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是個孽種,許多人都這樣說,包括她的母親,于是少微私心里也很贊成。
少微出生在一座地處泰山郡的山寨內,此寨名天狼寨,天狼星在星宿中被視為主劫掠之位,而此寨聚集流匪賊寇足有上百之眾,在此盤踞作惡多年,是以此寨名與寨中人便也是名副其實的雙向奔赴。
天狼寨的匪首自稱是先秦名將之后,大秦分崩亡國之后輾轉流落魯地。此人名秦輔,正是少微的生父。
少微的母親則只是她的母親,寨中無人知曉她的來歷身份姓氏,她是被擄來的。
少微慢慢長大一些后,曾偷偷問過母親的來歷家鄉,母親并不答。
直到少微虛齡十一歲那年,才知阿母身份。
那是天和十二年的冬月,泰山郡內風雪呼嘯,天與山與地皆白。
受命于劉家天子、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令人聞風喪膽的“凌家軍”圍住了天狼寨。
大軍圍剿這日,少微一大早被她的父親丟進了羊圈里受罰,是寨中的廝殺聲將昏迷的她驚醒。
少微驚駭茫然,待明白發生了什么之后,立時沖出羊圈去——阿母羸弱,勢必不能自保!
那些黑甲軍卒是少微從未見過的肅殺凜冽,他們手中鋒利的兵刃好似割開了整座山寨的心脈,猩紅的血像是從地下溢出來的那樣流動不絕。
少微不管不顧地狂奔,終于在混亂中找到了母親,被抬了出來放在了雪地里、再沒了聲息的母親。
少微自四五歲習武,加上一些隱秘的緣故,力氣遠比尋常孩子大得多,那些守著軍規不傷婦孺的士兵未曾對她設防,離尸身最近的一名士兵竟被她生生掀翻撞倒在雪中。
穿著粗布棉衣裹著雜色狼皮的少微像一頭守著母狼尸體的小狼,紅了眼睛炸了皮毛,要和那些士兵撕咬拼命。
“你怕是誤會了!”這聲音來自立在一旁的半大孩子,他看起來與少微同是幼學之年,系著一件墨氅,身側兩名衛兵伴守。
他沖瘋了一般的少微道:“凌家軍不傷婦孺,更何況我們是來救她的!”
這間隙,兩名士兵得男孩授意暗示,從少微后方趁機擒住了她兩條手臂,少微掙扎間視線再次落在母親身上,反抗的動作忽然就頓住了。
母親的致死傷在腹部,一把短刀貫穿了她干癟單薄的身軀,此刀的主人正是少微從不愿喊作父親的那個男人。
母親的眼睛黑漆漆空洞洞的睜著,面容青灰僵硬,嘴角的血液已見凝結,見慣了死人的少微知道這代表著她的母親早在這些士兵到來之前就已經死去了。
秦輔殺死了她的阿母。
那她也要去殺他!
少微倏然又掙扎起來,滔天恨意更勝方才。
然而無需少微去殺,隨著一名大將軍的到來,秦輔的首級也被帶了過來。
這位將軍正是當朝大司馬,長平侯凌軻。
凌軻蹲下身去察看了地上的尸身,一聲若有似無的愧疚嘆息在風中隱去,片刻,他解下自己的披風覆在那女尸身上。
凌軻起身時,看向了竟需要兩名士兵才能制得住的少微,審視著問:“小兒何人,與馮家女公子是何關系?”
少微抬起一雙通紅的圓目,有一瞬茫然。
——馮家女公子?
