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皆是經朝廷選出,進士及第的官員,卻不想官職還不如那些貌丑兇惡之徒。”
“若非科考糊名,那些單寒之人,如何能與你我共處?”
“小聲些,來人了…”
“小聲什么?某就是要讓某些人聽到,莫以為得了官職便能與你我平起平坐。”
“且不瞧瞧其人相貌,漢王如此儀望風表,迥然獨秀之人,如何會甘愿麾下有丑惡之徒行走?”
昔大唐戶部衙門內,十數名官員明目張膽的說著自家不甘。
在他們冷嘲熱諷時,不少埋頭理政的官員紛紛皺眉,但并未說什么。
但從戶部衙門內里的情況來看,這些官員各自有著自己的小圈子。
名望世家齊聚一處,庶族豪強齊聚一處,耕讀之家齊聚一處,單寒平民之家齊聚一處。
各個圈子,涇渭分明。
羅隱回到戶部衙門的時候,正好與那些庶族豪強出身的官員碰面,不免被人嘲諷其丑惡。
若是放在此前,羅隱定然會忍氣吞聲,畢竟他好不容易漢王府糊名制的科考得到官位,他還是十分珍惜這官位的。
只是今日親自見到那位后,他只覺得那位似乎對他們這些單寒平民出身的官員十分友好,也并不似他昔年求見的那些官員般以貌取人,自然有了底氣。
“占得佳名繞樹芳,依依相伴向秋光。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劚將。”
羅隱個頭矮小,長得丑惡,但性格卻十分孤傲。
哪怕是罵人,也以詩詞回應。
“羅昭諫!汝狂妄!!”
“好個丑惡之徒,汝不過單寒之家,也敢譏諷我等!”
“好個丑惡的田舍郎!”
面對羅隱的這首詩,眾人如何聽不出其中譏諷?
他將金錢花比作世家子弟,暗示豪門子弟如這花般虛有其表,若真能變現早被權貴們掘根而盡。
看似只是說眾人虛有其表,但別忘了,被朝廷倚重的那些大臣,早就連夜跟著至尊逃亡東都了。
其他被留下來的官員,基本都是被朝廷拋棄的人。
倘若他們真的有才能,怎么可能被朝廷所拋棄?
能被拋棄,這說明他們虛有其表,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正因如此,羅隱這首詩結束之后,不僅是嘲諷他的那些庶族豪強出身之人,便是沉默的權貴世家出身之人,也被嘲諷了個遍。
眾人看他目光不善,卻又不敢做些什么。
他們雖然看不上出身低微的劉繼隆和那些漢王府官員將領,但他們也看得出漢王府到來后,整個關中煥然一新。
哪怕他們不愿意承認,這群泥腿子出身的漢王府官員在治理天下上,比他們更有才能和手段,但他們仍舊需要面對現實。
現實就是,漢王府從劉繼隆到普通兵卒,都在傳遞著一個道理。
單寒之家,乃至更為卑微的奴婢,并不輸于他們這群世家豪強,甚至遠遠超過…
正是因為漢王府表現得完全不需要他們,他們才會打心底的感覺到憋屈。
只是讓他們對漢王府的官員冷嘲熱諷,他們可不敢這么做,因此才會嘲諷羅隱等單寒之人。
借羅隱等人身份低微而諷刺漢王府官員,這也算他們尋找心理平衡的手段了。
只是如今羅隱這一首詩將他們諷刺的體無完膚,饒是性子再好的人,也受不了羅隱這般嘲諷。
這些世家豪強的子弟聚集起來,將羅隱包圍。
眼見羅隱受挫,雖說單寒平民出身的科考官員在平日里也不待見羅隱,但眼下牽扯的并非是羅隱和出言嘲諷這幾人,而是世家豪強和白衣平民。
霎時間,數十名官員爭鋒相對,而此時負責戶部的高進達也從外走來,身后跟著數十名漢王府的官員。
眼見這群人針尖對麥芒,高進達不免皺眉:“汝等手中政務解決了嗎?!”
