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到目前為止,各旅行社已已接到175萬份旅游探親申請,而且還在以每天萬份的數量增加,…”
聽著收音機里傳出的新聞,原本想要下車的齊鴻遠頓了頓腳,直到聽完新聞后,眉親頭緊鎖的他,往往道:
“也不知道輪到自己的時候,要等上多長時間…”
對于已經離家整整四十年的齊鴻遠來說,一直渴望著回家,盡管一直以來都沒有家里的消息,但是無論如何,只有回到家之后,才能夠確定爹娘是否還健在,哪怕是他們不在了,能到墳前磕著頭,也算是了卻心愿了。
“再等等,都等了四十年了,還有什么不好等的…”
心里這么說著齊鴻遠就下車關上車門朝醫院走去。
在即將走進醫院的時候,齊鴻遠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只是靜靜的看著醫院大樓。
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從當年的木屋到后來的醫院大樓,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老照片似的,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隨后,他又突然笑了笑,便走進了醫院。
推開外科病區大門時,護士站的電子鐘顯示06:45。齊鴻遠他習慣性摸了摸白大褂左上口袋——那把跟隨他三十多年的原子筆還在。
雖然換了無數個筆芯,但是他依然留著這個原子筆,這是他當年抵達北非的時候,領到的,也就是在那里,他成為了一名醫護兵,后來又學習了醫學,成為了一名醫生。
人生有時候,就是如此的神奇,當年高中畢業的他之所以離開淪陷區前往大后方,就是不甘心做亡國奴,后來選擇從軍,是為了上戰場打鬼子的,可誰曾想到,后來卻成為了一名醫生,拿槍的手變成了拿手術刀的。
“齊醫生!”
值班護士張敏驚訝地站起來,說道:
“您不是昨天才從撣邦回來嗎?”
齊鴻遠笑了笑,說道: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總得善始善終吧。”
他看向護士站背后的手術排班表,
“上午有臺膽囊切除?”
“林醫生主刀,但患者家屬指定要您…”
張敏遞來一杯剛泡的綠茶。
茶水蒸騰的熱氣中,齊鴻遠想起三十二年前,醫院剛成立時連無菌手術室都沒有。他的第一臺手術是在簡易木屋里做的,用的是高壓鍋消毒的器械。
“準備交班吧。”
齊鴻遠放下茶杯,茶香讓他想起昨天在撣邦的新安醫學院的手術室里做的那場器官移植教學——在過去的幾年之中,他更多時候扮演的老師的身份。
查房時,病床上的患者突然抓住他的衣角:
“齊醫生,聽說您要退休?我的胃癌手術是您做的,五年了…”
與他年歲相仿的老人看著語氣有些激動。
“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家,回家看看爹娘…”
齊鴻遠握著老人的手,他們是同齡人,或許他們是先后來到這片土地,或許,他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雖然早就把這里當成了家,可是在心底還有一個家,一個有爹娘在的家!
對于他們這個年歲的人來說,這就是他們的期盼了。
“你恢復得很好,調理好身體,肯定有機會回去給爹娘磕頭的。”
齊鴻遠一邊查看最新的CT片,一邊安慰著對方。
“記住定期復查。”
剛回到辦公室,急診電話就打來了。
“疑似急性闌尾炎,白細胞計數…”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急。
齊鴻遠抓起聽診器就往急診跑,三十多年來,這個動作他重復了無數次。
急診室里,年輕患者蜷縮在檢查床上,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齊鴻遠的手按在麥氏點上,觸診的力度是三十多年積累的經驗。
“立即準備手術。”
他抬頭對趕來的住院醫說,
“化膿性闌尾炎,隨時可能穿孔。”
手術室里,無影燈的光線比當年那臺美軍淘汰的老式燈具明亮十倍。齊鴻遠刷手時,水流沖過他手背上凸起的靜脈。
這雙手做過多少臺手術?
三千?
五千?
“齊醫生,您要親自上嗎?”
器械護士遞來手術衣,她顯得有些疑惑,畢竟,這只是一臺不值一提的小手術。
齊鴻遠搖搖頭:
“小林主刀,我當助手。”
他看了眼墻上的時鐘,說道:
“這是我帶的最后一個徒弟了。”
這所醫院里不少外科醫生都是他的徒弟,其實,也談不上徒弟,這么說更多的是因為傳統,而且他們也喜歡喊他師父。
手術很順利。當化膿的闌尾被取出時,齊鴻遠下意識地伸手要器械,卻發現小林已經準確遞上了荷包鉗。年輕人的手法很漂亮,和他當年帶過的所有學生一樣。
午休時,齊鴻遠獨自坐在醫生休息室。窗外陽光正好,照在墻上那張老照片上——那是當年醫院引進第一臺X光機時的合影。照片里那臺X光機,還是美軍淘汰的二手機器,當時是全醫院最先進的設備,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在X光機的面前拍下了這張照片,那時候,醫院里只有六名醫生——一名德裔醫生,兩名日裔醫生,還有他和另外兩名醫生。
其實,當年醫院里用的大多數設備,都是美軍的剩余物資,甚至就連同他們用的手術器材大抵上,也都是美軍剩余物資,做為美援的一部分援助給了SEA。
可即使是二手的,當年接收那些設備的時候,他們仍然顯得很激動,畢竟,那些設備在當時來說,是極其先進的。
下午的門診來了幾位復診患者。最后一位是三個月前他做的肝臟移植患者,恢復良好。查看最新肝功能報告時,齊鴻遠握著原子筆的手停頓了一下——這是他最后一次為患者開復查醫囑了。
“接下來找陳醫生復查就行。”
齊鴻遠摘下眼鏡,看著面前的病人,說道:
“他參與過你的手術,對你的情況很了解。我今天就退休了,以后不能再給您復診了!”
