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
夏太太當堂聽說這等消息,心中也是一片驚駭,心想那賈琮當真能為驚世,洪福齊天。
前些日子不僅中了頭榜會元,而且還被皇帝升了官職,這才過去多少時間,居然又得了一甲進士。
這等樁樁占盡風光,事事獨占鰲頭,真是聞所未聞,模樣還生的世間少有,怪不得女兒只見他幾面,就這般神魂顛倒…
夏太太心中暗自慶幸,好在今日是兩家定親之喜,按照風俗,男女成親之前,不得相見,所以今日女兒才沒來賈府。
不然要是遇到這等情形,以女兒對賈琮的迷戀,只怕當場要失態生事…
夏太太雖心中思慮,臉面上的熱絡,卻是半點都不少。
笑道:“進士及第,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天大的榮耀,當真要恭喜賈老爺了。
都中盛傳,府上威遠伯,文武雙全,少年才俊,今日親耳所聞,果然名不虛傳。
我倒是常常聽說,威遠伯從小在賈家二房養大,他能有今日榮耀,必是賈老爺自小悉心教導之功。”
夏太太人精一般的人物,平時和王夫人閑談,多少聽出些二房和賈琮的牽聯,方才賈政聽了賈琮及第喜訊,又是這般由衷歡喜。
哪里看不出賈政的心思,自然是順著桿子說好話,花花轎子抬得極為妥帖。
賈政聽了夏太太的話語,心中頗為受用,也覺得這位親家算個明白人。
撫須笑道:“琮哥兒自小天資頗高,讀書刻苦,賈家子弟中無人可比,向來最得我心,我對他從小也最為關顧。
但他能有今日成就,卻是得了靜庵公的悉心教誨,俗話說名師出高徒,當真是半點不錯。”
夏太太是個生意人,金萬兩最清楚,靜庵公是什么,卻沒聽說過,猜想必定是賈琮的讀書師傅之類。
此時賈政思緒有些漂移,突然想著賈琮有今日之功,和拜得名師有極大關系。
要是自己的寶玉,也能得靜庵公教導,說不定也會有前程…
只是這話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不說寶玉能不能成事,要讓文宗學圣收個四書都背不通的弟子,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當年賈琮可是中了雍州院試案首,才被靜庵公收入門墻,可知這位老文宗眼界有多高了。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寶玉,大喜之日,臉上還帶著不稱心的古怪表情,當真不知所謂,立刻心中有些羞恥,將寶玉拜師的想法掐滅。
不管如何,榮國出了賈琮這樣的子弟,不僅靠舉業發跡,進士及第,還名入一甲榜眼,當年寧國一脈賈敬都遠遠不如。
想到這一樁得意之事,一時之間對兒子寶玉的失望,都被掩蓋了過去。
此時,東西兩府方向,陸續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想來是因賈琮進士及第,兩府正在燃放爆竹慶賀。
賈政一臉喜色,探春也是笑意盈盈,唯獨王夫人臉色強忍不悅。
夏太太在旁冷眼旁觀,愈發將二房和賈琮的關系,看得清晰通透。
賈政笑著對探春說道:“探丫頭,今日是寶玉大喜,親家蒞臨,我和太太不便走動。
琮哥兒如此大喜,兩府肯定要忙碌,一應待客籌備需要謀劃,明日必定有賀客上門。
進士及第之后,宮中必有傳臚大禮,這兩日他可不得閑,這里有我和太太在就成,你去東府幫琮哥兒一起操持俗事。”
探春聽了心中歡喜,說道:“老爺想的周到,我這就過去,幫三哥哥和二姐姐一起操持。”
