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
高昂騎著馬,率領著數百騎兵在清水沿岸巡視著。
他的身后,跟隨著一眾朝廷派來的魏州的官吏。
高昂被李爽痛斥了一番,責令退地,看起來魏州和他已經沒什么關系,可事實上,魏州的官吏還是以他為首。
無他,永濟渠要經過魏州。
用不了多久,這一段運河就要開工了。
沒有高昂,這些手里沒有兵權的魏州官吏是無法鎮住那些鮮卑戰俘的。
陳元康跟在高昂身后,不免有些感嘆。
若是這一段永濟渠修成,魏州怕是會成為河北第一等的富庶之地。
運河是交通主干道,連通河北與洛陽,大量的錢糧將會往運河沿線的城池積聚。
此外,運河可以提供充足的農業用水,對周圍的田地進行灌溉。
良田沃土、交通干道、水利發達,這便是魏州富庶的先決條件。
陳元康跟在高昂身后,看了一眼自家這位上將軍。
這位上將軍軍功赫赫,威震北胡,世人皆言乃是猛虎,看似粗狂,可這心思不是一般的細膩。
悄然之間,這位上將軍與洛陽的那位一唱一和,就將河北這塊土地緊緊握在了手中。
一旦運河通暢,這些土地的價值何止增長十倍。
高昂帶兵巡視了一圈,回到了元城。
這些日子以來,不斷有世族的使者上門拜訪,他們秉持著打不過就加入的原則,紛紛表示要為朝廷的大政出力。
對此,高昂并沒有拒絕。
有著這幫世族的加入,永濟渠的修建會更加快,阻力也會小很多。
不過相比于其他世族,身為高昂本家,他的親兄弟,也是如今渤海高氏帶頭人的高乾,反而沒有找高昂。
兄弟之間,存在著隔閡。
而打破這個隔閡的人卻是一個高昂沒有想到的人。
“上將軍,河北道大行臺高歡求見。”
“讓他進來吧!”
通報的人看了一眼高昂,又小聲補了一句。
“上將軍,您的兄長高乾也在一旁。”
高昂有些詫異,不過還是讓他們進來了。
高歡是河北道大行臺,坐鎮鄴城,理論上管轄著相、冀、魏、滄、殷、定、瀛諸州事。不過事實上,高歡真的能管得到的也只是如今的相州和少部分冀州、瀛洲、滄州的土地。
高昂對待高歡,還是有所禮遇的,畢竟對方也掛著一個“上將軍”的勛位。
天策府中,兩人是平級的。
高歡一臉笑意,帶著有些別扭的高乾走進了屋中。
“敖曹!”
相比于高乾這親兄弟,高歡這個“親戚”,反而對高昂更加親切。
“賀六渾!”
兩人行了一禮后,高乾反而很生硬的在旁喊了一聲,道:
“敖曹!”
高昂也回應了,不過兩人之間的氛圍很是奇怪。
高歡一笑,道:
“我們皆為渤海高氏,今又為朝廷鎮守一方,正逢朝廷開通永濟渠之時,自當攜手,方不負朝廷重任。”
永濟渠要經過相州、魏州、冀州、滄州四州之地。
相州是高歡的地盤,魏州是高昂在主導,冀州、滄州兩州的各郡世族背后大佬便是高乾。
高昂點了點頭,道:
“這是自然!”
說完,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兄長。高乾對于高昂坐鎮碻磝城后做的事情很是窩火,可此刻態度也軟了下來。
昔日那個自己看不起的土匪如今坐鎮金鏞城,那個認為“誤入歧途”的弟弟也成了鎮守一方的勛臣,高乾不得不承認,他們已經走到了自己之前。
“敖曹,以前有些事,兄長自有做的不對的地方。”
聽了這話,高昂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道:
“舊事不必再提,今后我們兄弟還要攜手,為大王效力!”
“為大王效力”這幾個字,高昂說完,高乾的面色卻很難看。
便在此時,高歡又插了進來,道:
“敖曹說得對,咱們渤海高氏自當如此!”
