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野原殿下,人倒是還可以,沒有傳言中那么不堪。”
在離開松倉城后,喝了一肚子彎津特產果釀燒、芋頭燒,已經有六七分醉意的前野長康忍不住點評了一句原野,感覺他不像一個貪財好色、卑鄙無恥、喜怒無常、性格暴虐的“傾奇者”,尾張豪族們對他的評價多少有些問題。
相反,原野作為織田信長最重視的妹夫、織田彈正忠一系的堅定盟友、統治知多半島的小大名、有錢的大城主,能對他們這些草根野武士溫聲相言、以禮相待、親自勸酒,都能說一聲性格相當不錯,有古之賢人風范。
“世間多庸人,人言原本就不可盡信!”
中村彌九郎目的達成,這會兒對原野印象也頗為不錯,順著前野長康的話也說了一句。
原野特立獨行,兩三年前像發神經一樣強行驅逐了知多半島上的所有武士家族,還打死了不少尾張知名武士,又拆毀了七八座大小神社和三四家寺廟,時至今日都沒道歉認錯,導致他在尾張一帶的風評越發惡化,都快變成尾張豪族們的公敵了。
也就是他兵強馬壯,又和織田信長有盟約,一般人治不了他,不然搞不好早有人登高一呼,聚起幾千人去找他麻煩了。
而彌九郎的情況也沒比原野好多少,織田 信長想利用他干什么明眼人都能猜個七七八八,尾張豪族們對他頗為警惕,哪怕有織田信長在,不敢暗地里對他干什么,但私下里碰面,冷嘲熱諷是免不了的。
特別是柴田勝家、佐佐成政這些大豪族家主,時不時就給他添點堵。或是推個人來和他打擂臺搶表現機會,或是在他執行任務時暗中使絆子,讓他弄個灰頭土臉。
種種手段不一而足,讓他有苦難言。
甚至,織田信長把他提前派到木曾川一帶來,并把“川并眾”交給他當與力,也是因為在圍困犬山城時,因為手下人不配合,他在守備宮后砦時出了大紕漏,竟然莫名其妙就讓上百美濃援軍進了犬山城,差點被追責到要剖腹謝罪。
不是他守備時不努力不認真,是他真分不清手下誰是尾張豪族的人,或者說只要在尾張混的,不管是人不是人,大多都和尾張豪族有點關系,防不勝防。
所以,他很理解原野所擁有的壞名聲,畢竟他就是“原野第二”,他在尾張豪族圈子里名聲也不怎么好,甚至比原野更差。至少原野身高一米八,皮膚白凈,牙齒整齊,長相也算帥氣,一看就出身高貴,沒人會攻擊他的血統,不會給他起個外號叫“鄉下老鼠”。
簡而言之,對原野,尾張豪族覺得他有瘋病,身為外鄉人卻絲毫不尊重尾張豪族,行事太過肆無忌憚,厭惡中帶著一點怕。而對他,
則是赤果果的瞧不起,多瞧他一眼都覺得惡心,想拿手捂鼻子。
中村彌九郎替原野辯解了一句,再想想自己的境況,一時也心有戚戚,感覺以后自己可以和原野多親近一下,畢竟…
他們兩個同命相憐,其實是一類人,而且作用也差不多,都是織田信長用來平衡、牽制、刺激尾張豪族聽話的工具。
只是,原野近三年前孤注一擲,強行霸占了知多半島,又成功度過了連續兩年的災荒卻硬是沒崩盤,根基已成,已經可以發揮作用了。而他,彌九郎這三年卻走得磕磕絆絆,一事無成。
這次策反木曾川一帶的豪族,應該是他最后立功的機會了。要是再不成功,在織田信長失望之下,那他…
當年,織田信長是最看好日吉丸那位“馬殿頭”的,都準備給他立功機會了,卻被柴田勝家等人早早覺察,偷偷就把日吉丸給暗害了。
那要是他再失敗,下場只能和那位日吉丸前輩一樣,被柴田勝家、佐佐成政那些人悄無聲息的殺掉,以拿他的悲慘下場來警示后來者,讓他們知道和豪族作對的下場。
絕對不能這樣,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成為一城一國之主!
中村彌九郎想到這里,好心情直接沒了,緊迫感再次涌上心頭,恨不能立刻飛到“川并眾”
的老巢,備齊戰船立刻展開行動他的任務有兩個,策反木曾川一帶的豪族是其一,另外還要在木曾川上建一座橋,以方便大軍越河后補給,只是造橋用不著原野幫忙,他也就沒提。
他帶著新手下急匆匆回了臨時營地,又好說歹說,鼓舞了一番士氣,才把吃飽喝足已經不想動彈的前河盜們勸上了路。
他也要孤注一擲了,向原野學習,這次任務,不成功就成仁,他一定要拿到自己的知行領地!
