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邊境管理局。
官員在睡夢中驚醒,在得知主教索拉里斯親自點了他的名,他立刻換上了制服,連夜趕到了邊境管理局。
所有人都知道索拉里斯是個麻煩的人物,要他們來說,教廷的苦修者里就沒一個正常人。
以索拉里斯的身份,只要他愿意,只要幾個命令就立刻能得到大把的錢財,然而邊境城市的人都知道,索拉里斯一直都過著清貧的生活,早在他剛剛被調任到這個城市時,邊境管理局和王國軍就不止一次向他示好,希望能拉他入伙。
然而所有的禮物都被退了回來。
對他們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似乎就是這位苦修者最大的忍讓了。
局長一走進房間,就看見了板著一張臉,正襟危坐的索拉里斯。
他只能在心中嘆氣,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們并不信任索拉里斯,因為誰也說不好像這般虔誠的苦修者,究竟什么時候會突然神經搭錯,跑到管理局興師問罪。
他們當然知道無論是按照的王國律法,或是教廷的戒律,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都是死罪…
可明眼人都知道,所有的律法與戒律都是表演給那些搞不清楚情況的普通民眾看的,好讓他們相信這片土地在王室與教廷的共同治理下正在變得越來越好。
“主教。”
局長主動開口,向索拉里斯示好,“不知您這么晚找我所為何事?”
“今天的襲擊者,說說你們調查的結果。”
“他叫‘石頭’,認識他的人都這么叫他,之前住在城市北面的小山包上,他的父親曾經是圣人遺骸礦洞里的礦工,幾年前因為一次塌方死在了里面,之后就和他的奶奶住在一起。”
局長匯報道,邊境管理局用了一個下午查清了襲擊者的來龍去脈,“之所以人們都叫他‘石頭’,是因為這人智力不太正常,性格像個石頭一樣,雖然他未必是真正的巴扎托斯信徒,但試圖用爆炸物襲擊檢查站的罪行證據確鑿,我們已經決定明天午時在教堂廣場將其處決。”
至此,這從幾年前遺留一直延續至今的遺留性問題就能宣告結束了。
父親死于礦洞塌方,母親在那之后很快就病死了,他的奶奶則因為偷竊教廷重要的戰略物資被礦洞的守衛敲壞了頭顱,回去沒多久就咽氣了。
而在明天中午,這個家族最后的血脈將會被綁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死——這是從尤里烏斯時期就制定下來的處決邪神信徒的方式,教廷相信只有烈火才能凈化這些人污穢不堪的靈魂。
一個家人死絕了,智商還存在嚴重缺陷的傻小子,就算被燒死了也不會有幾個人在意。
當傍晚局長聽到下屬的匯報時,他那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這襲擊者沒什么背景,那自然是死不足惜的。
“謊言。”
索拉里斯手執權杖,冷冷地注視著臉上堆滿了諂媚笑容的局長。
這人身材胖得像個球,總是出席在各種貴族社交場所。
“這就是真相,主教,我可以向你保證。”
局長繼續堆笑,“等明天我們將他處決后,這件事就會徹底告一段落。”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那肥胖的身體弓成了蝦米狀,他張大了嘴巴,仿佛一條缺了水的魚在索拉里斯面前大口的喘息著,不多時,他那一雙膝蓋再也不堪重負,極其狼狽地跪倒在了地上,他短小的右手支撐著地面,當散發著幽綠色光輝的符文爬上他的肩膀,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喉嚨時,局長的眼神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兇狠。
索拉里斯竟敢對他釋放法術!
“真相。”
索拉里斯毫不避諱與他的對視,他手中的權杖微微向下一點,局長肥胖的身軀便趴在了地上,他的臉頰緊貼著冰涼的地板。
這個法術帶給他的,更多的是羞辱。
邊境管理局是一個重要的機構,就連王國的大貴族們平時也會在社交場合給他幾分薄面,自他成為局長以來,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羞辱過。
他想要保持沉默,但在咒語的驅使下,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
“那個傻子的老爹發現了王國軍私吞物資的事,所以被滅口了…我們給了他們一筆撫恤金,本想就此息事寧人,可偏偏那個糟老太婆執意要追查下去,守衛們別無選擇,只能殺了她。”
局長艱難地說道,“邊境城市現在正處于敏感時期,她又在礦工中有些聲望,我們不能讓她亂說話。”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證,索拉里斯無言的閉上了雙眼。
就在剛才,局長用如此簡單的語言說出了一個家庭支離破碎,乃至即將被滅門的過程。
然而,他也無法義正辭嚴地指責這位肥頭大耳的局長。
比起審問對方,這更像是在面對他自己的內心。
難道,之前的他一直不知道這個城市正在發生些什么嗎?
當他采取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當他不再過問物資的失竊,反而還是受邀見證那些偷竊者們被當眾處死時,他就該知道這個城市還有更多像那個傻子一樣的人。
他不去關注,就當作這一切從沒有發生過。
這是他在內心為自己建起的堤壩,而現在,索拉里斯強迫自己正視過去那些他忽視的角落。
他從來都不是正義的使者,而是他們的幫兇。
索拉里斯的腦海中浮現出局長匍匐在地上卑微而又恥辱的模樣,他忽然覺得也許在生命女神的眼里,他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相信我,主教,這是最好的結果。”
局長掙扎著說道。
“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虔誠者戰團,還有礦洞。”
索拉里斯問道。
“到此為止吧,就和從前那樣,把這些事交給我來處理。”
局長的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從嘴巴縫里擠出了聲音。
他可以以大局為重,只要索拉里斯就此離開,他就權當是這老頭今天是吃錯藥了,把此刻蒙受的羞辱拋到腦后,因為他隱隱察覺到了索拉里斯的目的——他們正朝著危險的地方狂奔著。
這些年來,他們的確向索拉里斯隱瞞了許多秘密,但那并不全都是出自他們的本意,就連教廷內部的信徒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向那些沉浸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之中的苦修者隱瞞著同一個秘密。
姑且讓這些人生活在那只屬于他們的“生命庭院”中吧,他們也樂得如此。
然而現在,局長卻發現索拉里斯打開了庭院里的大門,主動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在他脖頸蔓延的紋路刺探著他的內心,也讓他被附著的皮膚產生了灼燒的刺痛。
“…圣骸。”
索拉里斯并未就此停止,短暫的沉默過后,他終于問出了這個自己早就該弄清楚的真相,“你們究竟打算用圣骸做些什么?”
