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朝堂之上,滿殿寂靜,針落可聞。
蕭衍坐在自己的御座之上,幾十年了,第一次感受到了如坐針氈的感覺。
無他,李爽的大軍已然拿下了南譙州,離建康越來越近了。
李爽這一路走來,釋放罪奴,嚴懲貪官污吏,重伸律法,力陳梁帝的過失。
滿朝公卿,對此卻是沉默不言,沒有一個敢開口。
無他,因為說得對。
所以,才更不能開口反駁。
李爽如今做的事情,本應該是建康朝廷做的。
就連蕭衍本人,也無法說什么。畢竟,他寬縱宗室是事實。
蕭衍看向了蕭綱,問道:
“太子,北虜已然拿下了南譙州,截斷了通往合肥的水運,還在當地征集船只,似有渡江之意,你以為該如何?”
蕭綱看了一眼太子舍人柳津,對方微微搖了搖頭。蕭綱躊躇間,蕭衍又催促道:
“江淮之事,朕盡付于太子,如今國事如此,太子卻沒有對策么?”
蕭綱聽了這話,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道:
“兒臣以為還是將討伐巴蜀的大軍撤回來了,拱衛建康為上。”
蕭綱這話剛剛說完,朱異便走了出來。這一次,朱異沒有留一絲的情面,道:
“江淮之地,本應固若金湯,壽陽堅城,數十萬大軍尚難以攻克,卻被大野爽設計輕取之,實乃我大梁之恥。伐蜀之軍,氣勢正盛,蘭欽更打到了南鄭城下,賊將東方老閉城不敢出戰,克之必矣!為了大野爽的五千騎,如今將他們調回,豈不是寒了將士之心,喪我國威。”
蕭正德在旁聽著,心中竊笑。
三伯啊,你這親兒子,關鍵時候不也是靠不住么?
朱異說完,蕭正德便跟著走了出來,沒有給別人插話的機會。
“陛下,臣也以為朱舍人所說乃是正理。當年北虜拓跋燾氣焰何等囂張,不也被阻隔在大江之北,不能越江一步。如今的大野爽,比之當年拓跋燾,軍勢國勢皆不如也。若將大軍調回來,豈不是徒讓北虜嗤笑。”
蕭衍聽了,氣息變得沉穩,問道:
“依你之見,該如何?”
“臣以為大野爽麾下不過五千騎,便是煽動了江淮之地的亂民,也不足以與我軍久持。可讓韋粲、陳昭固守合肥,再征集船只,打通水道。只要建康的糧食能運到合肥,北虜自可不戰而退。”
蕭衍聽完,舒了一口氣,道:
“如此,此事便由臨賀王處置。”
“臣謝陛下之恩!”
下了朝之后,蕭綱便找到了蕭正德,將他拉到了偏僻處。
“大野爽并非善類,你附和朱異這個佞臣,想要如何?”
面對質問,蕭正德一笑,解釋道:
“殿下,當初力主伐蜀的便是朱異,如今將大軍調回,局面該如何收拾?”
蕭綱聽了,將心中的不滿發泄了出來,道:
“你是不是與朱異有所勾結,你別忘了‘柳夫人’之事。”
所謂柳夫人,便是蕭綱的妹妹長樂公主。
長樂公主天姿國色,嫁給了陳郡謝氏出身的謝禧。蕭正德與其私通,放火燒了長樂公主的宅第,還用侍女替死,將長樂公主藏匿于府,號為“柳夫人”!
面對蕭綱的威脅,蕭正德平日里會忌憚,可此時,心中只有冷笑。
“臣乃是為了殿下,豈與那佞臣有所勾連?”
“為了我?”
“殿下別忘了,征發巴蜀的大軍無功而返,殿下亦脫不了關系。朱異肯定會說,這是殿下沒有守好江淮的緣故。”
蕭綱聽了,面色差到了極點。
“這個逆賊只會蠱惑人心。”
數月之前,南梁以黎漿大勝之威,興師伐蜀,如今,伐蜀未成,壽陽陷落,敵軍更是兵臨長江,離建康只有一步之遙。
飲馬長江,上一個做到這件事情的還是拓跋燾。
無論如何,對于李爽來說,都是絕大的優勢。
可對于李爽來說是巨大的優勢,對于南梁來說便是不可忽視的恥辱了。
蕭正德握著蕭綱的手,緩緩道:
“將伐蜀的大軍調回來,解了建康之危,天下之人皆會以為此乃進言伐蜀的朱異之過。朱異難道會看著殿下將這喪城失地的帽子扣到他的頭上么?”
