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隨從帶了一封拜帖和一箱金銀過來,還真的正兒八經依足了禮數拜訪。
這次陸行舟沒再拿喬,讓阿糯開了門,皮笑肉不笑地沖著霍行遠道:“鎮遠侯為了救兒子,可真是能屈能伸。要是能一碗水端平就好了…”
老頭老太們手抓一把瓜子,伸長了脖子聽,眼睜睜看著院門被關上,發出了一聲遺憾的嘆息。
陸行舟覺得瓜妹的性情養成,多半和所處的環境有那么點關系…
門關,霍行遠大步到了院中石桌邊,剛才可惡的丫鬟和小孩都老實立在陸行舟身后。霍行遠沒好氣地瞪了一眼,丫鬟和小孩比他更兇,氣鼓鼓地瞪了回來。
陸行舟覺得這場面好萌,霍行遠只覺得:“這便是你陸行舟的家教?”
陸行舟淡淡道:“不好意思,我家沒家教,畢竟爹死得早。”
“你!”
“鎮遠侯請坐,五十了吧,跟小丫鬟和小孩子較勁,真不嫌寒磣。”
霍行遠深深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坐在對面。
隨從很快把金銀端在桌上,霍行遠淡淡道:“你的要求,我照做了,氣消了幾分?”
“鎮遠侯說笑了。”陸行舟失笑道:“這只不過是見面禮,論及消氣,那是哪跟哪啊?”
霍行遠沉默片刻,慢慢道:“琭兒終究是你兄長…”
“停…”陸行舟擺手示意:“有事說事。”
“你與琭兒私怨沖突,已經交戰有一陣之后,才有嬰鬼當街偷襲之舉,這未必代表著琭兒和嬰鬼就有事先的勾連。恰恰相反,應該證明二者沒有勾連,否則以嬰鬼三品之強,先出手的該是他,對么?”
“這話騙騙自己就得了。”陸行舟嗤聲道:“押到京師,必然搜魂。你們和嬰鬼有沒有勾結自己沒數么?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
“這我們自有主張,只要你作為當事人,表示看不出琭兒與嬰鬼有什么默契之處,這事也就過去了。”
陸行舟似笑非笑:“我是苦主,幫對方說話…鎮遠侯當我是什么大圣人?”
霍行遠淡淡道:“此事之后,讓你回歸族譜,族中兄弟應有的,你都有。并且家族力保你將來的發展,予以扶持傾斜,以作彌補…還有,你的腿,家族盡全力治療。”
陸行舟冷笑:“霍瑜的事呢?”
霍行遠沉默片刻:“小六的事,無論內情如何,既往不咎。”
陸行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如此優厚,是因為良心發現呢,還是因為別的?”
當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沈棠。但霍行遠沒有這么說,只是嘆了口氣:“終究血濃于水。當然,你如今有出息,名列新秀榜,又得舉薦進入京師丹學院…家中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陸行舟一副頗有觸動的樣子,沉默不語。
讓別人聽著,也會覺得霍家這次很有誠意,理由也明白:陸行舟有出息,霍瑜沒啥出息,死個霍瑜若能換得陸行舟消氣回歸家族,那對霍家是大賺的事。何況還有沈棠的因素在背后,讓霍家日后的進退更有余裕。
霍行遠知道陸行舟看明白了,又道:“那天讓小五請你回家吃飯,小五的態度不好,我已經教訓過他。你好好考慮,若是想好了,家中永遠有你一席。”
見陸行舟依然不搭腔,霍行遠卻感覺他意動了,倒也不逼著,很快起身告辭:“先這樣吧…老人家年紀大了,思念孫輩,不要讓家人等太久。”
說完率眾離開,前后就這么幾句話。
過不多時,一道影子從陸行舟屋里鬼魅般穿窗而出:“侯爺,已經取得陸行舟頭發。”
霍行遠看著下屬手中的頭發,也拔下自己一根遞了過去:“去查驗。”
下屬行禮離去,口中還要吐槽:“男女頭發混在一起,讓我好挑。這位若真是七少爺,倒也是個風流種。”
霍行遠想到那個惡劣的丫鬟,漂亮倒也是真漂亮的,就是欠調教。搖了搖頭,大步離去。
院中阿糯抱著霍行遠送來的金子笑逐顏開:“正好近期凡間金銀用得多了,有點不夠。這錢真好賺。”
裴初韻低聲道:“剛才屋里的…”
“多半在拿我頭發之類的去檢驗呢。”陸行舟笑道:“不用管它,血脈共鳴術罷了,這玩意含糊得很,不如科學。”
裴初韻聽不懂什么科學,以為他是真貨,當然不怕驗,便道:“你剛才這態度,莫非真要回霍家啊?”