“戰爭。”
局長面容扭曲,但卻拗不過圣言術的力量,“虔誠者戰團,還有他們圣骸開發的武器,都將用于那場即將到來的戰爭…卡洛埃斯波西托會向帝國宣戰,因此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大量用于填線的炮灰,他們把教廷的秘密武器運輸到帝國境內,等帝國的騎士團意識到真相時,一切都是為時已晚…我們會贏下戰爭的勝利。”
“圣骸究竟是什么!”
索拉里斯加重了語氣,他問出了自己許久之前就該弄明白的真相。
當時他隱約察覺到了真相的殘酷,因此選擇了逃離。
“女神的遺骸,我們正在開采祂的遺骸。”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兩人,局長雙目血紅,他很清楚這樣的真相對于一名虔誠的苦修者來說意味著什么,就連教皇卡洛也有意向索拉里斯隱瞞了有關圣骸的秘密。
局長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如重錘般敲打在索拉里斯的內心,這使他飽受煎熬。
這也讓他逐漸理解了一切。
理解了女神使他覲見的原因,他仿佛聆聽到了那若有若無的哀嘆與慟哭。
祂的信徒正在開采祂的遺骸,將其作為發動戰爭的工具。
必須阻止卡洛!
這是索拉里斯內心涌現出的第一個念頭,他卻緊接著意識到真相已經徹底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
在尤里烏斯死后變得越來越激進的卡洛還能聽進去他的勸說么?
這座城市…邊境管理局、礦坑、王國軍的所作所為早已在無形間回答了一切,對于他們而言,律法與教廷的戒律隨時都能被他們輕易地踩在腳下,只要是為了“更偉大的勝利”。
此時此刻,索拉里斯不禁懷疑第七紀與毀滅日的預言,是否也只是卡洛精心編造出的謊言。
而他真正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向帝國發動圣戰!
索拉里斯似乎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以邪神信徒的罪名被抓捕的傻子,在明天正午就會被送到教堂廣場公開處刑,這恐怕也會成為他反抗卡洛的結局,屆時那些追隨他的苦修者們,也會像傻子的家人們那樣,以各種名義遭到處決。
可即便如此,他也必須這么做!
索拉里斯目光如炬。
邊境城市,極西之地的門牙,將會成為他的戰場。
“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寫下來。”
他緊握權杖,首先,他必須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讓教廷那些立場搖擺不定的派系明了解卡洛的所作所為。
卡洛埃斯波西托的所作所為已經玷污了教皇的身份,他早就迷失在了憤怒與仇恨之中。
索拉里斯將權杖指向辦公桌前,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著。
他還要聯系極西之地的報社,等他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所有的思緒戛然而止,局長那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操控著的身體也停了下來。
索拉里斯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心口。
一把鋒利的匕首筆直地貫穿了他的胸膛,那尖銳的鋒刃取代了手掌,與刺客的整支手臂融合在了一起,不止是他的手臂,他的整個身體都被改造成了一臺精密的殺人工具。
索拉里斯側過臉,映入眼簾是一個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孔,他幾乎立刻意識到了刺客的身份。
圣歌隊。
這個本應隨著尤里烏斯的死亡而消失的群體,竟然出現在了這里。
刺客抽出手臂,在他的心口處留下了一道能夠筆直看見另一端的傷口,索拉里斯甚至能看見自己破碎的心臟,跳動的頻率正逐漸減緩,直至徹底停止。
飛濺出的血液沾濕了地板與墻壁,也讓局長失神在了原地。
索拉里斯的手杖摔落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摔向地面,在他的視線即將陷入黑暗之時,身后傳來了圣歌隊那機械般冰冷的命令。
“主教索拉里斯遇刺身亡,兇手是帝國派來的殺手。”
隨后是物體落地的輕響,他將一個掛墜拋向了呆若木雞的邊境管理局局長。
那是瑪格麗特家族的家族徽記,足以作證報導的真實性。
這絕非臨時起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才是他被卡洛派往邊境城市的真正用意。
這并非來源于多年以來的友誼,而是卡洛從一開始就知道,知道他遲早會知曉礦坑與圣骸的秘密,而到了那時,一把來自暗處的匕首就會貫穿他的心臟。
索拉里斯唯獨沒想到卡洛竟然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來自帝國的刺客,象征著瑪格麗特家族榮耀的徽記。
這兩者足以將代表著中立派系的苦修者們推向帝國的對立面,也為卡洛向帝國發動戰爭給予足夠的理由。
“我明白了。”
局長回過神來,恭敬地說道,“我會確保這個新聞在明天傳遍整條邊境線。”
說罷,他冷淡地掃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索拉里斯,“我警告過你,這都是你咎由自取。”
索拉里斯所能聽到的所有聲音都離他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直到最后,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女神,
我辜負了您的期望。
我的死亡成為了戰爭的導火索。
戰爭已不可避免。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回到生命庭院,等待他的似乎只有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