蕭綱面色微沉,氣憤之下,脫口而道:
“正好除了這個奸佞!”
蕭正德搖了搖頭,道:
“伐蜀的大軍無功而返,壽陽又失去了,如此過錯,罷免一個朱異就能可以了么?”
蕭綱聽了,面色微沉。
見蕭綱冷靜了下來,蕭正德又勸道:
“國事艱難,太子殿下此時萬不能讓陛下以為你有奪權之心。一旦出了差錯,讓北虜得逞,我蘭陵蕭氏的基業怕是就此勢衰。”
蕭綱聽了,點了點頭,道:
“那你說,該如何?”
“臣以為大野爽的兵馬過不了大江,如今之要務便是奪回壽陽。只要奪回壽陽,此后,朱異如何不足為慮,殿下的太子之位將會更加穩固。”
蕭綱聽了,握住了蕭正德的手,道:
“公和,是我誤會你了,還望不要為剛才之言心生嫌隙。”
“殿下哪里話,臣怎會如此!”
看著蕭綱滿意的離開了,蕭正德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三伯啊,你看看你挑的什么太子。
大傻子一個!
“出兵壽陽?”
“是的!”
蕭衍聽了朱異的報告,心生疑慮。
“太子要做什么?”
朱異拱手道:
“太子說壽陽空虛,若是兵出廣陵,集合當地的兵馬,可出其不意,拿下壽陽。便是拿不下,也可逼退大野爽。臣以為太子是自知失了壽陽,打算彌補過失。”
朱異作為蕭衍的寵臣,此刻很明白自己已然陷入了險境。
弄不好,就會遇到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所以李爽飲馬長江的這個鍋,必須扣到蕭綱的頭上。
這么做無疑是飲鴆止渴,一旦蕭綱繼位,他必然不會有好下場。
可如果不這么做,朱異馬上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朱異微微抬頭,瞥了一眼正在沉思的蕭衍,心中微嘆。
一旦李爽退去,這事追究起來,到時候,便是蕭衍會不會保自己,也在兩說。說不得,蕭衍就會拋棄他。
朱異必須抓住這個時間段,將這個鍋扣得實在一點。
“太子手下有足以堪用的將領么?”
“陛下說的是,太子殿下若是有可用的將領,江淮之地的情勢便不會如此。臣以為,大野爽軍勢煊赫,卻不足為慮。當務之急,還是穩固江防,打通前往合肥的水道。”
蕭衍想了想,道:
“以蕭正德為平北將軍、都督京師諸軍事,屯軍丹陽。”
臨賀王府。
“告訴秦王,京師可戰的兵力都在本王手中了。”
蕭正德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李爽派來的使者卻不為所動,拱手道:
“臨賀王還需小心,不要讓人察覺到了蹤跡。”
蕭正德的得意李爽的使者看在眼里,不過,他并不以為意。
很簡單的道理,蕭正德能指揮如今他手下的兵馬去抵抗李爽的大軍,卻無法讓他們謀逆。
別說是底下的士兵了,便是蕭正德如今麾下的將領,如果知道了蕭正德與李爽勾結,恐怕會立刻上書朝廷抓捕他。
蕭正德笑道:
“你們家秦王將你派到建康這么多年了,本王還從來不知道你的真名。如今大事將成,本王登基之后,留你為官如何?”
“我等微末之人本沒有名字,至于為官之事,并不是在下可以定奪,還需我王定奪。”
“沒有名字?”
蕭正德聽了這話,想了想,道:
“既如此,你以后跟我姓蕭,如何?”
使者躬身道:
“臨賀王若肯賜姓,在下卻之不恭。”
蕭正德聽完,哈哈一笑,拍了拍使者的肩膀,笑道:
“如此,你以后就叫蕭丙,如何?”
“多謝臨賀王。”
“你過江去,告訴秦王,本王會準備數十艘大船,隨時可以接他和他麾下兵馬過江。只待采石磯的事一成,大功便告成了。”
“諾!”
歷陽。
“大王,事情便是這樣了。”
蕭丙將蕭正德的話帶給了李爽,除此之外,其余之事,也沒有隱瞞。
李爽聽完后,卻是一笑,道:
“他還給你賜了姓?”