金鏞城。
“大王,賀六渾帶著高乾這老小子去見了敖曹,雙方已經和解了。”
侯景一臉笑意,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李爽。
對此,李爽并不意外。
沒有這三人的配合,永濟渠的開通會變得很艱難。
這事雖然是侯景辦的,不過他顯然沒有想到高歡會這么積極。侯景只是讓王偉代他寫了一封信,高歡立刻就辦了。
“大王,賀六渾這無利不起早的人,為何會如此?”
“高歡想要將鄴城也連入永濟渠。”
如今的鄴城不是后世北齊的國都,那座著名的“龜城”,依舊是當年曹魏留下的舊都,沒有大規模的擴建過。
作為一州之首府,那是綽綽有余的。
鄴城想要繼續繁榮,或者說避免衰落,那就必須與運河水系相通。
侯景聽了,并沒有感覺高歡的想法有多過分。
“這小子還真是越來越像一方牧守了!”
李爽一笑,將桌案上的文書交給了侯景,道:
“幽、瀛等地倒是有些麻煩。”
“宇文泰那邊怎么了?”
侯景看了,不覺得皺了皺眉頭。
宇文泰實際掌控的土地比高歡更大,不過河北的經濟中心一直在相、冀一帶,幽薊之地的人口、經濟無法和相、冀之地相比。
宇文泰作為一個外來者,又沒有如高歡這等渤海高氏的身份,很容易被當地之人排擠。
這便導致了宇文泰能收到的錢糧比高歡要少。
可他要養的六鎮兵可不少。
他在洛陽期間,宇文護坐鎮范陽,鎮不住場子,就鬧出了很多的亂子。宇文泰回去之后,擺平了一些,可依舊麻煩不斷。
若是以前,遇到錢糧短缺之事,不是沒有辦法。
畢竟,可以直接搶嘛!
可如今不一樣了。
宇文泰身為東北道大行臺,如何能自己搶自己?
“大王,如這份文書上說言,若是幽州繼續如此,永濟渠的工期還要延后啊!
一旦永濟渠修成,河北各州郡的錢糧可以通過這條運河直達洛陽,洛陽的大軍也可以通過這條運河直達幽州。
李爽點了點頭,道:
“事情是有些艱難。”
侯景小聲試探道:
“宇文泰要先擺平手下的六鎮兵,才能繼續修通永濟渠。要不,我們先從晉陽、平城撥些錢糧給宇文泰應急?”
李爽哈哈一笑,道:
“那不可能!”
侯景一愣,問道:
“那該如何?”
李爽直了直身子,將桌上的另幾份文書交到了侯景手上。
“把這些給宇文泰,告訴他,渠修到哪,事就出到哪,事出到哪,渠就能修到哪!”
侯景聽了,有些不明所以,可還是拱手道:
“諾!”
范陽。
“叔父,你叫我!”
宇文護走進了屋中,看見宇文泰的桌案上擺放著幾份文書,坐在桌案后的宇文泰靠在背幾上,正閉著眼睛。
聽到了宇文護的聲音,宇文泰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坐下來。
宇文泰顯得很是疲累,宇文護擔憂道:
“叔父,可還是為了錢糧之事發愁?”
宇文泰緩緩開口道:
“錢糧之事倒是一時不急,已然籌措了些,我也請奏了朝廷,要北討契丹諸部,朝廷也同意了,——你看看桌上的文書。”
宇文護聽了宇文泰的話,拿起了一份匆匆看了一眼,有些吃驚,很快又拿起了一份,全部看完,驚訝之色溢于言表。
“叔父,這些世族不法之事,從何得來?”
“洛陽送來的!”
宇文護聽了這話,很快想到了什么,問道:
“秦王究竟何意?”
宇文泰坐直了身體,看向了自己的侄子,道:
“這還不明白,大野爽的意思是事要辦,錢我們自己想辦法。”
宇文護面色一變,道:
“如此一來,我們可與這些世族結了仇了。”
宇文泰搖了搖頭,道:
“這還不是我最為擔憂的,你試想一下,這些不法之事極其隱秘,我等近在眼前尚不得知,大野爽遠在洛陽,又是如何得知的?”
宇文護聽了,一時無語。
這說明了什么?
秦王的耳目要比他們更廣,對于河北的控制力也比他們想得要深。
看著宇文泰的模樣,宇文護試探道:
“那我等該如何?”
宇文泰深吸了一口氣,下了決心。
“辦,撐死的總比餓死的要強!”