“高相…”
見到高進達,眾人紛紛朝他作揖。
高進達雖說在漢王府內是長史、都督的官職,但私下已經有不少人將他這位漢王府的‘大管家’視作未來的宰相了。
高進達也樂見其成,但并非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日后方便勸進自家漢王。
“發生何事了?”
他質問眾人,眾人盡皆沉默,他們之中許多人,畢竟都是唐廷轉投而來的,若是有人主動提及此事,觸怒了高進達,那就不好了。
高進達也知道這樣是問不出什么,故此冷哼道:“好好理政,關內道與京畿道的圖籍不可出現任何問題…”
“是…”眾人紛紛躬身作揖,高進達也走入了戶部衙門之中。
眾人見狀,雖說仍舊氣憤,卻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埋頭處理起了政務。
待日落西斜時,高進達便通過自己留在這群人中的耳目,得知了羅隱等人爆發沖突的原因。
他眉頭微皺,想了想后便令人準備了馬車,前往了距離諸司衙門最近的永興坊。
自劉繼隆落腳長安后,雖說他自己可以住在宣陽坊衙門對付日子,但他若是長期如此,那他麾下的那群人,又有什么臉面去住他賞賜的宅邸呢。
正因如此,劉繼隆還是令人在永興坊挑選了一處宅院,掛上了漢王府的牌匾后,成為了他的居所。
高進達乘車進入了永興坊后,但見永興坊的街道上,隨處可見的巡防兵卒。
一條街上,少說四五十名全副武裝的披甲兵卒,而這還只是明面上的。
永興坊街道上有不少百姓在出行,他們盡皆穿著絹帛錦衣,可見其家底殷實富庶。
雖說對比那些權貴來說,這些百姓的財富不算什么,但比起長安城外的百姓,這群人卻是妥妥的富戶了。
貧富差距,自古皆存,這是難以改變的局面。
高進達有小半個月沒有走出諸司衙門了,故此也想看看街道上的變化。
此時的街道上,除了漢軍與左右金吾衛的巡邏兵卒,還有就是百姓,以及胳膊上系著紅布,年齡五六十歲,手持簸箕與掃帚,不斷清理街道垃圾的清潔工。
街道上干凈整潔,高進達看后滿意頷首。
不多時,馬車來到了漢王府前停下,而來到漢王府后,四周巡邏的漢軍也肉眼可見的變多了。
“都督!”
聽到熟悉的聲音,高進達錯愕看向漢王府門口,但見他次子高淮身穿別將甲胄,笑呵呵的伸出手要攙扶他。
“混廝,來了長安卻不與阿耶相見!”
見到高淮,高進達先是高興,接著便開始數落起了他。
高淮聞言,頓時露出無奈的表情道:“阿耶,某在府中待了好幾日,卻是您不回府上,都快住在諸司衙門了。”
“殿下有軍令,軍將不得因私前往南衙,某亦是無奈啊…”
高進達倒是忘記這件事了,不過他也不可能承認自己錯,而是吹胡子瞪眼道:“少說這些,回去再收拾你。”
“嘿嘿…”高淮也不以為意,扶著高進達走下馬車后,便將他送到了漢王府門口,目送他走入了府內。
高進達走入漢王府不久后,劉繼隆便得知了他到來的事情,當即將其召入中堂。
“殿下…”
“有急事?”
高進達走入中堂,這才發現自家殿下已經脫下了袍子,估計準備用膳過后便休息。
劉繼隆則是清楚高進達肯定有事前來,但他也好奇發生了什么事,畢竟二人前面幾個時辰聊了不少,幾乎把能聊的都聊了。
他坐在中堂主位,高進達坐在左首位,隨即將戶部衙門今日發生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解釋清楚前因后果后,高進達接著又補充道:
“這些官員不同于我軍出身的官員,這些日子也鬧出了不少事情。”
“某以為,這些苗頭若是不能遏制,日后必然會影響我軍出身的官員。”
高進達雖然推著劉繼隆做皇帝,可他從未忘記昔年他在山丹時,劉繼隆與他所說的那些事情。
他們是為了想讓百姓吃飽飯,孩童讀得起書,還天下百姓太平才起兵的。
這些苗頭不遏制,那與曾經的大唐又有什么區別?
