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晨戒流火,商飆早已驚。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
暑氣漸消,秋色正平鋪中原大地。
淮安郡,比陽城西北曠野。
一道白衣人影正飛速破開蘆葦蕩,踩著葦桿,掠過穗頭。
驚飛白鷺,撲起縷縷飛絮,他從鷺影中穿過,輕飄飄踩在大道上。
周奕微微喘口氣,把身后爛掉的白袍拽下,棄于道旁。
“不行,看來我與云帥的輕功還有差距。”
方才在曠野上以驚云神游狂奔,雖是暢快無倫,卻沒有聽到那一曲古老的漠北歌謠。
回望臥龍山方向,周奕嘴角勾勒出一絲笑意。
南陽穩固,有諸位能人把持,還有表妹著家,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與當初在夫子山時,完全是兩種心情。
這一層變化,他深有體會。
當下身具偉力,雖行走在強人一大堆的亂世江湖,但只要長點心眼,自保是沒什么問題的。
越朝遠處走,越感受到楊大龍頭不容易。
臨靠著南陽的淮安,已被戰火波及。
就在昨日,在顯岡縣附近,隋軍與起義軍大戰,一些江湖勢力參與其中,互相死了不少人手。
沒關注這是誰的部眾,周奕遠遠避開。
此行目標乃是江都,沒必要卷入軍陣廝殺。
在野外待了一晚,第二日立馬趕路。
現在已近比陽城。
天色漸晚,為了不繞彎路,一路尋人打聽,趕著太陽西沉,進了淮安郡治所。
吃了一天干糧。
周奕不會虧待五臟廟,老遠聞見香氣,見路邊有一家肉食鋪掌著燈火。
里頭人影晃動,說話聲很是響亮。
土灶上的鐵釜咕嘟作響,燉著大盤肉,是那種帶骨的豬肉剁成大塊,加姜蔥、豆豉同煮,肉塊燉得酥爛,筷子一戳便骨肉分離。
周奕咔一聲排出一排五銖錢,過來一名伙計一邊將錢扒拉到木托中,一邊笑問:
“客官吃什么?”
“肉、飯、酒,好酒一小壇便足,肉飯多上。”
“好嘞!”
少頃,伙計端來一大盤帶骨肉飯,還有一小壇淮酒。
周奕又添了一點錢。
淮安漕運發達,酒肆林立,淮酒大大有名,故而價格昂貴。
周奕要上好酒,蒸釀技藝不同,頗費錢銀。
但現在他家底厚,闊氣得很。
這酒醇厚綿柔,名頭確實不虛。
正喝酒吃肉時,發現有一人頻頻看向自己的酒壇,他身形消瘦,顯得落魄,似是錢銀虧空。
周奕笑了笑,連出兩聲請他湊桌,又喊伙計上酒。
那人道謝坐下,聊過兩句,方知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江湖客。
“少俠這是要去何處?”
“去東南會朋友。”
那人點頭,又道:“東南沿海之地不太平,淮安亦是如此。少俠莫要在此逗留,早些離開為好。”
“城內有何不妥?”
“你別瞧現在平靜,慈丘的義軍、大寇與隋軍正在亂戰,城旁的永豐倉被盯上了,大戰是早晚的事。”
“少俠今夜要么出城,要么隨便尋一戶人家借宿,莫要住客棧,那邊不是安生地,已被各般勢力占據。”
周奕道了一聲謝:“老兄準備去哪?”
“準備去南陽謀一份生計,那邊最是太平,聽說那里出了一個很有本事的人.”
“嘖嘖,真是好酒”他感慨時,仰頭又喝一口.
周奕飯飽之后,沿街而走。
路過幾家客棧,情況果如那落魄客所言。
當下不做停留,買上干糧,徑直朝城西而去。
能避就避,宿于野外也不打緊。
卻沒想到,一靠近城西,忽聽人喊馬嘶,大隊車馬從城門口涌回,前者退,后者進,亂做一團。
有人和他的想法一樣,連夜出城,看來是又逢變故。
周奕望著不及四丈高的城墻,欲要飛身而走 城門口亂糟糟的人群中,忽有男童哭喊。
一名背著包袱的中年人被撞倒在地,他的妻子拉著個小女娃,另外一邊的小男孩卻摔倒在地。
被混亂所激的大馬,高抬馬腿,雙蹄落下。
夫妻二人驚喊一聲,馬蹄卻踩空了。
突然冒出個白衣人,拽著小孩胳膊,將他從馬蹄下拉走,救了他一命。
“多謝,多謝壯士!”
