特別留意過,這幾日在聚寶門巡弋的錦衣衛,正是劉海及其手下。
等到馬車接近城門,劉顯看到上來盤問的錦衣衛,并不是其他普通校尉,正是百戶劉海。
這種微妙的舉動,有言語之外的默契,只有人情練達之人,才會有心領悟,劉顯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劉海臉無笑容,不動聲色問道:“這不是劉管事嗎,這一大早是要去哪里?”
劉顯連忙陪笑道:“原來是劉百戶,我家二太太收到惠州來信,家中老太太身子不好,所以要趕去娘家省親。
惠州老太太已快七十的人,這個年紀身子不好,都是兇險之事,我們二太太心里著急,所以一大早就動身。”
劉海點了點頭,問道:“我聽說你家三姑娘得太上皇恩典,在皇陵為老太妃守孝半年。
計算時間也過了大孝之期,如今甄家多事之秋,三姑娘乃甄家翹楚,只怕要急著返回。”
劉顯笑道:“劉百戶好靈通的消息,三姑娘確在皇陵守孝半年,如今期限已到,已來過家信,應該在返程路上。
三姑娘閑時曾提過,錦衣衛劉百戶和威遠伯是舊交好友,那便是我甄家二房的朋友,讓我們日常不得慢待。
前幾日甄家店鋪受商戶圍堵侵擾,多虧劉百戶帶錦衣衛兄弟護持,甄家二房感激不盡。
小人這幾日里外忙碌,也是失了禮數,三姑娘返回金陵,知道事情必要讓小人執禮相謝的。”
劉海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劉管事太客氣,我不過是職責所在,例行公事罷了。
如今時候不早,略問一問罷了,劉管事自忙便是,俗話說百善孝為先,免得耽擱你家二太太的行程。”
劉顯滿臉笑容,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不動聲色塞到劉海手中。
說道:“上回讓錦衣衛兄弟在店鋪外護持守衛,曬了整日的大太陽,連水都沒喝上一口。
小人心中一直不安,三姑娘回來知道此事,必定要怪我老糊涂了。
這些利是請劉百戶和兄弟們喝茶吃酒的,可千萬不要嫌棄。”
劉海毫不在意一笑,往后招了招手,方才說話校尉連忙跑來,問道:“劉頭,有什么吩咐?”
說道:“劉管事說上回你們看護甄家店鋪,多有辛苦,請你們這些小子吃酒,還不謝謝人家。”
那校尉微微一愣,連忙說道:“那就謝謝劉管事了。”
等到甄家二房的車馬駛出城門,那校尉才問道:“劉頭,就這樣放他們出城了?”
劉海斜了他一眼,說道:“你小子就是一根筋,不是和你說過,犯事是甄家大房,二房不是戴罪之身。
二房三姑娘是太上皇都賞恩典的人,即便甄應嘉被治罪,誰還會去動二房的寡婦獨女。”
那校尉聽了有些恍然,說道:“太上皇都欣賞甄三姑娘,那可是不得了,怪不得劉頭給他們面子。”
劉海說道:“威遠伯賈琮知道吧?”