“怎么可能,只是逗他玩罷了。”陸行舟伸了個懶腰:“他們覺得我有用,想讓我回去…那這種想法會讓他們倒大霉的。”
裴初韻撇嘴,自己不也是覺得他有用,想要收服,結果倒大霉的那一個么…
只不過現在算起來,究竟是倒霉還是幸運,還不好說。
陸行舟道:“正月都要過去了,今天我是真的要閉門研讀丹書了,小丫鬟要不要來紅袖添香?”
裴初韻哼哼道:“我真呆你邊上,你又別想讀書。算了,我出去找一下我宗門的人,晚上再回來。”
陸行舟點點頭,對阿糯道:“阿糯去趟鎮魔司吧,找一下你瑤姐姐,看看她對葉無鋒的事有什么安排。這兩天她沒動靜,我有點擔心她不夠重視,會出岔子。”
裴初韻正轉身往外走,聞言忍不住回眸大怒:“還說你倆清清白白!”
陸行舟倒被她的怒氣弄得有些發愣,旋即失笑:“喂,想做我私寵了?圣女閣下。”
裴初韻的怒意僵在臉上,“哼”了一聲,氣鼓鼓地扭頭就走。
那邊霍行遠到了霍家,太師霍連城和一群霍家人都圍在院中看一個道士施法。
兩根頭發纏在一起,隨著法訣微微顫動著,過不多時,各自成灰,融成一團,不分彼此。
道士起身一禮:“確實有血脈相關,無誤。”
術法效果,可比古代不靠譜的滴血驗親靠譜許多了,也做不得假。很可惜,終究沒有現代基因技術的精確,陸行舟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霍家人神色各異地互相看看,各自想法難明。
霍連城嘆了口氣:“不管怎么說,這身份是沒錯的了…真是冤孽。”
眾人都不吱聲,霍行遠也不吱聲。
欺負霍殤甚至打死,他作為父親是沒參與,但他的偏袒與縱容才是主要因素,包括霍太師也一樣。而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參與過欺辱,其中霍琦更是親自出死霍殤的元兇。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陸行舟恨所有人都不奇怪。
如今陸行舟出息了,倒是次要。關鍵是他很奇怪的,總能借著各種勢,讓人無從下手。
在夏州的時候一會盛元瑤一會沈棠的,到了夢歸城又拉扯上孟觀,這回赴京既是丹學院赴考學子、又夾著霍琭魔修案當事人的身份,萬眾矚目、皇帝也上了心。別說殺了,態度惡劣點都會出問題,憋屈無比。
真想殺,還是得等他丹學院進修完畢,離開京師之后途中才能殺,那得到什么時候去…可氣的是這次丹學院的入學考核還特別難搞黑幕,想讓他早點滾都辦不到,還真賴在這了。
當他在京的時候,只能是硬著頭皮拉攏,連霍行遠自己的臉都豁出去了。
霍行遠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道:“適才交談,他的惡劣態度也只是通過丫鬟和孩子來表達,他本人的態度…其實還不算差。”
霍琦道:“那是自然,父親當面,他敢?落在別人眼里,不管有理無理,也先無理三分!”
霍連城道:“那他對于回歸之議,怎么表態?”