一旁的夏太太看到這場景,心中也驚訝,外頭傳言果然半點沒錯,這賈老爺對賈琮十分看重,當真視同己出,對親兒子寶玉也不過如此。
今天是寶玉定親的喜日子,他聽說賈琮進士及第,看他那副歡喜勁頭,就像自己中了進士一樣。
他自己忙著兒子定親之事,一時無法脫身,便派自己女兒幫賈琮操持俗務,這份親密可是不同一般。
這位三姑娘聽了賈琮中了進士,那副歡喜的樣子,怎么都不像是對待隔房的堂兄,就像是對自己親哥一般。
夏太太心中感嘆,怪不得人常說,不入其門,難知其事。
這賈琮對賈老爺和三姑娘來說,那就是親兒子和親哥,這份親近非比尋常。
按這么算計,那寶玉和賈琮可不是更親近…
夏太太看清人家家門底細,心中愈發有些得意,自己女兒看上賈琮,雙方的名望地位,那是萬萬般配不上。
到底還是自己瞧得準,寶玉雖然沒有功名事業,可他攤上這樣的父親和妹子,生生就有了一座大靠山。
自己女兒嫁給寶玉,不僅抬升了夏家門第,而且以后一進門,就有大樹好乘涼,這樁親事當真實惠得厲害。
夏太太想清楚這些,言語愈發和藹客氣,又說了些賈老爺慧眼識珠,賈家一門才俊的好話。
賈政聽了自然十分受用,王夫人卻臉色發僵,因她自己都覺得,滿門才俊好像算不上自己的寶玉…
榮國府,榮慶堂。
寶玉和夏姑娘互換庚帖的定親之喜,按照常理,賈母如此寵愛寶玉,多半要親自去東路院觀禮熱鬧。
但賈母實在不得其便,因今日還是賈琮登榜及第的大喜之日,兩個孫子喜事趕到一起,賈母實在分身乏術。
雖然多年的私心寵愛,即便到了如今,賈母心中最寵依然是寶玉。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心里怎么寵愛都好,如今賈琮是賈家承爵人,皇命欽定的賈家之主。
不管是于公于私,賈母已不敢像往年那樣,無忌表露對寶玉的寵愛,對賈琮的無視漠然,不然世人的唾沫能淹死她。
要說賈琮今日皇榜欽定進士及第,相比偏門子寶玉庚帖定親之禮,竟然還不如其重,賈母都要置若罔聞,世人公理定會教她分清楚…
所以,她今天須留在榮慶堂,等待賈琮進士及第的消息,不然里外臉面就不好看了。
賈母也做了一輩子國公誥命,家門形勢又怎么會看不清楚,如今奉養她日日高樂,可不是寶玉,而是賈琮…
這天上午,賈母一人在榮慶堂,頗有些煩悶,甚至坐立不安,平日孫女們都來請安閑話,今日卻一個都沒過來。
賈母心中清楚,她那些孫女兒都和賈琮親近,必定都東府等賈琮及第的消息,她心中也不太在意。
如今她只是想著,今日是寶玉定親之日,自己卻不得其便過去,心中多少有些焦急。
想著孫子寶玉今日該是何等形狀,必定是一身華服,春風得意,俊俏喜人。
且寶玉最喜生得清俊的女兒家,他知自己娶了美貌出眾的夏姑娘,心中必定十分樂意…
賈母心中正想著有些出神,臉上還露出笑意,突然外頭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將她嚇了大跳,關于寶玉的那些思緒,一哆嗦便跑的無影無蹤。
一旁的鴛鴦安慰道:“老太太不要害怕,是東府那邊在放爆竹,多半是三爺的喜事到了,我出去瞧瞧便清楚了。”
鴛鴦剛出去一會,那爆竹聲變得越來越響亮,似乎要把天都掀開一樣,賈母住了大半輩子西府,聽出連西府都開始燃放爆竹。
鴛鴦滿臉喜色跑進堂中,笑道:“老太太,我剛出門呢,就遇上二姑娘的丫鬟繡橘,她說三爺進士及第,中了一甲榜眼,老太太大喜啊。”
賈母即便滿腦子勛貴門第,一貫不在意讀書科舉之事,但也知一甲進士是極了不得的,全天下三年才出來三個,自己孫子當真能為通天了。
她連忙笑道:“好,好,當真是天大喜事,我榮國府也有進士支撐門戶了!”