“諾!”
洛陽。
永和里。
永和里最早是東漢時期太師董卓所建。北魏孝文帝重建洛陽城之時,這座永和里也被重新修筑,里內屋宇華麗,南北有兩池,冬夏不枯,楸樹和槐樹的樹蔭遮蔽道路,桐樹和楊樹夾雜種植,居住的都是北魏的公卿。
長孫稚的宅子就在永和里。
如今,隨著洛陽城再度修復,長孫家的宅子也重新回到了長孫稚手中。
不過,昔日同住一里的其他公卿,卻是多半不見了。
長孫稚對此,也是唏噓不已。
更讓長孫稚感到有些不滿的是,長孫家的幾個子弟并沒有住在永和里這等“貴里”,而是搬到了金鏞城附近的里坊。
他便像是一個空巢老人一般,守著一座大宅。
不過讓他寬慰的是,他的孫子長孫兕還是跟他住在一起的。
作為從北魏鼎盛時期過來的元老級人物,一路見證了北魏的衰敗,對于如今洛陽的變化,長孫稚有著深刻的認知。
洛陽城還是曾經的那個洛陽城,可元氏已經不是曾經的元氏了。
甚至,便是那一幫公卿,也開始見風使舵,緩緩轉向了。
有了爾朱氏在前,李爽無論對他們做了什么,這幫公卿都能接受。與爾朱氏那群人相比,李爽實在是正常多了。
自李爽進入洛陽之后,長孫氏一門都受到了重用,可長孫稚卻處在賦閑狀態。
長孫稚一如往常,吃完飯后,在宅子外的水池邊釣魚,長孫兕卻走了過來,稟告道:
“祖父,秦王來了!”
長孫兕少年模樣,卻是相當沉穩、機敏。
長孫稚聽了之后,一驚,正想要起身之時,李爽已經到了。
“老將軍,不必如此!”
李爽對著長孫兕,道:
“給我也拿根魚竿來!”
“諾!”
李爽端著凳子,坐在了長孫稚一旁。很快,長孫兕將魚竿拿了過來。
李爽接過魚竿,勾了餌,拋入了水池之中。
兩人坐在水池邊,靜靜的釣著魚,長孫兕則一直待在兩人身后。
清風和緩,樹蔭蔽日,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誰都沒有釣上一條魚來。
到了日暮時分,李爽笑道:
“不巧,看來今日是無所獲了。”
長孫稚看向了李爽,卻是道:
“這池中本就無魚,又怎么釣上來呢?”
長孫稚這話一說出來,便是一直很沉穩的長孫兕也色變了。
這事說大不大,可怎么著也是在戲弄秦王啊!
長孫兕有些擔憂,看向了李爽,卻看不清楚他的面色。
李爽聽聞,卻是不在意,他本來也不是來釣魚的。
“池中無魚,那就撒些魚苗下去,不久就又有魚了。”
長孫稚聽了,苦笑了一聲。
“秦王說的是啊!”
長孫稚這些年一直在長安,如今回到了洛陽,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永和里,卻發現一切都變了。
物是人非!
長孫稚的心情自然有些沉悶。可他知道,過去之事已經難以挽回,終究要向前走。
正如這一池春水,撒下魚苗,用不了多久,依舊會有魚盈滿于池的那一天。
長孫稚點了點頭,已然猜出了李爽的來意,問道:
“秦王可是要回長安了?”
與洛陽相比,長安城沒有那么奢侈、華麗。
可相比洛陽,長安才是李爽的大本營。
“老將軍料事如神!”
李爽并沒有隱瞞,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洛陽,需要回到長安坐鎮。
如此,李爽就必須要找一個德高望重之人坐鎮洛陽城,成為洛陽留守。
長孫稚就是最好的人選。
“本王已經上稟陛下,以老將軍為太師,錄尚書事,留守洛陽。”
長孫稚聽了,并沒有意外,看著李爽的臉龐,道:
“老夫必然為秦王守好洛陽!”
長孫稚的話說的很直白,沒有一點顧忌。因為他清楚,如今這洛陽城誰說了算。只有幫助李爽,洛陽城才能守好。
相比物是人非之景,長孫稚更加不愿意看到的是洛陽城再遇戰火,重新回到那破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