高進達雖然不如昔年健壯,可提起這些事情時,他的目光總會讓人覺得他不過二三十歲。
哪怕劉繼隆他自己也清楚高進達忠心耿耿,但他卻沒想到高進達還記得這些事情。
他表情不免露出幾分惆悵及遺憾,嘆氣道:“你還記得這些?”
“自不敢忘!”高進達鄭重作揖,他現在都還能記得,劉繼隆向他述說這番景象時,他心中是何等震撼。
“你還記得,可不少人已經忘記了…”
劉繼隆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許多人,但他很快又回過神來,對高進達說道:
“這些世家豪強出身的子弟,自小嬌生慣養,并不懂得百姓疾苦,自然不會共情百姓的苦難。”
劉繼隆站起身來,在高進達面前來回踱步,好似在思考。
高進達見狀,忍不住說道:“不如將他們下派鄉村如何?”
劉繼隆聞言停下腳步,片刻后卻又嘆氣道:“沒用的…”
“為何?”高進達不解。
在他看來,隴右十余所大學組織的學子下鄉,無疑讓這些學子很好體驗到了百姓的不容易,所以他覺得世家豪強的子弟也會如此。
劉繼隆自然無法告訴他,已經有前輩為他們實驗過了,并且也得出了結果。
事實證明,這些人即便接受了教育,面上表現得平易近人,但骨子里仍舊是用上位者的視角來俯瞰眾人。
下鄉只是治標,而非治本…
唯有平民官員越來越多,將這群人孤立為少數派,以時間來磨滅他們,才有可能暫緩這些問題。
之所以是暫緩,那是因為他們不管怎么做,這群人始終會換著名稱的出現。
他們可以是貴族,也可以是世家,更可以是門閥,乃至于士大夫…
“斗爭只有開始,沒有結束。”
劉繼隆憂心忡忡的說出這番話,高進達似乎聽懂了,卻又沒有聽懂。
看著他似懂非懂的樣子,劉繼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到最后,卻還是沒有說出來。
他其實想說,哪怕他們這代人努力了,甚至管好了下一代人,但階級這種東西是消滅不了的。
只要有人,它們便會從血肉滋生出來,哪怕人都死光了,也會有動物繼承這種傳統。
只是話到嘴邊,劉繼隆卻說不出來。
其實這些道理,那些人都明白,可結果他們還是前仆后繼的沖了上去。
他們都沒有認輸,自己又怎么可以認輸呢?
“暫且觀察他們,這次我們擴張太快,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再過兩個月,應該又有新的官吏進入廟堂,始終能將他們徹底稀釋的。”
劉繼隆給出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回答,高進達聽后輕笑頷首:“確實,隴右出身的孩子,倒是沒有這些邋遢東西。”
“既然如此,那某便先回衙門了。”
高進達作勢就要起身,劉繼隆聞言卻攔住道:“先等等。”
他走向書房,不多時拿出一卷圖紙走了出來。
他將圖紙鋪在桌上,同時說道:“本欲明日再與你一同看看,如今你既然來了,稍后便回府好好休息,今日將此事敲定。”
圖紙展開,高進達一眼便認出了這是長安城的圖紙。
他帶著疑惑的目光看向劉繼隆,劉繼隆則是說道:“這是某與工部許多官員和工匠商討過后,從而定下的長安地下管道,以便排除污水,不再使百姓飲鹵水而疾病。”
長安地下水鹵化,這是從漢代就開始的問題。
漢代長安城位于渭河階地,地下水位隨渭河的下蝕而上升,導致鹽分不斷滲透,污染了地下水。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隋唐兩代決定遷都至龍首原南麓,但隨著長安人口聚集,加上地下排污管道不足,故此龍首原的淺層地下水也開始漸漸鹵化。
從盛唐開始,長安百姓為了喝上淡水,便開始了各顯神通的時代。
皇室及世家豪強選擇開鑿深井,避開淺層的鹵水。
富戶承擔不起那么高成本,故此選擇使用陶管井來過濾鹵水之中鹽分。
最慘的平民,則是只能依賴運水車從城外取水,出錢采買,平白支出費用。