兩日后,他帶著前“川并眾”,現“織田內河水軍”又回來了,共計五百余人,大小船只六十余條。
都是內河船,船型都不大,大船也就搭乘二三十人,有些小船干脆就是家用漁船,裝三五個人就要沉了,而且無論大船小船,全都是以跳幫作戰為主,基本沒有額外的防護和火力點,畢竟以前“川并眾”在木曾川、長良川上也只是打劫一下零散行商,對大規模正面交戰沒需求。
這就是尾張知名河盜“川并眾”的全部實力了,六十多條船順流而下,放在河道上,先不談戰斗力,僅就從氣勢上來說,還是很足的。
中村彌九郎指揮著內河水軍在松倉城附近停下了船,很快提前派去的手下就回來稟報了,“主公,野原殿下說他們可以自己渡河,請 您只要提供掩護就可以了。”
“不需要我們幫忙嗎?”
中村彌九郎微微詫異,他之前好像沒看到彎津人帶水軍過來,原本是打算利用“川并眾”的船,先把彎津軍運過河的,結果原野不需要?
他一時莫名其妙,那彎津軍怎么過河?不過河又怎么給伊木家和大澤家施加壓力?
難道是怪他沒有親自去請嗎?
他正在船上疑神疑鬼,忽然發現彎津軍動了,大批士兵涌出城池,開始向著河岸聚集,速度極快卻又井然有序,像是練習過幾百次一樣,而聚集還未完成,已經有一批穿著皮甲的士兵開始在河岸處打樁,還有士兵用腳踏式鼓風機開始給牛皮筏子充氣,充好后就拖著鐵鏈、繩索飛快往對岸劃去。
整體而言,干活的這些皮甲兵速度同樣很快,也同樣有一種練習過幾十幾百次的獨特美感,而且無論是在干活的皮甲士兵,還是迅速聚集的黑漆扎甲士兵,都一聲不吭,要是排除掉打樁的“呼呼”聲和偶爾的竹哨口令聲,就像一幕獨特的啞劇一樣,隱隱讓人心中發寒。
站在船上的中村彌九郎一時看呆了眼,但彎津軍明顯不想他們閑著,很快一名背插葫蘆旗的低級軍官騎馬跑了過來,毫不客氣,遠遠就厲聲高喝:“殿下命令你們去北岸布防,馬上服從命令!”
“呃,好!”中村彌九郎反應過來了,原野明 顯不想讓手下們坐他們的大小船只,亂哄哄地過河,要自己搭橋過去,那就隨他的便吧,他又管不了原野。
他立刻指揮“川并眾”的船只去了河北岸停靠并上岸列隊,以防被美濃小股部隊偷襲,殺傷前期渡河打樁的彎津工兵。
其實也用不太上他們,彎津工兵扯過繩索、鐵鏈之后,彎津軍已經有先頭部隊也乘坐皮筏過來設立防御陣地了,大概讓“川并眾”先滾過來,更多是怕他們在河里亂竄引起混亂。
事實上,這次行動的主導權莫名其妙就轉移到彎津軍手里了,中村彌九郎這五百多個人成了看熱鬧的,根本無事可做。
只是這年頭拳頭大就是硬道理,原野身份地位也遠遠比彌九郎要高,中村彌九郎、前野長康、蜂須賀正勝這些人倒沒什么不服的,只是前野長康望著這一幕,遲疑道:“這來得及嗎?要不要我們按之前說好的,現在就把船連成浮橋給野原家用用?”
他們有把這六十多條船連成浮橋的計劃,這還是彌九郎提出來的,只不過不是行動初期,而是要搞定了伊木山城和鵜沼城之后。
不然萬一美濃人不肯屈服,非要和他們硬拼一場,他們還打輸了,他們卻把船都串起來了,到時跑都沒地方跑。
結果原野卻一開始就要在木曾川上建一座橋,這時間來得及嗎?
到時伊木清兵衛和大澤正秀整理好軍隊,率大軍連袂殺來,起碼也要有個三五千人,憑他們這五百多無甲兵和彎津軍劃皮筏子過來的百多人,能頂多久?
背水而戰也不好打啊,后面沒退路,人心惶惶,也沒有騰轉陣型的余地,怎么想都沒贏面!