那中年人急促感謝,待看清人臉之后,忙補上一句:“多謝少俠搭救。”
不及再出聲,外面喊殺聲越來越大。
“少俠,隨我來!”
混軍之中,他沒忘記這恩人,拉著周奕朝巷中去。
身上包袱散落也顧不得了。
他倆拉著小孩走得慢,周奕一手抱住一個,像是提著兩個小木桶,五人急急而奔,這才錯開亂流,入了一間屋舍。
這是他們一家四口在淮安的居所。
男人點亮燈燭,一臉死里逃生之態。
中年女人正在安撫兩個小孩,好在他們不曉事,外邊的打殺聲很大,他們也不見害怕,只是兩個大人心驚膽戰。
中年男人打了個招呼,自報名姓叫盧文瑞。
“你們趕著夜色出城,豈不危險?”
周奕疑惑得很,起先以為他們是路過比陽,沒想到竟是城中住民。
盧文瑞道:“若只義軍與隋軍作戰,我們躲在家中,倒不是太怕。”
“但是臨晚突然聽聞有大寇從南邊打來的消息,擔心他們占住城池燒殺搶奪,便想出去躲一陣,等外面糧倉被搶完,再回來不遲。”
“沒想到他們來得這樣快。”
周奕明白過來:“原來如此,你這是打算去哪?”
“弋陽郡。”
外邊聲音漸大,盧文瑞放低聲音:“我在弋陽有一遠親叫做盧祖尚,這次去投奔他。”
“他在弋陽郡非常有名,是本地豪俠,如果少俠無處落身,可與我一道。”
周奕婉言謝絕。
盧文瑞作為本地人,說起淮安之事更加精細。
周奕對這里的亂子,愈發清晰。
如果還在南陽的話,也許會派人插手一下,此刻卻沒精力去管。
大軍作戰,目前以他一人之力,并不能改變什么。
當天晚上,有五個寇賊被追殺,慌亂間破門而入。
正是四大寇的人。
周奕順手把他們殺了,盧文瑞一家這才無恙。
好在是三方混戰,約摸子時。
喊殺聲像是停了下來,也不知是誰笑到最后。
第二日一早,盧文瑞一家四口連連感謝,他們還是打算離開。
與周奕分別后,便出了比陽城。
周奕在城內找到了曹記藥鋪,又知悉一樁內情。
在這場動亂中,宋閥下屬勢力在淮安郡的生意,被破壞得相當嚴重。
結合宇文閥在鹽倉舵口的做法,已不難猜測背后的明爭暗斗。
從曹記藥鋪走出后,周奕多有感觸.
這一次,才算更深刻感受到陳老謀往日念出的那些情報。
他們不再是紙上沒有生命的文字。
而是不斷浮現在眼前的真實畫面 周奕從比陽西城門走出時,一隊騎兵正繞著護城河徐徐而來。
他們正是昨夜的勝利者。
“將軍!”
城門的兵卒齊齊迎了上去。
那高頭大馬上的將軍極為魁梧,甲胄銀光閃閃,其眉骨處有三道刀疤形如蜈蚣,一看就是兇猛悍將。
正是近來在中原一地呼風呼雨的鎮寇將軍,尤宏達。
“把闖入城內的寇賊尸體也拉出來,首領的頭顱全掛在城墻上。”
“本將軍一來,清平世界就有了。”
“什么四大寇,五大寇,還有什么反賊,又有什么了不起?來多少,本將軍殺多少。”
一旁的校尉真心夸贊:“昨夜將軍可是英明得很。”
尤宏達咧嘴一笑,臉上有著得意之色。
昨夜他領大軍埋伏在外,先讓旗下校尉領一軍佯裝敗退,四大寇手下的寇賊以為得勝入倉搶米,準備做漁翁的慈丘反賊從埋伏中殺出。
義軍與反賊大戰,等他們激斗正酣,這時他領大軍殺出,直接把兩伙人狗膽嚇破。
尤宏達左手執鋼鞭,右手四下指點:
“只有蠻勇而無頭腦的寇賊,就如同一群豬,撒點米把他們關起來,慢慢殺就是。”
“將軍所言極是!”