劉繼隆雖然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但他可以防止問題繼續嚴重,所以重新修建長安城的地下排污系統,便是他想出來的主意之一。
除此之外,還有在長安城中各坊,由衙門出錢來挖掘深井,并從城外修筑水壩,截留一些小河流的水,并修建暗渠,引入長安城內。
這些辦法雖然無法改變長安淺層水源鹵化的問題,但起碼能讓長安百姓喝上正常的水。
除此之外,長安百姓的糞便,也該效仿隴右那般,設置糞使來收集各坊糞便,運往遠離長安的地區堆肥處理。
只要百姓知道人糞堆肥的辦法,估計人糞也將如牛羊糞那般金貴。
劉繼隆說完了他的想法,高進達聽后頷首:
“殿下此舉,實屬利國利民之舉,但如此龐大的工程,恐怕非一兩年之功,所耗也不下百萬。”
劉繼隆聞言輕笑,將這張地圖收起來的同時說道:“這件事始終要有人做,我們現在不做,便只有留給子孫做了。”
“你知道某,某從不將自己能做的事情,留給后人來做…”
高進達見他如此,只能頷首道:“某知道了,待工部算出修建其所需,某便看看,能否動用錢糧慢慢修建吧。”
劉繼隆頷首:“此事事重,這幾日你且回府,好生休息,后面便有得忙了。”
“是…”高進達應下,接著退出了中堂。
當然,回府之前,他也沒忘教訓高淮這廝。
待他走后,漢王府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只是在劉繼隆休息的同時,那些已經被拋棄的官員卻私下聚到了一處。
當油燈被點亮,漆黑屋內也露出了三張面孔。
東眷裴氏、擔任戶部員外郎的裴澈,官宦豆氏、擔任兵部侍郎的豆盧瑑(zhuàn),蘭陵蕭氏、擔任吏部侍郎的蕭遘(gòu)。
三人各自看見對方后,臉色都有些詫異,顯然沒想到是對方,但又很快恢復鎮定。
對視之間,擔任禮部侍郎的蕭溝率先開口道:
“戶部、兵部、吏部,皆與朝廷安危有關。”
“雖說漢軍眼下并未有東進的表現,但不可不防。”
見蕭溝開場,裴澈也頷首附和,隨即說道:“劉牧之殘暴,竟讓百姓納糧什三五,以五道疲弱之地,征稅賦千萬之多。”
“好在其所部好用亦不淺,今日所見戶部諸司文冊,其錢糧不足以東侵朝廷。”
裴澈說罷,主管兵部的豆盧瑑臉色微變,有些底氣不足道:“兵部本就勢弱,而漢軍皆由漢王府調度。”
“眼下兵部就是個空殼子,只能節制左右金吾衛,維持各地驛站。”
“不過就漢軍調走將作監、軍器監的工匠前往隴右來看,漢軍軍械盡皆在隴右打造,若是能從中獲得漢軍手中方術,朝廷定能反敗為勝。”
這三人說出了各自的心里話及所掌握的情報,裴澈看向蕭溝:“得圣,能否安排忠誠之士前往隴右擔任要職?”
蕭溝搖搖頭:“隴右官額皆滿,且崔恕緊盯,不易安排。”
“若是貿然出手,恐怕會暴露我等,屆時牽連太廣,恐數千人遭難…”
見他這么說,豆盧瑑和裴澈也沉默了下來,而蕭溝也道:“漢軍雖盤剝百姓,但其軍紀嚴明,暫時維持當下局面也無不可。”
“我等手中情報,若是能安全送往東都,至少能讓朝廷所處局勢穩定些。”
“不過漢軍沿途設關卡,情報不易傳遞…”
“此事交給我。”豆盧瑑主動開口打斷,其余二人見狀也便不再說什么,各自從袖中取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情報。
他們三人身后,都聚集著一個個小圈子。
小圈子的官員,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
這些人都是他們精挑細選,忠心耿耿之人,他們早就有了留下來做什么的打算。
雖說這些日子,面對漢軍和漢王府作風時,不免有些動搖,但意志仍能算得上堅定。
三人眼見事情定下,當即吹滅了油燈,各自走后門離開了此處。
他們離開后不久,此屋角落便有幾道人影急匆匆往漢王府走去。
天色漸亮,待劉繼隆洗漱過后,看見趙英出現中堂門前時,他便知道是事情有了進展。
“如何?”