天和十二年,隆冬,大雪夜,十一歲的少微如同一只爪牙皮毛尚未完全豐滿的小獸,突然被帶離山林,茫然地沖撞進塵世中。
在此之前,少微從不被允許離開寨子,她的生長環境閉塞野蠻。
少微帶走的只有一只小鳥,那是一只羽毛雪白,唯頭頂一撮鵝黃冠羽,兩腮各一團淡黃的鸚鵡。
那是少微救下的小鳥,因它痊愈后張開翅膀,挺胸抬頭,翹著一只細爪的得瑟模樣十分好笑,很有沾沾自喜之感,少微便給它取名“沾沾”。
下山時,那個身披墨氅的男孩在雪中踩著鐙環上馬,在馬背上氣態自在隨意地與少微說:“你不必害怕,且安心隨我與舅父回長安去,魯侯及其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必不會為難苛待于你。”
眼中淚水未干的少微沒有看他,只將脊背挺得更直了,好讓自己顯得更無畏些。
因怕冷被少微揣在身前的狼皮襖里保暖的鳥兒好奇地剛探出一點腦袋,便被少微暴力地按了回去。
少微自覺害怕是極其丟人的一件事,于是她藏起不安和恐懼,也打算藏起自己粗野的利爪。可她實在并不知曉要如何與那些即將見面的家人相處,她沒有與家人、或者說她沒有與任何人相處得很好的經驗。
少微的母親姓馮名珠,是當今大乾朝開國功臣魯侯馮奚的獨女,魯侯夫婦無子,獨此一女,自是被百般疼愛著長大。
十二年前,大乾建國不過八年,各諸侯王之亂遠未休止,天下仍不算太平,那年恰逢開國太祖皇帝駕崩,皇位更迭之際,各地兵亂匪跡愈發橫行——馮珠便是那年在一次意外中遭遇了逃散的亂兵劫掠。
事后,馮珠所攜護衛仆婢中唯一幸存的婢女哭著同魯侯夫婦告罪,說女公子隨車馬一同跌入了懸崖。那婢女說罷便當場自戕,追隨女公子去了。
魯侯夫婦深受打擊,侯夫人一夜間發髻霜白,以淚洗面久病之下,雙眼就此盲了。
時隔十二年,魯侯夫婦再次得知女兒的消息,本以為是失而復得,卻不想竟是又一次更徹底的失去。
更何況馮珠生前落入匪窩中飽受折磨,最終又這般慘死…侯夫人憤恨悲痛到極致,咬著牙流淚拉著丈夫的手,只說:“侯爺,你說豆豆這些年該是怎樣害怕,該是怎樣思念家中?又該是怎樣日夜盼著再見阿父阿母?既然豆豆未能回家相見,我便去見豆豆吧,興許見了阿母,我的豆豆就不會那樣怕了…”
豆豆是馮珠的乳名。
當夜,侯夫人便落氣西去了。
少微被帶回長安時,在白綢飄揚的靈堂里見到了白發蒼蒼的魯侯。
那是一位很威嚴的老人,他手中握著烏木虎頭拐,看著立在堂中的少微,半晌,才對她說:“今后你便喚我大父,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少微回憶著在路上偷偷學來的規矩禮儀,有些笨拙卻端正地屈膝跪下,雙手交疊落地,以額觸及手背:“諾。”
但少微這聲聽來不卑不亢的“大父”并未能喚上幾次,魯侯似乎不是很愿意見到她,且不足兩月魯侯便緊隨著病重離世了。
而就在魯侯病重期間,京師長安開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足以改變國朝命運的動蕩與血洗——
天和十三年,正月初,年僅十八歲的太子劉固因謀逆之罪被誅,其母凌皇后隨后自戕于椒房殿。
長平侯凌軻乃凌皇后胞弟,他為女兄和親侄申辯,也被冠以反賊之嫌,隨后更是有大臣彈劾凌軻勾結匈奴,看著擺在眼前的證據,仁帝大怒,下令處以凌軻腰斬之刑,凌家族人連坐者數百余。
隨后,凌家軍中先后有部將舉兵討問真相公道,朝廷竭力鎮壓,凌軻在軍中的心腹部將也被血洗,死傷流放者不計其數。
太子劉固素有賢名,出身低微的凌皇后亦是主張與民生息,長平侯凌軻自仁帝還是太子時便追隨在側,這些年來為天子掃平了不知多少阻礙,其手下的凌家軍是大乾最當之無愧的護國寶劍——
正也因此,朝堂內外乃至劉家宗室中為廢太子劉固和凌家鳴不平的聲音嘩動不止,許多大臣皇親皆因此被投入獄中,但這依舊無法讓那些聲音消失。
歷來英明博愛的仁帝逐漸顯出了暴戾之氣,這場變動的影響與代價已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但沒人敢停下,天子也不敢。
為了穩固局勢,只能以殺止之。
清查與血洗足足持續了數月之久,長安城內外被牽連者竟達近三萬之眾,這近乎是觸目驚心的數字,大乾的國都與朝局乃至以凌家軍為首的兵事皆因此受到劇烈沖擊。
這場滔天禍事的發生緊挨著少微入京的日子,而可以想象的是,它真正開始醞釀的時間必然還要更早。
或者說,少微在天狼寨見到凌軻時,他的死局就已經注定了。
而那個跟隨在凌軻身側,自在散漫中有些微恣意之氣,稱凌軻為舅父的孩子——少微在路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叫劉岐,是凌皇后的小兒子,廢太子劉固的胞弟。
或是因其年幼,又或是皇帝心中尚顧念一絲骨肉親情,在幾名宗室藩王和公主的請求下,仁帝最終無力地揮了揮手,將這位六皇子送去了遠離京師的蒼梧郡。