蕭丙點了點頭,并沒有任何隱瞞。
“臣以為,這是蕭正德在籠絡臣,同時,亦是在試探大王。”
“人不聰明,心眼倒是挺多。”
李爽并不在意,道:
“如今建康之情勢如何?”
“太子蕭綱與朱異兩人斗得很厲害,蕭正德漁翁得利,成了平北將軍。此人野心甚大,奈何手中籌碼不多。”
“無妨,籌碼不多,才更想要引我軍之力為己用。”
李爽看得很清楚,笑道:
“此人成事不足,敗事之能力卻是足夠。”
蕭丙聽了這話,拱手道:
“大王說的是,蕭正德擔任平北將軍之后,已然說動了建康朝廷,調換采石磯的駐軍。”
李爽聽了之后,面色一變。
“按照大王之意,到時,我軍將會有兩個時辰的渡江時機。一旦先鋒軍進駐采石磯,大江之南的梁軍不堪一擊,建康也就不遠了。”
便在此時,大帳之外,響起了侯景的聲音。
“大王,臣有急事請見。”
李爽看了一眼蕭丙,對方披上了兜帽,掩飾住了臉龐,站在了角落。
正待侯景進帳之后,蕭丙便想要離開。可侯景的話,卻讓他止住了腳步。
“大王,采石磯的守軍都撤了。”
李爽聽完,眉頭一皺,問道:
“此事是真是假?”
“大王,臣親自坐船探查,還登上了岸,的確如此。”
說著,侯景的臉上露出了激動之意,道:
“大王,機不可失,只要占住了采石磯,大事成矣!”
李爽立刻道:
“我給你八百人,立刻坐船渡江,占住了采石磯,至多天明,我大軍便至。”
“諾!”
李爽將虎符交給了侯景,對方拿著虎符急匆匆的離開了。
蕭丙看著這一幕,有些不可思議,甚至感覺有些可笑,道:
“蘭陵蕭氏的基業,就這么敗了?”
蕭丙說完,自己都有些想笑,可看向了李爽,此時的他沒有一絲的大功告成的輕狂之意,還是忍住了心緒。
“大王,大事若成,該當如何?”
“你立刻回蕭正德那邊,情勢如何變化,都先穩住他。”
“諾!”
采石磯。
侯景領著八百將士,登上了岸。
昔日這座曾經讓無數豪杰望之興嘆的重鎮,如今便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落到了他人的手中。
侯景登上岸后,一開始還很小心,派出了探子去周圍偵查。
可很快,侯景便發現了他的擔憂是多余的。
周圍根本就沒有人,甚至連梁軍的影子都沒有。
雖然如此,可侯景并沒有因此而懈怠,還是派遣手下的士兵布下了防衛。
直到,李爽率領大軍登陸。
還未至天明,李爽已然率軍到了。
看著侯景這幅模樣,跟在李爽身邊的宇文泰、高歡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不約而同問出了同一個問題。
“梁軍呢?”
侯景擺了擺手,道:
“我如何知曉,來的時候便是這個樣子,一個人都沒有。”
李爽卻沒有絲毫遲疑,道:
“此地離建康百里,我部立刻挑選精兵,突襲建康。”
“諾!”
建康。
“陛下!陛下!”
蕭衍近日操切,睡得沉了些,日頭高掛,被內侍叫醒,還有些不悅。
“何事?”
“陛下,都門尉來報,本是鎮守采石磯的駐軍,如今回到了建康。”
內侍說完,蕭衍猛然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問道:
“他們為何回來?”
“他們聽說陛下要換防,還未等到換防的大軍至,便離開了。”
蕭衍聽了這話,多年來,第一次怒意上臉,再也顧不得修行之類的,罵道:
“朕要宰了這豎子!”
說著,蕭衍再也沒有了睡意,急急忙忙起身,穿上了衣服,吩咐道:
“快讓夏侯夔率領宮中的兵馬前去駐守采石磯。”
蕭衍的話剛剛說完,又有緊急的軍情至。
“陛下,有一支騎兵正在向著建康而來。”
“哪里來的騎兵?”
“對方打得是秦王的旗號。”
蕭衍聽完,一個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道:
“難道朕要步司馬氏之后塵了么?”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