他不緊不慢的擦了擦臉,趙英也沒有避諱那些服侍劉繼隆的漢軍兵卒弟兄,直接作揖道:
“他們雖小心謹慎,卻逃不過弟兄們的法眼。”
“戶部員外郎裴澈,官兵部侍郎豆盧瑑,吏部侍郎的蕭遘,此三人為主謀。”
“三人之下,又有杜光庭、鄭綮、皮日休、司空圖、韋莊等八十四人。”
趙英說出不少劉繼隆所識之人,其中以皮日休和韋莊令人熟悉。
劉繼隆聞言,忍不住輕笑道:“這皮日休與韋莊皆家道中落,幼時孤貧,且遭受地方衙門盤剝。”
“如今唐廷遭難,他們卻挺身而出,還真是以德報怨啊。”
他語氣中帶著幾分嘲諷,畢竟于他而言,他與唐廷的爭斗,始終是漢家之間的爭斗。
但凡體驗過唐廷治下百姓的生活,便不可能對唐廷抱有什么期盼。
想到這里,劉繼隆不免詢問道:“府內科考四千余人,中選者二百七十二人。”
“如今心懷朝廷的便有八十四,那余下的人,對于我軍又是何態度呢?”
面對劉繼隆的詢問,趙英沉聲道:“義山先生的外甥韓偓,可代表大部分中選官員。”
“他們只是埋頭做事,倒是沒有與裴澈等人往來。”
“裴澈他們倒是曾拉攏過他們,但他們不回應、也并未上奏。”
“那有人上奏嗎?”劉繼隆反問趙英,趙英點頭道:
“羅隱、陸龜蒙、杜荀鶴、聶夷中、李山甫等十六名官員曾私下上奏過高相。”
“除此之外,那皮日休也曾私下找過高相,故此高相昨日才會如此失態…”
若是沒有事情,趙英不會離開劉繼隆太遠,所以昨日衙門里的事情,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皮日休假意投誠,卻又搜羅漢軍情報,提供給裴澈等人,交由裴澈等人送往洛陽。
想到這里,劉繼隆忍不住嗤笑,只覺得皮日休等自幼貧苦之人,著實迂腐。
“殿下,要不要趁他們沒有將消息送出去前…”
趙英小心詢問,劉繼隆搖了搖頭:“不必,只需要將他們送出去的消息截獲,施些手段,將送信之人變成我們的人,送出我們想送出的情報便足以。”
“是!”趙英不假思索應下,劉繼隆也看向他說起了家常。
“三郎前段時間被我調任關內道擔任豐州刺史,他可曾與你說過此事,有過抱怨?”