秋葉隨著這場變動一同落幕,冬日來臨時,今歲的長安城顯出幾分空洞蕭條。
自入京后便沒出過侯府大門的少微不是很在意、也顧不上去在意那些大事。
魯侯馮奚過世后,承襲了侯爵的是少微的舅父馮序——馮序本是魯侯胞兄之子,早年戰亂中,出身窮鄉的魯侯曾得兄嫂以命相護,便對兄嫂留下的兒子愛護有加,當年馮珠“死”后,魯侯聽從族中提議,正式過繼了馮序為子,并向朝廷請立其為世子。
馮序這個舅父待少微十分和善寬容,但這并未能杜絕諸多惡言挖苦,馮家那些少微名義上的兄弟姊妹們罵她是災星,說她先害死了阿母,又妨死了大父與大母,是骨子里流著惡匪污血的孽種。
馮序的妻妾先后為他生下了七個兒女,少微討厭他們每一個人。
兩個女兄總是嫌棄她,一個張揚直接,見到少微便抬袖掩鼻,再嘖聲說一句“怎平白總嗅得一股子臟腥腥的狼畜之氣”,另一個則總是隱晦無聲地打量少微,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卻來得比前者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還有兩個剛滿十歲的雙胞兄弟,他們穿衣用物都要相同,就連厭惡少微的方式也總是如出一轍。一日,其中一人踩了少微的腳,另一個忙就緊跟著也來踩一腳,前一個卻說他踩得明明是左腳,他也要踩右腳一下才算公平,后一人便大聲嚷嚷著說那他待會兒也要另踩一次左腳——
看著兩只豬崽一般的二人旁若無人的爭吵商議,少微太陽穴狂跳,咬了咬牙,分別給了他們一人一記耳光。
這是少微第一次在馮家動手打人,兩兄弟都被打懵了,好一會兒才一前一后大哭出聲。
僅比他們大兩歲的少微嫌惡地看著率先哭出聲的那個:“真沒用,你比他多哭了好幾聲。”
那個孩子立即閉緊嘴,強忍著抽泣,肩膀聳動。
少微又微微歪頭對他說:“真倒霉,你的臉好像比他腫得更高一些。”
好不容易忍住哭聲的孩子哭得更大聲了。
少微看向另個孩子,抬起手:“想來我該打得更公平些,才好叫你們滿意?”
那個孩子見鬼般驚恐大哭著捂著臉跑開。
少微最討厭的還是兩位表兄,其中數二表兄馮羨最甚。
少微與他們一同進學,這一日,馮羨搶過少微初學笨拙的字跡大肆傳揚取笑:“虧她都十二歲了,還不比我五歲開蒙時寫得像樣!如殺豬刀亂砍濫劈一般,果真是字如其人了!”
經常揍人的都知道,揍人這種事一旦開了先例便會成為慣例——
少微撲上去將竹片奪回,一腳將馮羨踹出三步開外,又將他的書桌踢翻砸爛,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以及授課先生顫顫的食指鎖定、伴隨著“你你你你…”的痛心疾首之音中離去的少微,從此再不曾去上過課。
馮序親自來勸,少微出于自尊心,偏過頭去固執地說自己不喜歡寫字讀書,馮序見說不通,便嘆氣離開。
諸如此類,少微被迫“不喜歡”的事情還有很多,漸漸她便成了眾人口中什么都不愿學的粗野乖戾之人。
這個粗野乖戾的孩子很少踏出侯府大門,一來京師多宗室權貴,自廢太子之禍后風聲鶴唳,馮家人恐她的性子會惹來大禍;
二來,馮序語重心長地與少微單獨長談過,他委婉地告訴少微,她的身份不便宣揚。
他言辭隱晦,但少微聽懂了——她的存在是母親馮珠受苦受辱的證據,也會玷污侯府以及已故大父大母的名聲。
馮序又與少微說,這也是為了她好,單是家中姊妹兄弟間幾句不懂事的稚言她都無法接受,又當真能夠承受世人無禮的猜測非議與異樣眼光嗎?真正的人言可畏是她所無法想象的。
最后,馮序愧疚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少微,舅父知道這并非你的過錯,實在是委屈你了…但這也是你大父臨去前的授意。”
少微再次偏過頭去。
窗外天色晴明,刺眼的日光沒入室內,卻未能投到十三歲的少微身上。
她是見不得光的人,陰影是她的囚籠。
馮序離開后,少微獨坐良久,坐得累了,她便將雙腿也一并踩放進胡床里,雙臂交疊抱住雙膝,腦袋側靠在臂彎里,沒有儀態可言地發著呆。
一團黃白的小影子從窗外飛進來,少微看著它口中叼著的半截蚯蚓,仍有些出神般的自語道:“說了很多次,我不吃這個的。”
小鳥沾沾好似從女孩不復往日暴躁的聲音里聞出了不開心的味道,叼著蚯蚓圍著她盤旋打轉,口中發出模仿人語的聲音:“打人了!有壞人!”
少微的姿態依舊沒變:“這里沒人打我,他們才打不過我。”
少微發著呆,問:“沾沾,這就是家人嗎。”
“家人!”沾沾撲棱著翅膀,將那截蚯蚓丟到少微頭上:“家人!吃飯吃飯!”
少微登時嫌棄尖叫從凳中蹦了起來:“你找死嗎!我說了!不吃這個!”
屋內一陣雞飛狗跳…此話似有歧義,縱是沾沾肯依,少微卻是必不能答應的——當是鳥飛人跳才對。
自那后,少微便不再離開自己的小院子,也很少再見馮家人,直到這年的冬月里發生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