“這次以米倉為誘餌,雖然被卷走一些倉中米糧,但殺敵上千,亦是大功一件。”
那校尉很高興。
尤宏達卻瞪了他一眼:
“什么叫損失米糧?”
校尉一愣:“那那是?”
尤宏達道:
“淮安守軍防備不利,永豐倉中的糧米被四大寇與反賊盡數卷走,本將軍披星戴月,持續追擊,不僅殺敵數千,還奪回大半糧米,重挫淮河上游各大賊寇。”
那校尉頓悟:“將軍英明!”
尤宏達盯著那些賊寇的尸體,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自從跟了張須陀,戰功那是一天比一天多。
四下作戰,根本打不過來。
有些反賊,也是極難對付。
他娘的,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好在這次大殺一場,稍解心中憋悶。
尤宏達正在內心咒罵,忽然眼睛瞪大,看向了比陽西城門口。
一道白衣人影正立在那里,目光朝他看來。
霎時間,成為鎮寇將軍之前的恐怖回憶浮現在腦海中。
尤宏達盯著那人,
他先是看到了一場大火,數百營燒成一片,火光沖天,宇文大將軍下落不明。
跟著就是一場大水,從黑暗中洶涌沖來,淹掉了淮陽太守府大軍,不可一世的趙太守身首分家。
這個人又出現了。
尤宏達有兩個選擇,他在毫無把握的情況光速篩掉第一個,選擇第二個。
如今天下間的大反賊一大堆,滅也滅不完。
這最邪門的一位近來也沒犯事,何必冒險?
不如井水不犯河水。
故而,
老熟人相見,尤宏達的眼中沒有什么敵意。
眼神能傳達一個人的情緒。
隔著周圍數百兵士,還有不斷移動的郡民。
只消一眼,尤宏達便讀懂了周奕的心聲,也讀懂周奕讀懂了他的心聲。
周奕環顧四下,看了看周圍隋兵的位置。
兩人擦肩而過,像是互相沒有看見。
那校尉忽然望向周奕的背影:“將軍,那人像是有幾分眼熟?”
“熟個屁。”
尤宏達吩咐道:“先把尸體收攏起來,再修整軍隊,我們還要去汝南。”
“是!”
這個奇怪的將軍給周奕留下了深刻印象,對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有點搞不明白。
不過,
如果方才對方動手,他可以駕馭輕功回城。
接著從城墻某處躍出。
難道這些都被他給預判到了?
這一日出比陽后,周奕駕馭輕功,一路避開亂軍,三日后抵達桐柏。
此地乃是宛東咽喉,淮河發源之地。
周奕沿途打聽,來到了淮河渡口。
前段時日連連下雨,河道漲水,中大型船只多了起來。
付過船錢,上了一艘頂部較平的舫船,這類船吃水不深,適合這一河段。
從桐柏至正陽關段為淮河上游,此地河道蜿蜒,多淺灘沙洲。
倘若入淮南,至河道中游,便能見河面漸寬,水流趨緩。
登船第三日,卯時。
周奕坐在船頭,吹著晨風,看沿河景色。
這時水面籠在青灰色霧靄里。
近處瞧見船頭撞開沾著晨露的荇菜,遠處有青山起伏,頗有意境。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
周奕笑了笑,自己這心情與蘇東坡入淮水,那可截然不同。
同船而行的有兩個姑娘,時不時朝他看。
周奕大大方方,毫不在意。
這兩位姑娘,她們還是靦腆了,若是豪爽的江湖女俠,可能已帶著酒上前攀聊。
行船的路上偶爾會采買耽擱時間。
不過此時順流而下,第六日時已過了汝南、汝陰。
晌午時分,抵達淮南郡。
周奕準備一直順淮河來到山陽,再順著邗溝南下,便可直入江都。
從水上走,稍微安全一些。
一入淮南,船家上岸采買得到一些消息后,便將船駛入淮水支流。
也就是壽春一地的淝水,當年‘投鞭斷流’之地。
“船家,怎么轉路了?”