沒過一會兒,迎春、黛玉、湘云、惜春等姊妹各自進入堂中,來向賈母報喜,又過去片刻時間,探春也從東路院趕來。
賈母聽到外頭爆竹震天,熱鬧非常,身邊圍著一眾孫女,個個言語欣喜,人人笑顏如花,讓一向喜歡高樂的她,心中也受用起來。
連惦念寶玉定親的心情,也暫時被她放下…
賈母又問迎春:“琮哥兒怎么不見過來?”
迎春笑道:“琮弟本來要親自給老太太報喜,因剛接了宮中圣旨,明日入宮奉迎傳臚大典。
宮里的欽差剛走,禮部的官員接著便到,因琮弟是一甲進士,明日傳臚大典上有格外規矩,禮部的官員正在教授禮數,所以不得過來。”
賈母笑道:“這宮中大典,榮耀之事,自然要慎重,讓他忙自己的就是,只我們娘們說話就成。”
隨著外頭爆竹聲連綿不絕,如今身孕沉重,有日子不走動的王熙鳳,也讓抬了滑竿進入堂中,
她一進入榮慶堂,便向賈母道喜,她比迎春等姊妹老道,話語熱絡靈巧,更是將賈母逗得開心。
賈母又說道:“鳳丫頭,這會琮哥兒金榜題名,這幾日各家老親祝客,只怕會不少。”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說的極是,這會琮兄弟進士及第,可比上次會榜頭名,還要風光三分。
武勛之門,多少年都沒聽說,誰家能進士及第,且還是一甲榜眼,那些武將勛門,只怕羨慕的眼珠子要冒血。
老太太你就瞧著吧,這幾日兩府門檻都要被人踩爛,都中那些高門老封君,都要羨慕死老太太了。”
賈母被王熙鳳逗得大樂,想到下面幾日,榮國府必定賓客盈門,光彩榮耀無極,多少老親內眷,都要入堂和自己道賀。
她想到這等高樂風光派頭,心中不禁頗為受用。
說道:“今日當真好日子,雙喜臨門,寶玉定親,琮哥兒進士及第,家門蒸蒸日上,不過如此。”
王熙鳳聽了這話,心中有些好笑,老太太畢竟還是最寵寶玉,瞧著又說起糊涂話。
琮老三進士及第,自然是家門榮耀,勢頭看漲,寶玉不過娶個商戶之女,這算哪門子蒸蒸日上,這倆事也好相提并論…
賈母又說道:“家中也許多年沒辦過喜事,這會子寶玉辦喜事,可要好好熱鬧熱鬧。
鳳丫頭,如今你是長房長嫂,家里小輩都是你領頭,寶玉也是你看著長大。
他的親事你也要花些心思,幫襯著操辦體面,也好給家里招招喜氣。”
賈母這話說的和暖熱絡,聽著不過是關心孫子的親事,但話音剛落,堂中氣氛似乎微微一凝,又似乎并無異樣。
在場之人,除了史湘云活潑舒朗,不拘小節,惜春年幼懵懂,人情不通,其他就沒有一個是糊涂人。
不說王熙鳳、黛玉、探春等人精明慧達,即便迎春性子柔順溫和,但一位棋力精湛的女子,更不會是糊涂人,不然如何將偌大東府打理妥妥當當。
她們都聽出賈母這是話中有話,按說如今大房承爵,繼承家業,二房已遷居東路院,兩房雖未完全切割,卻已形同各立門戶。
寶玉的婚事自有王夫人操辦籌謀,怎么也纜不到王熙鳳頭上…
王熙鳳聽了賈母這話,更是心里明鏡一般,老太太這是話中有話,讓自己幫著操持,不就是讓公中撥銀,把寶玉的親事辦得體面。
按理說雖長房承襲爵位家業,但老一輩都還在,寶玉的親事西府公中撥銀,也在常理之中。
王熙鳳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一提那兩千兩的事,老太太心中必定不滿意。
今日可是琮老三及第的大喜日子,要是因為此事,生了嫌隙,敗了興致,豈不是給他招晦氣,怎么也要改日捯飭扯淡此事。
總要另外找個由頭,打岔攪合話頭,省得老太太追根究底下去…
王熙鳳笑道:“如今寶玉只是定親,不知成親的日子,老太太和二太太可挑好日子?”