“齊醫生…”
患者欲言又止,最終深深鞠了一躬。齊鴻遠扶起他時,注意到對方眼角有淚光。二十五年來,這樣的場景并不少見,但今天格外觸動他。
送走最后一位患者,齊鴻遠開始清理辦公室。抽屜深處有一本發黃的手術記錄本,第一頁寫著:
“六四年3月12日,首例器官移植手術…”
墨跡已經暈開。當年,他進行那臺手術的時候,是學習,是嘗試,畢竟,當時只有陸軍醫院進行過這類的手術,他還專門到那里學習過。
而現在,器官移植手術已經在很多醫院進行了。國外也普及了,他不僅到國外進行過這類手術,而且還到美國以及歐洲的一些國家,進行過講學交流。
敲門聲響起時,齊鴻遠將手術紀錄本合上。
“請進。”
門外站著院長和全外科的醫護人員。院長手里捧著一個木盒。
“齊醫生,”
院長的聲音有些啞,說道:
“大家想送送您。”
走廊上站滿了人,有共事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有他帶過的第一批徒弟,還有設備科的老李——當年他們一起搬下那臺二手的X光機。
他們一起一磚一瓦的建起了這所醫院。
“這是大家的心意。”
院長打開木盒,里面是一套精致的手術器械,盒子上刻著“仁心妙手”四個字。
“醫院外科從無到有,發展到今天能開展器官移植,您功不可沒。”
院長指向手術室方向,
“我們決定將3號手術室命名為'齊鴻遠手術室'。”
這就是對他的最大認可了。
齊鴻遠想說些什么,卻只是緊了緊握著手中的禮物。他看見人群后方,幾個年輕醫生正在用錄像機錄像。當年他們連照相機都是稀罕物,現在錄像機卻能像電影攝影機一樣拍攝這些畫面。
走出醫院大門,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齊鴻遠沒有像來的時候那樣開車回去,他決定坐地鐵回家——這么多年,他要么是自己開車,要么是坐出租車,很少坐地鐵。
今天正好沒事,可以感受一下。
地鐵車廂里,他握著扶手,看著玻璃倒影中自己斑白的鬢角。對面座位上,一個年輕人正低頭看著書,車廂里的不少乘客都是如此,他們靜靜的看著書,幾乎沒有人說話,車廂里靜悄悄的。
齊鴻遠的嘴角微微上揚。當年他來到這里的時候,這里更多的地方都是熱帶雨林,而現在呢?
三千多萬人生活在這個大都市之中,他同樣也是建設者,他親自參與了這里的建設,一磚一瓦的奠定了這里的崛起。
“我們崛起于此…”
心里這么想著的時候,到站提示音響起。齊鴻遠隨著人流走出車廂,白大褂已經交還醫院,但左上口袋里那支陪伴他幾十年原子筆還在。
明天開始,他不用再隨時準備奔赴手術室了。
走出地鐵站之后,提著手提包的齊鴻遠邁步向前,臉上閃動著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笑容。他就這樣緩步慢行,看著周圍的一切。
在街頭漫步的時候,他的腦海中總是會把眼前的這些建筑與其最初興建的模樣聯系在一起,他所看到的并不是回憶,而是他的青春。
他的腦海中想到的并不僅僅只是這里初建的模樣,還有那個流亡到大后方的少年,十四歲的他,一路從皖省老家,隨著同學們一同,步行幾千里流亡到大后方,一路上,盡管風吹日曬,盡管風餐露宿,盡管走的雙腿浮腫,可是他們仍然懷揣著不做亡國奴,抗戰建國的信念一路走了過來。
后來…他走到了這里,來到這里,在這里實現了他的夢想。
看著周圍的一切,齊鴻遠摘下眼鏡,然后擦了一下眼角,接著,他就這樣靜靜的站在街頭,一種莫名的情感在內心涌動著。
盡管,多年來他思念著家鄉,但是現在對這里的歸屬感更加深厚,這里…才是他的家!
可是爹娘那邊同樣也是他的家,想到那個家,想到遙遙無期的排隊,齊鴻遠的眉頭緊鎖,他自言自語道:
“都等了四十年了,還要再等多久?既然都退休了,反正也沒有事,那就直接去港島吧!從那里找旅行社。”
在心頭如此觸動的時候,遠方大地的盡頭,夕陽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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