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亨利六世的死亡,由其力量形成的空中堡壘土崩瓦解。
階梯之上的機械王座破碎裂解,直至化作虛無,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僅十分鐘,在此期間,索蘭和彼岸均保持著沉默。
接著是亨利六世的軀體,從傷口處流淌出的不是血脈,而是在半空中燒盡的編碼。
索蘭走到了這個暴君身邊,此時此刻,他竟有些悵然若失。
剎那間,無數記憶涌上心頭。
帝都,也正是所有冒險的起始之地,索蘭想起了和蘭斯、佐菲還有…伊莉雅、塞拉、海緹雅在帝都的酒館相識的時光,伴隨著酒館吟游詩人悠揚的歌聲,他們暢談著對于未來的構想,他也還記得桌上的黃油面包、烤肉排,和野菜沙拉。
當然還有那時威嚴卻又不失溫和的亨利六世,在王宮的大殿里會見了他們,鄭重其事地將銀輝帝國的未來交付到了他們的手上。
那時的索蘭從未想象過旅途的終點會是這樣的場景。
但不論如何,這場冒險結束了。
他所做的已經遠遠超出了計劃,他登上了空中堡壘,直面了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而現在,亨利六世已死。
可是…之后呢?
迷茫充盈于索蘭的內心。
王室的黨羽們會隨著亨利六世的死亡而消失,還是當國王駕崩的消息傳開后,這個帝國將會迎來一場新的權力洗牌,甚至為了爭奪王位而爆發一場前所未有的內戰?
索蘭覺得后者才大概率是現實,這也是他在這場旅途的末尾學到的教訓。
“紅發小姐,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么做?”
他本就不擅長思考,只能再一次習慣性的求助于屢次幫過他的彼岸,在內心深處,他早已將彼岸當成了自己的榜樣與導師,索蘭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變得像彼岸一樣,不只是超然的力量,還有她那豁達的心態。
這兩者會在無形中為追隨她的人,以及那些被她守護著的人們帶來安全感,仿佛一切的危險與困難都會在隨著彼岸的到來而得到妥善的解決。
索蘭認為這才是勇者真正應當具備的特質,可如今的他,即使在得到了初代勇者的傳承之后,也仍遠遠達不到彼岸的境界。
“你認為‘勇者’與‘魔王’對于這個帝國來說意味著什么?”
彼岸卻不答反問。
她能理解索蘭此刻的心情,迷茫的年輕人啊,就同當時身為帝國騎士長,被派往邊境小鎮攔截的邪神信徒的她如出一轍,她又何嘗不知道教皇尤里烏斯與“夢蝕”之間的勾當,以及他希望除掉自己這最后一塊絆腳石的心情?
時至今日,她也不擅長應付帝國貴族間的勾心斗角。
仔細想來,當時的她或許只是覺得作為一名騎士在與邪神信徒的戰斗中犧牲也能算得上死得其所,就當是償還了國王的知遇之恩,至于帝國的未來將何去何從,她也不必再多費腦筋了。
不過她要比索蘭幸運一些,在溪木鎮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不知道。”
當被問及這個問題時,復雜的情感涌上索蘭心頭,“魔王勇者游戲”對他來說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描述清楚的。
他因勇者的身份被人們熟知,成為了許多人心目中的英雄,這實現了他童年的夢想,讓他的一腔熱血有了用武之地,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勇者”身份為他帶來的一切,可事實證明,他們的冒險和戰斗,不過是貴族向帝國人們塑造的一場政治游戲,用于轉移矛盾,也用于麻痹他們的精神。
對于帝國的大多數居民而言,只要生活還有那么一丁點盼頭,生活就能繼續下去。
索蘭也一度痛恨過這場丑惡的政治游戲,他不但成為了政治棋盤上的提線木偶,還間接地為貴族對于民眾的壓迫推波助瀾,在他們作秀般地與魔王戰斗時,這個帝國更多人都生活在奴役之中,而魔王對他們造成的傷害不及貴族的萬分之一。
然而在得到了來自初代勇者的傳承后,索蘭又恍然間意識到這是初代勇者化作飛鳥的殘破靈魂為這個世界留下的一縷希望,只要繼承了其意志的人還存在,這個由“神”精心編織的鳥籠就會有被打破的一天。
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與梅麗雅意外地因伊莉雅的古代咒語從鳥籠中掙脫了出去,而初代勇者也最終等來了他所盼望著的救星。
“你已經將勇者的力量牢牢握在了手里。”
彼岸提醒索蘭,“仔細想想,‘勇者’對于這個帝國的人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無上的劍術?與魔王戰斗的使命?都不是,真正重要的是‘連結人心’的力量。”
王室與貴族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努力讓歷代勇者成為了他們的宣傳手段。
“你的力量并未消失。”
彼岸說道,“既然如此,就再為所有人做出一個決定吧。”
“…什么決定?”