“等幾日再走吧。”
船舵處,近六十歲的船家露出無奈之色:“淮水中段正興戰火,此時渡河太不安全。”
“老朽也不想拖延,只是為了客人們的安全著想。”
具體哪一天走,老船家也說不清。
周奕想到此地已是巨鯤幫活躍之地,在船上干等不如去打聽一下。
“別忙著泊船,直去壽春,我來問問。”
老船家一聽,連連點頭答應。
船過八公山北麓,壽春城的輪廓在漸次清晰。
淮南郡治所在此,城墻高約八丈,蜿蜒如巨蟒,在夕陽下泛著青銅般的冷光。
從東城門“賓陽門“過,甕城三重,門道進深達十多丈,兩側壁龕內嵌著開皇年間鑄造的青銅獸首,口銜鐵環,頗為壯觀。
城下青石板路上車轍深嵌,漕運極為繁忙。
周奕下船入城,看到眾多江湖人走動。
“老兄,此地可有巨鯤幫舵口?”
“有有有,直接從東往里走,幾里路便到。”
那個挎著長刀的江湖人匆匆忙忙,隨手給周奕一指。
路線倒是無所謂,有便能找到。
周奕進城又連問幾人,終于碰著個有耐心的,給他把路線梳理清楚。
否則在一座大城內找一家鋪子,還不知道表面上是賣什么的,那可真是大海撈針。
街道上商隊極多,米行附近,喧囂聲如沸水般溢出。
不少人用竹杠抬著盛滿糙米的麻袋,直往漕船方向去。
周奕穿過人流,看到“巨鯤幫”直接掛著牌子,高調得很。
方才路過幾家青樓,想來此地與巴陵幫駐地不遠。
鯤幫壽春舵口比較特殊,或者是說他們的情報交互方式與中原一地不同。
擺有一個柜臺,情報交易在里間,門上拉下黑布簾子,來回都要掀起。
單人進入,外邊有七八個拿刀兇人看守,非常隱秘。
再外邊,則是一間間茶室。
以供尚未交易的人等待。
再側邊,乃是一家當鋪,一家酒肆,還有一個兜售“吳越鷹爪”的茶鋪,都掛著巨鯤幫牌匾。
看來,他們在壽春挺有勢力。
越靠近東南沿海,越是得亮肌肉。
周奕拿出了巨鯤幫貴賓的牌子,負責引路的大漢表情微變。
“您這邊請。”
他將周奕引到更精致的茶室中,里面還坐著一個人。
想來也是巨鯤幫的貴客。
里面坐著的人在打量周奕,周奕也在打量他。
此人頭頂高冠,年約五十,臉容古樸,看上去像是個脾氣倔強死板的人。
在將周奕打量一遍后,他露出了與其尊容不太搭配的溫和笑意。
周奕還沒有坐下時,他笑道:“朋友,與本人湊一桌如何。”
巨鯤幫的人見狀,自然不會管。
只說要等待一時,奉茶之后便離開了。
周奕走了過去,與那人對坐:“足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只是見朋友面生,又被巨鯤幫如此看重,能和本人坐在一間茶室的,無一不是這江湖上的有名人物。”
中年的話語頗為自信,甚至有股傲氣:“朋友如此年輕,教本人很吃驚,難免想認識一下。”
他嘴巴上說吃驚,表情卻平靜。
可見只是抬舉。
周奕自謙一笑:“我可不是什么有名人物,刻下來此,僅是因為被困壽春,這淮水下游生出戰火,堵了我的船,走也不敢走了。”
“哈哈哈!”
中年人朗笑一聲:“原來如此,你要去哪?”
“正想一觀江都秋月。”
“哦?”
他聽罷神色一變:“此時敢去江都,朋友的膽色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周奕見他不是說笑,不由問道:
“此話怎講?”
“都是因江都第一高手石龍而起。”
周奕眸色微變:“石龍成名多年,在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有什么是他沒法擺平的?”
“自然是與道門寶書有關,”中年人像是看透了周奕一般,“朋友也是奔著長生訣而去的吧。”
“長生訣?”
“哦,你不知情?”
中年人微微一怔,看了周奕一眼,改變了態度:“竟是本人看走眼了。”
周奕則追問:“難道這已是人盡皆知的消息了嗎?”