賈母笑道:“寶玉也剛過了十五生日,還是再養一養,眼下又是暑熱,再過幾月不是秋干物躁,便是大雪連天,都不算融和之期。
我和寶玉娘商量過,日子最好選在明年開春,那才是暖陽生發之時,正宜婚配。”
王熙鳳笑道:“那還有半年時間,倒也還寬裕,寶兄弟的親事,我這做嫂子的,自然是要盡力的,不過老太太說今日雙喜臨門,卻有些不對。
依我看三喜臨門才是,另外一喜雖算在明日,不過日子挨得近,也可算得上三喜之數。”
賈母見王熙鳳岔開話題,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我倒是老糊涂了,一時沒想到還有一喜。”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怎么就忘記了,琮兄弟和寶兄弟都滿了舞象之年,按著家里的規矩,要行納房之禮,老太太選的吉日,便是明日二十五。”
王熙鳳這話一說,黛玉、探春、湘云等人都臉色微紅,相視竊笑。
唯獨迎春臉色如常,睜著雙秋水明眸,細聽王熙鳳和賈母說下文。
她們都出身豪門世家,自小見慣父兄妻妾成群,對這種家門規矩,早已司空見慣,毫不在意。
因是豪門內宅尋常事,所以王熙鳳開口便說,也不避諱家中姊妹。
黛玉等已過豆蔻之年,聽了這種事情,下意識有些羞怯,不過僅此而已。
至于迎春是賈琮的長姐,如今替賈琮料理一應家事,很在意兄弟長育瑣事,心中也無私情暗念,自然更不會在意。
只是,站在賈母身邊的鴛鴦,神情微微有些失落,眼神飄蕩,不知想些什么…
賈母見王熙鳳一下岔開話題,讓自己不能便利說下去,心中有些不順。
但王熙鳳言語靈巧,轉移話題毫無痕跡,且寶玉大婚尚早,確也不用急于一時。
況且王熙鳳所說之事,也算是一樁要緊事情,賈母也不好牽扯話題不放。
笑道:“我老糊涂了,竟一時想不起這事,要說當初時間挑得真巧,恰好趕上寶玉定親次日,倒是寶玉的好兆頭。”
王熙鳳聽了這話,心中有些暗笑,老太太還真老糊涂了,雖說如今對琮老三比以往看重許多。
但是骨子里還是不知孰輕孰重,依舊一味偏寵寶玉,就這么一個日子,先想到就是寶玉的好兆頭。
她難道就沒想到,今日還是琮兄弟進士及第之日,這日子就挑的不巧,難道就不是更好的兆頭?
旁人那個看不出,她這兩個孫子天差地別,一個是黃金,一個就是爛銅。
可偏偏老太太心中最掛念,最寵愛疼惜之人,始終還是寶玉。
這老人家要是偏歪了心眼,當真沒有道理可講,九頭牛你也拔不回來,而且年紀越大越厲害。
賈母笑道:“要說挑中的那幾個丫頭,都是家里拔尖的,我也很喜歡,明日家里必定熱鬧的,我們挑個好時辰,把禮數給辦了。
寶玉眼看就要成家大婚,倒也罷了。
只是琮哥兒孝期在身,只怕要有好幾年耽擱,正是一年大似一年。
他房里多幾個可心之人,更是要緊之事,說不定還能早些給家里開枝散葉…”
王熙鳳聽了賈母的話,想著賈琮選的人物,倒確實十分拔尖。
只是自己姑媽給寶玉選的人,就是陶罐子里晃泥漿水,混不混鬼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