“仔細聆聽,你應該能聽到。”
聞言,索蘭屏住了呼吸,周圍靜的只剩下兩人心跳的聲響,直到,微風帶來了若有若無的對話。
“如果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會選擇什么樣的存在來成為‘神’呢?”
索蘭幾乎立刻明白了這個問題的深意。
或許他能終結“神”對于這個世界長達千年的統治,讓銀輝帝國的蒼穹回歸其原本的樣子。
另一個機械化的聲音則在不遺余力地引誘著他。
他也可以像亨利六世一樣成為新神的使者,甚至更進一步,成為新神在人間唯一的代行者,那代表著無上的力量以及永恒不滅的生命,而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將也許即將到來的帝國內戰扼殺在搖籃之中,當他取代了國王,登上了王位之后,他可以將帝國乃至世界變成他所希望看到的樣子。
到了那時,如果他希望帝國人民不再受到壓迫,那么他們便會得到自由;如果他希望消滅所有的貴族敗類,那么他們就會消失,又或者親自承受他們曾經用在過其他人身上的酷刑。
這不是很好么?
索蘭能聽見那機械化聲音的急迫,祂也的確許下了令人心動的承諾。
只要他給予肯定答復,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諸多問題。
為什么還要猶豫?
這可是此生僅有一次的機會。
不必顧慮,這絕不是虛假的幸福。
在你登上王位之后,每個人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與救贖。
這不正是勇者的使命么?
那一句句話在索蘭的內心深處激蕩,它們變得越來越清晰,也早就蓋過了最初提出選擇的聲音。
與之相比,另一個聲音則顯得淡定到了極點,他自始至終沒有進行過任何反駁與引導,只是平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索蘭隱約覺察到了那機械化聲音如此急切的原因。
也許在蒼穹之上的某處,“神”也正進行著一場決定生與死的考驗。
他望向彼岸,后者卻沒有給予他任何提示。
“我…”
索蘭,你可要想好了再開口。
別忘了你的身份,別忘了你的使命。
你注定要為這個世界的人們帶來幸福,與之相比,個人情感無關緊要。
毀滅與破壞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你難道還不明白么?即使沒有了我,這個世界的黑暗仍然會繼續下去。
只要人心還存在欲望,存在著嫉妒、憤怒與貪婪,奴役與壓迫就永遠不會消失!
這是你們與生俱來的原罪,而我才是能給你們帶來救贖的希望!
他們不會知道你的選擇,也不會知道這里發生過的一切。
他們只會記得你行使了國王的權力,將幸福與自由平等賜給了每一個人!