趙英聞言,連忙回應:“并未,三郎清楚,殿下您的安排都是有緣由的。”
面對趙英這片刻的慌亂,劉繼隆輕笑道:“三郎兵略平平,繼續留在軍中,無非做到都尉,再想往上就難了。”
“如今衙門調集人力物力前往豐州,三郎若是能將唐徠渠修復并擴修,保住豐州三十萬畝屯田,并繼續開口耕地的話,當記大功。”
“謝殿下隆恩!”聽到自家殿下這番解釋,趙英心里松了口氣。
他本以為是自家三郎趙晟犯了什么錯誤,卻不想是自家殿下正在為自家三郎鋪路。
若是如此,那他就放心了…
“李驥、馬成他們,近段時間有什么動靜。”
劉繼隆開口詢問起被圈禁的李驥,以及被他冷處理的馬成近況。
對此,趙英則是沉吟再三,整理了思緒后才回應道:“馬都督在隴右操練新卒,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舉動。”
“李將軍似乎在等待您寬恕釋放他,但您入長安兩月以來并未提及他,故此他在府中發了不少脾氣,但并未折辱您…”
雖然劉繼隆對李驥、馬成、崔恕三人抱團的事情感到煩躁,但如今這個團體已經被自己通過手段拆開。
李驥倒下,馬成立馬如鵪鶉般老實,而崔恕實力不足,他們麾下的那群人,也被劉繼隆調離的調離、閑賦的閑賦。
這一切仿佛在無聲無息中完成,以至于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被調往了天南地北。
張昶、鄭處、曹茂、陳靖崇、張武、安破胡、高進達、耿明等人,雖然也有自己的親信,但并未緊密聯系一處。
想來他們也清楚,提拔新人沒有什么,但老人若是抱團,那性質就不一樣了。
“別盯太緊…”
劉繼隆沉吟片刻,緩緩吐出這句話來。
趙英清楚自家殿下這是在泛指張昶等人,頷首過后,便小心離開了此地。
接下來的時間里,整個長安城仍舊保持著治安太平,百姓樂業的局面。
如此局面,哪怕是那些世家豪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些惡少、坊棍都被金吾衛抓走,家產盡數充公。
漢王府因此得了三十余萬畝無主之田,以及上百處宅院屋舍和十余萬貫,三十余萬石錢糧。
有了這些錢糧,劉繼隆想要重修長安地下水利的想法,也能提前開始了。
于是往后幾日,長安城外的各個工場都變得熱鬧了起來。
與此同時,關內道和京畿道的土地丈量及人口統計也在不斷推進中。
時間一晃過了小半個月,而豆盧瑑也終于找到了機會,派人帶著他們收集而來情報,交給了看似挑柴販賣的柴夫諜子。
在趙英的示意下,這城門口的兵卒只是粗略搜查,便將他放了出去。
只是不等這諜子高興,他便被趙英派人打暈,嚴刑拷打加威逼利誘后,成為了漢軍的自己人。
事情完成,趙英將豆盧瑑派人送出的那份軍情帶到了劉繼隆面前。
劉繼隆接過翻看,只見這其中的情報,基本都是在衙門之中當差就能接觸到的情報,并不算什么機要情報。
不過關于戶部錢糧的情報,若是真的落到了東都手中,那朝廷還是能推斷出漢軍將在什么時候東進動兵,亦或者朝某個方向動兵。
想到這里,劉繼隆將軍情交給趙英,吩咐道:
“戶部的錢糧做出修改,將我軍糧草夸大兩倍,另外再從兵部的軍情中,增添幾條我軍集結兵馬,重兵定襄的情報。”
“同時派人告訴曹茂,調五千馬步兵前往定襄,最好試探性進入大同麾下云州地界,刺激刺激唐廷。”
“最后加幾條消息,就說王式與鄭畋等人被俘,忍受酷刑,幾次尋死,至今都未曾投降。”
劉繼隆還是想要招降王式和鄭畋的,故此自然要保護他們的家人。
沒有什么手段,比劉繼隆所說的這條消息,更能保護他們家人了。
“是!”趙英作揖應下,隨后又派人好好照顧那名被俘而投降的諜子。
半個月后,隨著臘月到來,這名諜子按照原定的路線,趁夜色渡過黃河前往河中地界,將情報交給了當地的諜子。
趙英的手段很高明,沒有任何外傷,故此那諜子也沒有懷疑,直接將這七真三假的情報,送往了東都洛陽。
待到南衙的路巖得到情報時,已經是臘月初五的日子。
今年入冬后,北方尚未飄雪,這讓熟悉時節的人都憂心忡忡。
北方不飄雪,來年很有可能會有大旱或蝗災。
因此當路巖抵達貞觀殿時,于琮已經在殿內向李漼匯報了關于戶部的許多事情。
站在于琮身旁的,則是剛剛從山南東道返回洛陽的劉瞻。
此時劉瞻已經拜相,路巖見到二人,臉色微滯,但接著又獻上了手中情報。
“陛下,此為長安臥薪嘗膽的那些官員,歷經千辛萬苦送出的軍情,請陛下過目。”
“軍情?!”