“沉默以對,但那態度倒也像是有些動念。”霍行遠道:“他做了這么多事情,一是出氣,二也是想得到家族認可吧…”
霍琦嗤聲道:“總不成是想掀翻咱們霍家吧。”
一個六品的瘸子…面對雙一品的龐大家族。確實舉世也沒有人敢這樣想。
霍連城道:“既是如此,以后多加示好便是。你們幾個,若是路遇,不得再行刁難…現在形勢不太好,多讓他三分。”
霍家幾個子弟有些不服氣,卻不敢違拗,只得唯唯。
在各異的心思中散了伙,霍瑾夾著脫臼的手臂夾板找上了大哥霍琦:“大哥,真就這么對那賤種笑臉逢迎?我不服。”
霍琦神色也很難看,如果說霍殤有可能對別人冰釋前嫌,但對他這個“殺身之仇”則未必。并且假設公主崛起,陸行舟因此水漲船高,到時候搞個不好自己的位置都要被他搶了,那才叫純純的悲劇。
沉思片刻,霍琦眼里閃過厲色:“老五,你去聯絡一下閻羅殿…葉無鋒上個月還在京,如果他出手刺殺陸行舟,我們倒未必有多大嫌疑。”
霍瑾愣了愣:“為什么?爹不是說,現在這種風頭火勢下,無論誰殺的陸行舟,陛下都可能懷疑到我們身上,不可妄動?”
霍琦冷笑:“從多方面信息猜測,這賤種有可能是閻羅殿前判官,而葉無鋒恰恰與判官是死對頭。你可以先去聯絡,如果他真是,那我們可以給葉無鋒營造機會,屆時便是閻羅殿內部仇殺,與我們無關。”
阿糯從鎮魔司回了客棧,陸行舟還在看書,隨口問:“怎樣,盛元瑤怎么說?”
阿糯撓頭:“鎮魔司的人說,瑤姐姐今天沒有坐班,和裴鈺出去游園了。”
“游、游園?”陸行舟愣了:“瓜妹還有這種雅興呢?真看不出來。她今早蹲我們門口吃霍行遠的瓜都比去游園正常一點。”
阿糯道:“說是二月春風,京中公子小姐們這種時節經常組織此類游園。瑤姐姐以前不太愛參與的,這次不知道為什么,是裴鈺的面子大呢還是怎么的…”
陸行舟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以前不太參與、這次忽然參與…裴鈺在瓜妹面前有個什么面子啊,那天瓜妹頂他好幾次了…裴鈺,是不是還有那個啥楚輕塵?”
阿糯心中也是一跳:“不會是他們想借這種機會釣葉無鋒吧?可鎮魔司的人說她沒帶鎮魔司下屬呀。”
“正是因為要營造一個游園的表象,所以沒帶…他們認為靠自家隨從以及裴鈺楚輕塵自身的實力,就足夠圍獵葉無鋒了。”陸行舟皺眉:“知道在哪個園么?看來得去看一眼。”
“知道,城郊青瑤園。”阿糯撓頭道:“按照楚輕塵也是四品上階的水準來看,應該問題不大吧,裴鈺也是四品中來著,瑤姐姐也五品了,他們還一堆護道者。”
“理論上如此,可我不安。”陸行舟道:“要知道葉無鋒登上新秀榜第一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這一年之內還有什么變化誰也不知道,按照滯后的新秀榜去判斷人物實力是最愚蠢的行為。人們總是推己及人,認為四品破三品大關要很多年,但新秀榜之所以是新秀榜,那就是和庸人的分水嶺,他真不一定需要多少年的。”
阿糯也緊張起來:“如果葉無鋒已經三品,挑準時機驟然發難,瑤姐姐真的不一定能應對。那我們去看看,好歹提醒一下瑤姐姐。”
“趕得巧了,小妖女還正好去找宗門的人,少了一大戰力。”陸行舟想了想:“也好,她要全力發揮,難免當眾泄露姹女玄功,不去也罷。我們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