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末,人歡宴散。
周奕安排人送謝老伯歸家,他難得遇上這般熱鬧,與老單這個大酒缸多飲了幾杯。
“師兄,村中帶回的尸首作何處置?”
夏姝拽著周奕袖口指向后院。
瘋僧身上早被搜遍,未得半分線索。
周奕想到了三池大師。
心禪不滅已幫他數次,且都是危難時刻。
念他的面子,也該妥善處理尸首。
況且這僧人并非出自本意。
“擇地葬了吧。”
就在這時,后院又傳來一陣厲吼。
周奕帶著兩小越過老子像大殿,看到單雄信正用麻繩將另一位活著的瘋僧綁住。
“邪門,這家伙哪來這么大的力氣!”
馮四和張三各抓著一截斷繩,此繩足有五股,竟被直接掙斷!
“別急著栓繩,”周奕走上前,“先把他上衣撩開。”
“我來抓著他!”單雄信雙手貫注真氣,像是一把巨大鐵鉗,牢牢鎖住瘋僧琵琶骨。
竇魁將其灰色僧衣撥開。
瘋僧袒胸露腹,只見胸膛一團痙攣上下搏動,詭異絕倫,宛如另外一顆心臟。
此痙攣所在,正處膻中穴。
所謂氣沉丹田,聚于膻中,這是極為常見的內家行氣法門。
周奕卻深察異樣。
他伸手摸在瘋僧臍上七寸,朝其鳩尾穴打入一道真氣。
練武之人如不是面對手足兄弟,極少會拿自身穴位受他人真氣,不僅危險至極,還會暴露秘密。
內家高手只要探查對方脈穴,便知其火候深淺。
是凡穴還是氣竅,絕瞞不過識貨之人。
瘋僧的鳩尾穴沒有氣發,那么是凡穴無疑,周奕的真氣溯游而上,忽被膻中氣竅鯨吞吸走!
這便是氣竅。
順著風隙,能一呼一吸!
有本事將氣竅練出來的人,無一是庸手。
周奕卻有種感覺。
這膻中之竅,似乎不是瘋僧自己打開的。
而是被人以暴力手段直接破開。
故而他的風隙是猛張猛吸,一點也不自然。
竅中藏神,神昏則智昏,慧光蒙塵,心魔叢生。
盡管周奕的真氣不是先天之氣,卻奇特無比。
瘋僧膻中竅將這股真氣納入之后,那一團痙攣的搏動幅度明顯變小。
周奕心念一動,又連連注入真氣。
單雄信咦了一聲:“他好像沒有掙扎了。”
“師兄治好了他的瘋病?”晏秋嘀咕一聲。
夏姝眼尖:“我有沒有看錯,他的眼睛似乎在冒血氣。”
“有嗎?”
晏秋湊近了一點:“果然有!”
他也看見了.
隨著周奕真氣注入,瘋僧眼中蜘蛛網一般的血絲越來越淡,呈現縷縷薄紗一般的血霧消逝。
詭異中,又頗顯華麗。
瘋僧眼中血色消退,兇厲的眼神不見了。
臉上的墨色成縷縷黑霧而散。
俄頃,他變成了當日在寺廟中燒香念佛時的模樣。
甚至多出往日沒有的寶相,像是看“空”一切。
目之所及,有相之物也成無相。
他的年歲看上去不逾而立,很難相信會有這等佛學境界。
或者說此等境界,只存此一時。
單雄信略松手勁,那僧人身形微晃卻穩立如松,雙掌合十深施佛禮。
“多謝施主,貧僧蒙昧多時,終得解脫。”
他話語清晰,與正常人沒有兩樣。
“大師可知遭何人暗算?”
僧人闔目輕嘆:“我也不知道,貧僧是賒旗城外安山寺中的膳食典座,那日正在膳房調羹,眼前一黑不醒人事。”
“接著便做一噩夢,夢中聞鬼語切切,又見四尊赤發閻羅,將貧僧擲入滿是火焰的鍋中,反復炙烤。”
“只覺痛苦萬分,之后渾渾噩噩,直到此刻方才醒轉。”
周奕追問道:“大師可曾有片刻清明?”
“有。”
僧人道:“貧僧做噩夢之前,聽到有人提起黑石義莊,噩夢中,在火焰的鍋爐中,一位眼冒鬼火的閻羅嗤我為.”
“殘道之渣.”