李漼的病已經好了,得知這份情報關乎軍情,他當即示意田允加快腳步,從他手中接過情報查看起來。
整份情報,包含了漢王府治下六部六曹的許多情報,尤其是錢糧調動和兵馬調動的情報,顯得格外珍貴。
“路相已經看過了?”
李漼看完整份情報,得知漢軍征調民夫糧草北上定襄,擺出要進攻代北的架勢后,他心里便不免慌張了起來。
路巖聞言頷首,鄭重作揖道:“陛下,以叛軍調往定襄的錢糧數量,以及從關中征募的民夫數量來看,叛軍似乎有從代北攻入北都的意圖。”
“以糧草之數判斷,叛軍之數恐不下三萬,而大同兵馬不足八千。”
“眼下神武軍及沙陀軍都在王覺斯麾下,想來王覺斯已經率軍進入了河東。”
“河東鎮號稱五萬兵馬,其中跋扈者數千,與牙兵無異。”
“然河東畢竟為朝廷所制,即便眼下都將跋扈叛亂,卻也不過是內部嘩變。”
“崔使相有實才,團練兵必然不會跟隨作亂,故此作亂的兵卒也不過那數千人。”
“只要王覺斯以霹靂手段應對,那數千亂兵隨時可平。”
路巖這話倒是不假,河東鎮對于大唐而言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藩鎮,素來被朝廷牢牢控制。
雖然叛亂不斷,但是都是少數人在叛亂,總體來講河東鎮的數萬官兵,仍舊是緊跟朝廷腳步的。
正因如此,只要解決了太原那幾千跋扈的河東兵,其他州縣的河東兵馬,自然不會跟著作亂。
“話雖如此,但亂兵之外的兵卒,恐怕會趁機索要犒賞…”
于琮沉吟開口,而劉瞻聞言也主動說道:“陛下,李國昌父子驍勇善戰,區區數千河東亂兵,自然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眼下最為緊要的,還是叛軍攻打大同之事。”
“臣以為,可調義武、義昌、昭義三鎮兵馬北上,另待王覺斯率軍平叛過后,留神武軍坐鎮太原,以監軍及河東軍挾制,再從其它州縣征調團結兵北上操訓。”
“若是叛軍只是虛張聲勢,則可借此機會編練諸鎮兵馬,屆時由王鐸率軍南下,壓力于關中。”
劉瞻話音落下,路巖便忍不住道:“此前三鎮已經在隴東折損近萬兵馬,尚未補全。”
“若是三鎮虛弱,引得河朔三鎮蠢蠢欲動,又該如何?”
劉瞻早就做好了路巖質問的準備,所以在路巖質問的同時,他便對李漼作揖道:
“臣以為,可重金賄于盧龍,調盧龍兵馬策應大同兵馬。”
“只要盧龍不動,成德與魏博便動不了。”
“此外,臣此前親眼所見魏博情況,其軍力比之宣武、忠武皆不如。”
劉瞻說著,當即便把魏博牙兵丑陋的那面給揭開了。
號稱精銳,結果卻被剛剛從泥腿子轉變而來的叛軍襲營擊敗,簡直恥辱…
魏博虛弱至此,拿什么蠢蠢欲動?
“魏博…竟如此?”
李漼也不敢相信劉瞻所說這些,不過看著劉瞻沉穩的模樣,他只能選擇相信,并同時詢問道:
“劉相以為,朝廷要多少兵馬,才能收復舊都?”