“不是.”
中年人道:“長生訣的消息傳出來不算久,巧合之下入了我的耳朵,若不是本人要去殺人,倒也想瞧瞧這道門寶書有何奇妙。”
他微微一笑:“眼下眾多江湖高手正在奔赴江都,以我所知,便有大閥與魔門中人,你還敢去嗎?”
周奕深吸一口氣:“既賞江都秋月,又觀道門寶書,豈不美哉?”
“哈哈哈!”
中年人又大笑一聲:“好,你還真是對我的脾氣。”
他來了興致,忽然露出一絲霸氣,道:
“我很欣賞你這樣的少年,來做我的兒子吧!”
“怎么樣?”
周奕以為自己聽錯了,再細看這人,瞬間反應過來:“足下是,杜將軍?”
“哼哼,好眼力,本人正是杜伏威。”
他說話時擺了一下寬大的袖子,江湖人都知道這位黑道霸主有一手“袖里乾坤”的絕技。
而江淮軍,更是此地最大的勢力。
老杜喜歡做別人的老爹,一共有三十多名義子,故而他一開口,周奕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
“在下周奕,南陽鄉野一耕夫。”
杜伏威眸子精光一閃:“連我也看不清你的武功底細,耕夫是不可能的,恐怕是南陽手眼通天的人物。”
“巧合的是,掀起江都武林之亂的人,他也來自南陽。”
“杜將軍,此事我從未聽得,可否詳告。”
杜伏威搖了搖頭:“我也不甚清楚,知道的事,就在方才的只言片語之間。”
“要說內情,恐怕唯有石龍一個人知道,你想從巨鯤幫問這些,估計不會比我知道的多。”
他的話相當篤定。
“杜某之前的提議,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我的兒子雖多,但多在軍中,卻沒有你這樣的。”
周奕莞爾一笑:“父子隔輩往往存在隔閡,不如與杜將軍交個朋友。”
杜伏威曉得眼前這年輕人不簡單,于是端起茶盞。
“也好。”
二人喝了一口茶,算是有了一些結交情誼。
周奕不由問道:“淮水下游的戰事,可是杜老兄所起?”
“有些是,有些不是。”
杜伏威道:“不過,你若是為了這事尋巨鯤幫,我可以幫你解決。”
“對我來說,這僅是舉手之勞,就在壽春渡口,我派人送你,你坐我的船,可縱橫淮水,直入東海。”
杜伏威嘴上一說,貌似很簡單。
但單派一船送行,人力物力損耗乃是一大筆人情。
周奕想起那個老船家還在等待,便問:“淮水下游戰事,不知還要多久。”
“不會太久,商旅行船,五至七天就可走。”
“可耽誤這些時日,你至江都就不一定能找到石龍。”
“也許他已逃走,也許成了陰溝里的尸體。”
杜伏威古板的臉泛著笑意,感覺這年輕人極有意思:“這點人情,其實杜某一點不在乎。”
“你好像很怕欠人情債。”
周奕笑了笑,沒有回答:“杜老兄來此為何?”
“一方面,我要殺一個人,他路過鐘離時,殺了我的兒子,我現在知道他與鐵騎會有關。”
“巴陵幫那邊我已經問過了,他們并不知情,所以來巨鯤幫試試。”
杜伏威止住話語,忽然用手沾茶水,在桌面勾畫地圖。
“我征服了下邳的苗海潮,又殺掉了海陵的趙破陣,勢力大增。”
“近來又遇到隋將薛越彬,此人曾經和隋朝猛將史萬歲征戰,看不起我這個出身卑微之人,結果他慘死在我江淮軍手下。”
“滅了隋將,自然聲勢更甚。”
“我大軍暫時不動,正考慮下一步該怎么走。”
他看了周奕一眼,指向了兩個位置:“我想攻歷陽,或者奇襲丹陽郡。”
顯然,這是想聽聽周奕的意見。
“丹陽郡近,但必須跨江。又被歷陽、江都所夾,對于杜老兄來說,太過深入。”
“歷陽太遠,對江淮軍來說可有可無,江南的中心依然是江都,不利于后續推進。”
周奕笑道:
“莫要考驗我,老兄的目標只會是六合,此乃軍事之要地,江北之巨鎮。老兄來巨鯤幫,能得到六合的虛實。去巴陵幫,卻不一定。”
“他們與楊廣關系未斷,又認識老兄,恐怕反要將老兄的情報泄露出去。”
杜伏威深深看了周奕一眼,目光與剛才又有不同。
“周兄弟,大隋朝那樣繁榮強大,短短時日,卻已是面目全非,你如何看待這種巨大變化?”