“剩下只有獰笑聲,再無其他。”
僧人雙手合十,目色漸淡,朝著周奕再次禮佛鞠躬:“貧僧知道的只有這么多了,謝謝施主解救。”
“大師.”
單雄信雙手托住僧人腋下,探其心脈。
“死了。”
他從心脈一直摸到膻中穴:“這到底是什么妖邪法門?”
僧人猙獰褪去,面色安詳。
“這還不算詭異,”周奕平靜講述,“前些天我遇見一位任老太爺,他直接從棺材里面蹦了出來。”
晏秋怪叫一聲:“啊!”
夏姝好奇得很:“師兄師兄,任老太爺蹦得高不高?”
“很高,”周奕摸著下巴道,“城內一個叫阿威的官署公人被他追得用輕功亂跑。”
放松心情開了個玩笑,兩小反倒被這奇奇怪怪的事吸引了。
單雄信沒法理解:“難道真有什么山妖鬼怪不成?”
“那倒不是,”周奕道,“是魔門老怪在修煉邪功,這些僧人的癥狀與走火入魔相似,體內被灌注了邪異真氣。”
“從任老太爺到這位僧人,可見這些老怪的魔功日益精進。如今他們正在搜捕道門中人,我們須低調行事,切不可張揚法事。”
單雄信謹慎道:“那也要提防他們找上門。”
周奕輕呼一口氣:“已然來過,暫且被我敷衍過去。這些老怪自視甚高,只要按我說的行事,短期內應當無虞。”
“這兩人僧衣制式相同,多半來自安山寺。那寺中主持慘死,僧眾盡數失蹤,恐都將淪為這般半人半鬼的模樣。”
周奕心中還有好多話,但及時打住:
“你們奔波一天,先歇息吧,具體事宜明日再安排。”
“也好。”
單雄信俯視地上僧人:“我先將這位埋起來吧,也是個可憐人。”
周奕囑咐兩小道童數語,獨自返回老子像大殿。
他盤坐在蒲團上,僧人臨終之言猶在耳畔。
黑石義莊,那可就在南陽旁邊。
夢中得見“四位閻羅”。
黑石義莊竟藏四位老怪?!
難道邪功異術四大魔門別傳這四位老藝術家都在南陽?
楊大龍頭知道嗎?
但是這四人素來不睦,又怎會精誠合作。
“老子啊,老子你能給我一個答案嗎?”
周奕仰視老子慈容,忽聞細碎足音,本該就寢的兩小道童竟去而復返。
二人懷抱經卷躡足而來。
偷覷師兄神色,見未有驅趕之意,便挨著周奕左右落座。
周奕瞧了瞧夏姝,又瞧了瞧晏秋。
兩小道童沒見長大,還是小孩模樣。
他心中多有打算,只是沒提。
此時三人坐在一起,恍如夫子山舊時光景。
只是道童手中不再是《禳災符》,而是潛心研讀道家典籍。
這便是角悟子師父留下來的寶藏。
見二人埋首經卷的專注模樣,周奕唇角微揚,取出《老子想爾注》。
他沒有誦念經文,而是悠悠吟道:
“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
聞聽這一詩,夏姝與晏秋齊齊抬起頭來。
兩人不由想到夫子山,那時候師兄半臥在竹榻上,他們在一旁聽到傷春悲秋。
此時想來,既覺莞爾,又鼻尖發酸。
“師兄!”
兩人一左一右,各挽周奕一臂。
晏秋帶著一絲傷感:“好想再回夫子山。”
夏姝則像是帶著傷感許愿:“還有機會回去嗎?”
周奕道:“臥龍山也可以是夫子山,我們在哪里,哪里就是夫子山。對嗎?”
“嗯!”
兩人沉默幾許,異口同聲。
“師兄,現在可能授我們練功?”