那校尉笑道:“這怎么不知道,那可是平定女真的大英雄,才十幾歲就被封爵,戲文里也沒有這么得意的。
我們這些兄弟閑時扯淡吹牛,說起威遠伯都是佩服的很。”
劉海笑道:“甄家三姑娘和威遠伯被宮里賜婚,雖說因為父喪,親事擱置,但這皇家的名分,可是實打實的。
這三姑娘就是威遠伯沒過門的女人,她老娘要回鄉盡孝,你說你能攔著不讓去。”
那年輕校尉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道:“那指定是不能的,能給威遠伯的女人便利,多有臉的事情。
還是劉頭心里清楚,不然我們不知根底,指定就做了蠢事,金陵城里辦事,多份人情多條路,準沒錯的事。”
劉顯臉上露出笑意,今日跟隨他巡城之人,都是他多年心腹。
當初他被葛贄成提拔入錦衣衛,還將他視為倚重之人。
他也趁那時得意,將在水監司任職時的心腹小校,先后都帶入錦衣衛,如今還都在他的麾下。
劉海將錢袋扔給那小校,說道:“這銀子給兄弟們分了,留下的辦兩桌上等席面,下值后大家好好喝一頓。
你和弟兄們交待,吃喝管吃喝,都管住嘴巴,不要黃湯下肚就瞎咧咧,好不容易撈點人情都給敗了。”
那小校笑道:“劉頭放心好了,這點分寸都沒有,那還有臉跟著你混。”
等到那小校帶著錢袋走開,劉海望了眼遠去的甄家二房車馬,目光之中若有所思…
神京,寧榮街,伯爵府。
午后艷陽高照,空氣被炙烤得火熱,街上空蕩蕩一片,幾乎沒有路人。
即便少數路人經過,也都貼街道兩旁屋檐陰影行走,躲避猛烈的夏日炎火。
此時,寧榮街口卻響起急促的馬蹄聲,讓兩個在街邊陰影下的路人,不由得回頭眺望。
只見寧榮街口沖進一匹奔馳的快馬,那馬渾身大汗,喘著粗氣,似乎用盡全部力氣奔跑。
但馬上騎士尤不知足,手中馬鞭揮舞,接連發出尖利的爆響。
好在街面中央并無行人,并不妨礙騎士策馬狂奔,那馬兒一直沖到賈家東府,馬上騎士才勒停駿馬。
狂奔快馬驟然被收緊韁繩,瞬間嘶鳴人立而起,驚動了角門處家丁。
馬上騎士飛身下馬,拽著馬匹走進角門。
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小人是金陵甄家的,奉了甄三小姐之命,從江南遠道而來。
小人送一封急信給威遠伯,必須要親自交給伯爺,十萬火急,煩請盡快通報。”
自從賈琮立府定居,這兩年名聲鵲起,不知有多少人,抱著各種心思上門拜見,求見理由更是五花八門。
這些看守門戶的家丁,因見過各色人等,自家伯爺又是行事低調之人,但凡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概不見。
所以隨便一個生面孔,上門就要見威遠伯,看門家丁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得逞的。
眼前這名騎士,快馬狂奔街面,看起來聲勢嚇人,而且看起來也很臉生。按常理家丁多半是要轟出去的。
但來人說是金陵甄家的,還說是給甄三小姐送急信,家丁就不得不慎重,不敢胡亂趕人。
府上的奴才那個不知,甄家三小姐本要賜婚給伯爺,如果不是出了變故,這位三小姐差點成了當家奶奶。
雖說兩家親事不成,畢竟和伯爺關系非比尋常,她要送信給伯爺,守門家丁也不敢怠慢,連忙讓人給管家傳信。
東府管家因常在兩府走動,所有認得不少人。
他見了送信的騎士,一下便有些認出,問道:“小兄弟看著臉熟悉,上次甄家人入府祭奠大老爺,好像就有你。”
那人聽了這話連忙說道:“管家當真還記性,我是三小姐的跑腿小廝王海,上回跟劉顯家的上門祭奠老太爺。”
管家聽他說出劉顯家的,就知道來人的確是甄家的,說道:“伯爺如今在上衙,現在你可見不到他。”
王海說道:“我有三姑娘的親筆書信,事情緊急,需要馬上交給伯爺。
請管家讓人傳口信給伯爺,請伯爺回府一見,小人要是耽擱了三小姐的大事,可真是吃罪不起。”
管家見王海言語神情如此急迫,只怕是真有大事,心中也不敢大意。
因賈琮上衙的城外火器工坊,一向戒備森嚴,外圍又有大批禁軍守衛。
管家擔心讓其他人去傳信,未必能順利應付,便自己親自去傳口信。
否則耽擱了伯爺和三小姐的大事,那可是不得了。
管家臨走時讓王海入外院偏廳等候,王海只是不肯,說是就在角門處等候,賈琮回府就能見面。
管家見他如此急迫執拗,也就不在堅持,讓家丁在陰涼處放了椅子,讓他坐在哪里等候。
王海在東角門等了許久,正午日頭已微西偏,依舊不見管家和賈琮的影子,心頭不禁有些著急。
這時寧榮街口傳來隆隆車馬聲音,只見四輛馬車首尾相顧,正往這邊而來。
王海心中一動,下意思避到角門陰影處,看著這些馬車經過東府,直往西府而去。
就在馬車經過之時,其中一輛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婦人的臉孔。
王海看清那婦人容貌,不禁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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