“等等,不對,野原家的人速度好快…”
中村彌九郎、前野長康等人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提前把船串起來當浮橋,免得原野瞎折騰,而一直很少說話的蜂須賀正勝卻很快發現了情況有異,野原家的這些皮甲兵好像是專門訓練出來的,從工具到施工材料,都早有準備。
他們用皮筏子扯過了繩索,又把繩索扯回去,兩頭裝了滑輪,已經在往河對面輕輕松松倒騰預制樁木、梁木、橫木、斜木和木板,開始從橋墩向河中心方向,水平安裝第一層懸臂梁。
懸臂梁的一端插入橋墩的預留孔中,并用鐵釘固定,另一端則懸空伸出。
在每層懸臂梁的下方,則斜向安裝支撐斜木,一端頂在懸臂梁上,另一端固定在下層的支撐結構上,形成三角形的支撐體系。
如此兩岸層層以鐵索為基準向中心推進,順便以崩緊的鐵索為輔助支撐,根本不用在河里費時費力的建橋樁,哪怕橋還沒建好,已經 可以大概看出雛形了一座高出河面近兩米的鐵索懸臂橋。
而且建造速度極快,全是早就打好孔的懸臂、橫木、斜木,插好再釘一釘加固便可,又有鐵索崩緊提前懸空,身手矯健的士兵套上繩索掛在鐵索上就能提前分段施工,他們只是呆呆看了一會兒,三分之一的橋身已經似模似樣了。
中村彌九郎、前野長康和蜂須賀正勝終于知道正規軍和雜牌軍的區別的,不僅在甲胄武器上有區別,更多還是訓練上要說這些皮甲工兵第一次造這種橋,那絕不可能,八成造了拆、拆了造,不知道拆騰過幾百次了,搞不好每個步驟都反復改良過,不然不可能這種驚人的速度。
當然,花銷也肯定不小,只看看那些早就備好的預制木料和各種型制的專業工具,說一聲原野在這些人身上砸了幾萬貫,他們也敢信。
原野對彎津工兵的速度也很滿意,甚至自己都有些驚訝。
雖然這科目是他要求的,但他事情太多,時不時就要憋憋壞水或是發動遠征,不可能死死盯著某個單位的訓練,真沒想到彎津工兵自己進化到這種地步了,估計在隊內沒少自己卷自己。
大概是災荒時裁軍的原因?不肯卷的,表現不好的,都被裁走去當治安官、民兵訓練官 競爭上崗果然有好處,以后還是要時不時裁一裁,清一清不肯上進的家伙,不能把軍隊養出得過且過的思想。
當然,這也是彎津軍福利待遇夠好,很多人都不想失去這份易受尊敬且高薪的工作,不然也卷不起來。
“不錯,回頭給工兵軍官記功,今年工兵里的標兵選拔也要翻倍,個人獎勵要格外從優。”原野吩咐一聲,這種認真工作的部下,當然要給予肯定,給予實質性的好處,以鼓勵他們接著自己卷自己,越來越優秀。
工兵還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曰本中古時代,尤其重要。
這時代,到處都是大小豪族,是個國人眾就要占村為王,織田信長、今川義元等一大批大名都十分反感這一點,都想把地方的統治權全都拿到自己手中,但他們卻一直拿不到,主要原因就是地形限制。
曰本是個多山多河的島國,三里一座山,十里一條河純屬正常現象,而這種天然分割的地形,征伐起來十分困難,特別是以這時代的交通條件,你走兩步就遇到一條找不到渡口的河,走兩步就遇到一片濕地爛泥地,有時真的沒招。
軍隊和單人不一樣,軍隊過河沒那么好過的,有時一條小河把一條軍隊擋上三五天都很 正常,更是十分容易導致補給送不上來,軍隊走著走著自己就崩了。
戰國時代的曰本軍隊采用的辦法,就是硬走,走到哪搶到哪,村里的米要搶,雜糧要搶,雞也要抓走,不然補給不夠,而更重要的是,屁股后面有這么多“天險”,萬一打輸了,想逃跑減少損失都很難。
這是有前車之鑒的,“尾張之虎”織田信秀帶著萬把人去攻打稻葉山城,一不小心被齋藤道三打崩了,被人一路追到河邊,結果沒橋,七八千人搶那么幾十條船,當場就淹死了上千人一正面交戰都沒死這么多啊!
原野不肯坐船過河也是這個原因,他可不想走織田信秀的老路。
這天下沒有必勝之仗,未勝要先慮敗,哪怕彎津軍足夠強也要堅持保證后路通暢,保證就算戰事失利也要有退路,所以他是一定要造了橋才肯率軍過河的。
背水一戰,決死反撲,大獲全勝這種事,放在小說里看看熱鬧就行了,他手下的軍官要敢這么做,他第一個送他上軍事法庭,槍斃時間少于五分鐘就算他的錯。
這種人槍斃了絕對不冤。
大概,他這種人是當不了名將的,他還是喜歡“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句話,認為這才是打仗的正道。
穩扎穩打,沒必要弄險,想方設法削弱敵 人,日日積累訓練自己,只打有把握之仗,哪怕就是暫時失利,也不能傷筋動骨。
當了這么多年彎津軍的統帥,他也算有自己的戰術指導思想了,也有可能是落難初期幾次被迫拼命留下的后遺癥,而在這種指導思想之下,彎津軍也沒讓他失望,越來越精干。
一個多時辰以后,這座橫跨木曾川的鐵索懸臂木板橋就建好了,刺耳的竹哨聲陣陣響起,兩千彎津軍依序便步過河,士氣高昂,無所畏懼。
施工依舊沒停,按計劃,彎津工兵還需要再搭起兩座懸臂橋和修一處簡易陣地,以保證拱衛該地,彎津軍能快速退回南岸。
中村彌九郎、前野長康等人徹底被驚住了,而蜂須賀正勝也臉色有點難看。
聞一知三,他以彎津軍為假想敵,只看看他們按部就班的過河,就覺得他們十分難搞,沒有個兩三倍的人數優勢,不能令他們首尾難顧,顧此失彼,他一時都沒有和對面交戰的勇氣。
小瞧天下英雄了,沒想到尾張還藏著這么一位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