四目灼灼滿是期盼。
周奕板起面孔:“此問足見養性不足,還須精研經義。”
晏秋哦了一聲,夏姝仍抱希冀,又眼巴巴多看了師兄一眼。
似乎想他回心轉意。
周奕忽而展顏:
“有耐心一些,就像你們自己起的道號一樣,清風、明月,俱是世間長存之物,有永恒之感。心性也該如此。”
“若草率傳授功法,反倒辱沒這道號。”
“再者,如果你們現在練出了內力,可能就要與一樣東西失之交臂。”
兩人雖有疑惑,但只依言稱是。
他們在一起共燭夜讀,亥時末,周奕將兩小道童趕去睡覺。
子時三刻,五莊觀內沒了雜響。
山崗上草木蒙月,枝垂夜露,風聲細不可聞。
周奕沒睡,反倒是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油紙。
內里卷著一幅行功走氣圖。
正是當日從大帝墳窩中石碑上得到的那一幅。
牽扯到道心種魔大法這樣的曠世奇功,周奕自然會去研究。
這行功圖相當復雜,既包含了十二正經中的手厥陰心包經,又有任脈走氣。
初初時,周奕搞不懂怎么將兩條經絡中的真氣完美銜接。
于是一直沒有進展。
直至今日 探查僧人竅穴時,竟窺得老怪秘法玄機。
他隱隱有一絲啟發。
其一是手厥陰心包經中的“天池穴”。
天池由腎水而來,這又是心經,故心腎交而陰陽合。
連任脈的關鍵,就在膻中穴上。
老怪懂的道心種魔一定比他多,膻中本就有聚氣之用,今次真氣一呼一吸間被納入那僧人的膻中穴,叫周奕怎能忘懷?
時間過得極快,眨眼間過去一個時辰。
丑時深。
周奕提氣輕縱,足尖微點檐角,竟無半響磔(zhé)磔之聲。
屋頂鴟吻上宿螢受驚,曳綠痕丈許,倏忽沒入幽暗中。
月輪高踞,照山崗如敷素綃。
周奕盤膝打坐,凝望著月光下的陰暗之地。
這時盤膝打坐,將天池穴中真氣橫至任脈,回憶著殘缺的道心種魔大法。
氣隨功轉!
霎時間,腦海中誕生一團恐怖夢魘!
這是練武之人最為忌憚的心魔。
周奕身懷人間世、心禪不滅、大禹謨三大練心之法。
他直面心魔。
四野闃然,唯月與山相照,人與影俱寂,若時光凝于斯時,永墮幽明之間。
這一刻,他仿佛與靜夜融合。
但只是剎那,不過 這一剎那,讓他的天池真氣成功被“膻中穴”風隙納入。
膻中穴雖未通竅,但也迎來短促氣發!
只這一下,便夠了!
心中大喜,但這一情緒波動,立時導致恐怖夢魘再度襲來!
剎那間面色發紅,險些吐血。
他趕緊平復情緒,調息打坐。
直到丑時盡,才重新運功,手厥陰心包經成功連轉任脈!
這是十二正經逆向入任督,比正著練難度要高三四層樓。
對周奕來說,手厥陰心包經最大的功用,便是以其中精微真氣練風神無影劍。
此時這條經絡依然在運轉,并且是以一種詭異的行功方式。
周奕福靈心至。
躍至道觀門外,拔劍再練[川上青蘋]。
風神無影劍發生了巨大變化。
他被道心種魔中的某一篇催動,劍中沾染了魔煞之氣。
霎時間湛盧漆黑一片,刃閃森光,劍影藏在了黑暗中!
魔風卷動,殺氣凌冽!
周奕的驚云神游穿插在魔氣森森的劍招之中,如果他能有宗師修為,再披一身黑袍。
只需這一劍出,旁人就要驚呼“魔帥”。
哪怕是陰后駕臨,也不能否認他的身份。
畢竟,這是四大奇書《天魔策》中的最高深、最至高無上的一卷。
只摸到一小篇的門檻又如何?
陰后看了,都要說他血脈純正。
周奕立定收功,換了一種方式再度運劍,這次只用玄門真氣配合風神無影原始法門。
同樣的劍招,這一次是縹緲靈動,難以捕捉。
那是魏晉武學大師賦予劍法上的風流,風賦風賦,風中有劍,劍中有賦。
川上青萍,邸華葉振,乘凌高城,離宮透闥 周奕卻有驚覺,這道心種魔詭異無比。
在他使劍時,想將他拉入膻中穴。
那么,他的玄門功力,又變成魔功。
周奕一劍斬出,湛盧上的黑氣全然消退。
體內異狀驟然平復。
哪怕是道心種魔帶來的夢魘也無法對他的靈臺產生任何影響。
誘惑我?
周奕冷傲一笑。
難道我也是那些迷了心智的老怪不成?
周奕將劍一橫,湛盧閃著晶瑩月光,如水一般在劍上流淌:
“什么魔?什么道?”
“《老子想爾注》的精髓便是,老子想你是什么,你就得是什么!”
“天大地大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