“這…”劉瞻躊躇起來,畢竟劉繼隆已經擊敗了王式、鄭畋、高駢等人。
其中除了高駢的戰果稍微能看,其余兩人簡直慘不忍睹。
饒是如此,劉瞻也不覺得自己能比王式和鄭畋好多少。
他思前想后,最終開口說道:“叛軍占據三川、關內、隴右、關中等地,以陛下手中奏表來看,叛軍數量恐不下二十萬,遠勝昔年安史二賊。”
“臣以為,二十萬軍方可守,三十萬軍方能攻…”
不等李漼等人開口,劉瞻又面露難色道:“只是朝廷屢敗,諸鎮不免生出幾分輕視,故此征調諸鎮兵馬,難免會遭到拒絕。”
“況且諸鎮兵馬最為跋扈,不服管教,戰陣之上為求活命,甚至敢于對同袍動刀。”
“臣以為,眼下只能靠朝廷自募兵馬討賊,而自募操訓之兵馬,僅山南東道及都畿道,便不得少于十五萬。”
“十五萬?!”
得知劉瞻要朝廷自募兵馬十五萬,哪怕是于琮都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十五萬募兵,除非把神策徹底解決,不然他肯定拿不出這么多錢糧。
李漼雖說仍舊沉迷酒色,但也知道朝廷現在的情況,沉吟說道:
“如今都畿道中有兵四萬,山南東道有兵二萬。”
“以劉相之說,朝廷還需要再募兵九萬?”
劉瞻聞言搖頭,坦然作揖道:“陛下,山南東道精銳已失,所謂兩萬精銳,實際上不過是一群披甲的惡少、坊棍罷了。”
“臣以為與其操訓他們,不如抽調忠武軍、宣武軍軍將,重新招募兵馬。”
“此外,都畿兵馬如何,也得臣親自查探,才能知曉能否作戰。”
“倘若不成,與其操訓這些兵痞,不如從流民中招募老實本分者操訓。”
劉瞻話音落下,李漼眉頭緊鎖,路巖則是高高掛起,于琮則是在計算需要多少錢糧。
其實李漼也知道,劉瞻的思路沒有問題,但朝廷的錢糧,確實不足劉瞻募兵十五萬。
募兵十五萬,且不提甲胄軍械就需要四百多萬貫,單軍餉便恐怕不少于四百萬貫。
朝廷今年才收上來七百萬貫,拿什么來募兵十五萬?
李漼沉吟片刻,最后露出頹色:“劉相,非朕不愿,乃國庫空虛所致。”
他看向主管戶部度支的于琮,當著劉瞻的面詢問道:“府庫中還有多少錢糧?”
“回陛下。”于琮深吸口氣,邊回憶邊回答道:
“諸鎮起運皆有克扣,雖比臣所估算的七百萬貫略多,但折色后也不過七百三十余萬貫。”
“眼下府庫中能動用的,僅有四十余萬貫。”
“待到來年夏收,最多能收獲一百四十余萬貫的折色。”
于琮說出眼下的情況后,劉瞻也傻眼了。
盡管他知道朝廷丟失大半個三川和京畿、關內等地,已經料想到朝廷錢糧驟降,但他也想到了消耗軍餉大頭的京西北諸鎮和神策軍被打掉。
在他看來,即便諸鎮有所克扣,朝廷所收賦稅折色后,也不該少于一千萬貫才對。
只可惜,他還是小看了諸鎮克扣起運錢糧的程度,現在的朝廷確實沒錢給他招募那么多兵馬。
聞言,劉瞻只能飛速思考,末了艱難道:“既是如此,臣以為可從忠武軍、宣武軍、義成軍中抽調二十名都將,另調五千宣武軍及五千忠武軍前往山南東道。”
“屆時可解散山南東道兩萬官軍,修葺其甲胄后重新募兵二萬。”
“待到來年夏收時,再募兵三萬于潼關、上洛等處。”
“若是康使君能擊敗黃賊,討平湖南諸賊,諸鎮必然不敢陽奉陰違,朝廷錢糧必然增加。”
劉瞻選擇后退一步,這樣的表現讓李漼滿意頷首,隨后便看向路巖:
“路相,催促康承訓、王鐸二人速速平定河東、湖南!”
“臣領旨…”路巖不假思索的應下,而李漼見狀也看向了田允。
“散朝——”
眼見李漼散朝,三人不假思索的行禮退下,而李漼也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漸漸升起了不安…
晚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更新“加更”,應該能趕在十二點前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