“我知道了。”
那些提醒與警告在索蘭的內心久久回蕩著,他的目光也忽然變得無比堅定,“我的愿望只有一個——讓‘神’從這個世界消失。”
這一刻,就連彼岸也吃驚地瞥了索蘭一眼。
隨即,臉上卻又浮現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個年輕人,選項之外的第三個答案。
這顯然不是機械聲音希望得到的回答,這從祂暴怒的行動就能窺出一二,那本在裂解的空中堡壘的一部分拼接成了一只機械手臂,不顧一切地伸向了索蘭,仿佛要將他捏成肉泥。
索蘭沒有退縮,亦沒有后退半步。
他坦然地迎接著來自神靈的怒火,但在機械手臂觸及到他之前,那些盤踞的代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身處另一邊的伊森也得到了意料之外,卻又有趣的回答。
不過在他看來更有趣的是真理之神的反應,此時此刻,這個在信徒們眼里無所不知且絕對理性的神靈,變得像是被逼上絕路的人類一樣對著祂眼里如同螻蟻般的凡人喋喋不休,威逼利誘,無所不用。
恐慌、憤怒,還有那機械手臂撲空后的不甘。
“歡迎來到人類的世界。”
伊森清楚,這些情緒化的反應并非來源于對死亡與消失的恐懼,而是觸發了某些潛藏于系統運行邏輯中的求生機制。
一個晉升成神的探機,仍然肩負著將信息與情報帶回神國的使命。
祂很清楚這些信息的重要性,它或許會成為拼湊出真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神的重要拼圖。
在伊森看來,神國想要通過數據與信息堆砌出來的,或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真理之神。
那個被避難所人稱之為彌賽亞的統治者仍存在于神國之中,他也完全不知道他們已經掌握了多少有關這個宇宙的奧秘。
遲早有一天會見面的,并且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伊森有著強烈的預感。
“小暗——”
伊森右手一揮,這一刻他與流竄于信息庫的陰影心意相通,還包括了那些遭到嚴重污染與同化的數據。
“森子!你瘋啦!”
小暗也讀到了伊森內心的想法,于是伊森的心里也出現了喋喋不休的嘮叨。
你知不知道這些數據和能量能用來做什么?
這可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只要我們把那個白色的大雞蛋從這個世界驅逐出去,就可以用這個寶庫來做很多大事!
比如讓所有人都成為哈基米的信徒。
讓哈基米的音樂風格響徹整個宇宙,這可是傳教的大好機會,你看這里有這么多潛在的信徒!
“小暗,使用大爆炸。”
“森子,討厭!笨蛋!大豬蹄子!”
小暗的罵罵咧咧很快被撕裂的機械音淹沒,所有被污染的編碼都在同一時間形成了炸彈,開始了自毀。
同一時間,仰頭眺望著銀白“太陽”的人們目睹了那猛然一縮的瞳孔。
然后,那無處不在的光輝扭曲了。
一種無聲的,超越聽覺極限的尖嘯先從帝都億萬臺同時靜默的機械核心中迸發,緊接著銀白太陽的表面——那曾完美無瑕的虹膜猛地向內坍縮,如同一個被戳破的泡沫被壓縮到了極致。
沒有火焰,亦沒有爆炸所產生沖擊波,只剩下純粹信息的凋零。
那銀白的巨眼炸裂成無法計數的碎片,每一片都不是物質,而是沸騰、崩解的編碼與數字。
“0”和“1”的暴雨,夾雜著斷裂的指令流和崩潰的邏輯序列,從天空傾盆而下,它們如同一場覆蓋整個天穹的暴雪,無聲地淹沒了世界。
帝都仿佛亦在這崩潰的編碼序列中溶解,人們僵立在街頭、窗前,被這末日圖景奪去了呼吸和思考,有人下意識地抬起手,冰冷的數字雨滴穿透了他們的手掌,卻沒有留下痕跡,這場暴雪沒有留下任何寒冷與痛苦,卻讓他們淹沒于茫然之中,就連思維的火花也被這場暴雪澆滅了。
緊接著,他們的內心不約而同地產生了同一個念頭。
新神,隕落了。
茫然、不安、惶恐,在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喜悅。
他們還活著。
他們還看見帝都上方的空中堡壘消失不見了,那原本被銀白“太陽”所占據的蒼穹也變回到了他們所熟悉的天空。
黎明就快要到來了。
在帝都監獄的某處,與人們共同見證了新神隕落的白色布偶貓慵懶地抖了抖身體,她踩過腳下破碎的寒冰,從高墻上一躍而下,一眨眼便融入了夜色之中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