周奕問:“老兄可聽過,萬物變化,固無休息。斡流而遷,或推而還。”
杜伏威搖頭:“我粗人一個,基本沒讀過什么書。”
“這是賈誼作賦,言天地萬物的變化乃是常態,從無休止,王朝更迭,再大的變化也只是其中一部分,拉長時間,就沒那么令人驚奇了。”
杜伏威聽罷,不禁說道:“本人成立江淮軍,也只是為了謀生,成皇成帝,倒也沒想過.”
若是旁人一聽,也許會認為這是黑道霸主的虛偽之言。
但周奕卻很清楚,多半真是他的心跡。
這位主動給李淵獻上一大塊地盤,早早發起投降,地位甚至高過齊王李元吉,是李唐第四號人物。
可惜,晚景凄涼。
杜伏威眉頭一皺,立即止聲。
不知這年輕人一言一行,諸般姿態中有什么樣的魅力。
自己與他初初相識,竟有種敞開心扉之感。
他定睛又看周奕一眼,忽然道:
“周小兄弟,你若沒有依靠,不如來我江淮軍。”
“你有文有武,我軍絕少你這樣的人。”
“本人自命將軍,再新立一水軍,由你做我江淮水軍大都督,如何?”
杜伏威露出追憶之色:“我收服苗海潮時,曾對他說.”
“如果你能夠做首領,我定當恭敬地跟隨您,如果你估量自己不能勝任,可以前來聽從我的指揮,不然的話,我們就打一仗來一決高低。”
“于是,苗海潮服從了我。”
杜伏威望著周奕,頗有誠意:
“如果周兄弟成了我軍大都督,又能讓我心服口服,叫杜某自覺比不過,那么本人可以和苗海潮一樣,也聽你的號令。”
“你我此前素未謀面,但今天杜某的話出奇之多,委實是不愿放棄你這樣的人才。”
周奕端起茶,又朝杜伏威相敬:
“杜兄太過抬愛,在下感激之至,但你對我了解太少,此乃一時沖動,未來會叫你大失所望。”
周奕沒有把話說死,又喝掉茶水。
杜伏威微微點頭。
他是一方霸主,自然也是要面子的。
今日這話,說的已經足夠。
他也看出了周奕微妙的態度。
“周兄弟,我若去南陽尋你,該用什么名頭?”
“只需對守城之人說一聲,要尋觀主。”
短短一句話,卻是叫這位黑道霸主內心一震。
他豈能不知這意味著什么。
眼前這位氣度非凡的年輕人,竟是盤亙在龍興之地的霸主級人物!
南陽勢力眾多,卻敢說這樣的話。
難怪面對他如此誠邀,也能面不改色。
如果說杜伏威原本還抱著較高的姿態,那么此刻,真的是無關年歲,平輩而論。
在這種心態下,他又問出了一個之前沒打算提的問題。
“周兄弟覺得,李子通此人如何?”
周奕心下了然,應道:“此人胸有大志,不肯屈居人下,倘若他像杜兄所說的苗海潮那般尋你,一定要心懷戒備。”
杜伏威目色生變,此乃江淮軍秘事,竟被一言洞悉。
“兄弟還打算去江都?”
“正是。”
“走,杜某送你上船。倘若兄弟在江都有難,可派人傳消息給我”
等巨鯤幫的人去而復返時,直接傻眼。
雅致茶室中的兩位貴客,竟都走了。
周奕回到壽春碼頭,將淮水上的消息告知了那位老船家。
杜伏威派出一艘戰船,上百精銳,在淮南古渡口,與他揮手告別。
江淮軍的名號不是亂叫的。
如今正是他們勢旺之時,沿途各大勢力都沒有阻攔。
戰船在淮水上暢通無阻。
接著再轉邗溝 江都,已是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