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亞正在等待一個機會。
雖然今天被母親狠狠地擰了耳朵,又在花園的人群散去之后被拉到房間教訓了一頓,但好在她藏了一瓶愈合魔藥,能下地的第一時間就直奔伊森的房間而來。
索菲亞躲在門外,一只手還捂著即使喝了愈合魔藥仍隱隱作痛的屁股,要是這個姿勢被母親看到了又要了勒令她考《宮廷禮儀2.0》了。
當伊森等人談論到電影的時候,索菲亞知道自己的時機來臨了。
據她觀察,母親總是非常重視伊森的意見,她靈機一動,智慧之神在此刻爬上了她的背脊——假如以后跟著伊森先生干,豈不是就能從一定程度上制約母親?
這從艾薇身上就能窺出一二,雖然該挨的揍還是挨了,可一旦涉及到內閣會議等事務,母親就會默許艾薇暫時違反禁足令,她還總覺得艾薇挨的揍都要比自己輕上一些。
索菲亞覺得這一招可以叫做挾老森以令母后。
“能帶我一個嗎?”
進屋時,她充滿了決心。
“公主殿下,你怎么來了?”
“不要叫我公主,以后叫我索菲亞就行!…關于電影的事。”
“我想知道原因。”
伊森為索菲亞搬了張椅子,但今天的公主殿下看起來有些奇怪,她只是手臂交疊撐在椅背上,還微微踮起腳尖,右手時不時地伸向身后,接著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僵硬地把手移向別處。
吃癟經驗豐富的羅威娜看出了端倪。
公主她,這頓揍應該挨的不輕。
索菲亞心一橫,當著三人的面發表了暴論,“因為,騎士已經沒有未來了!”
“這話你可不能出去亂說!”
伊森還記得上次羅威娜在公館里發表類似言論的時候,被彼岸一記名為“懷中抱妹殺”的鎖技打得不停求饒。
“這是真的,我在奈瑟瑞爾圣堂的時候,就聽到過這些言論!”索菲亞據理力爭,“王國軍更改編制之后,大量騎士都沒有了去處,要么像學院的元素塑能師一樣待在圣堂避世不出,要么就只能去貴族家里擔任護衛。”
而她,作為堂堂的帝國公主,自然不可能選擇這兩條路。
羅威娜提醒道,“你還可以繼承王位吧?”
這姑娘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知道王位的繼承者歷來都是奈瑟瑞爾圣堂的騎士,這是亨利一族流傳下來的光輝傳統,帝國的開國者希望后代能遵循騎士的美德,用仁義來統治這個國家。
據她所知,索菲亞公主是三位王儲里唯一正統的奈瑟瑞爾圣堂騎士,在王位競爭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也不難看出瑪格麗特王后對索菲亞要重視得多。
“但是我的資歷尚淺,無法服眾!如果能跟隨你們一起學習修行的話,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認可!”
索菲亞目光堅毅,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竟然一下子想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此乃謊言。
她的真實目的是要想個辦法解除禁足令,要是跟著伊森等人一起搞電影,想必母親也要給他們一個面子。
索菲亞趁熱打鐵,補充道,“伊森先生不是說過,戰爭已經不再符合帝國未來的發展趨勢了么?”
伊森不得不承認,索菲亞這一番話說到了他的心坎兒里,而且這件事如果由索菲亞公主代表的王室來牽頭,能規避到很多瑣碎的麻煩。
凜冬也對索菲亞刮目相看,沒想到這小姑娘個頭不高,說起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說不定真的能把伊森胡說八道的能力學去幾分。
伊森:“索菲亞,這句話也不盡然,戰爭不會消失,只是演變成了另一種形式。”
“另一種形式?”
“所謂的電影,不只是簡單的娛樂活動,它所能造成的影響要比教廷的教義更加深遠,這是一場文化思想領域的戰爭。”
他從索菲亞眼中看出了智慧的光芒,或許這個在花園里如同野人一般的小姑娘真的能帶領帝國走向不同的未來。
“這是一種更溫和,更不易察覺的方式。”
這一回,就連凜冬和羅威娜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她們對老森的了解,這一定又是要發表聽似胡說八道,但細想之下卻又有幾分道理的理論了,羅威娜作為“根”的現任領袖,她要把接下來的對話記下來,轉達給艾薇,讓她編纂進《帝國真理》之中。
而作為文明系列的老玩家,伊森一直主張文化勝利的發展路線。
如今他們正處于思想轉型的重要階段,“比起教廷的鐵腕手段,娛樂是以喜聞樂見的方式把帝國希望傳達的信息植入人們的思想,在過去,帝國采取的是鐵騎與教會并行的策略,對于反抗帝國的文明,奈瑟瑞爾圣堂的鐵騎將會攻破他們的王都,再由生命教會的牧師們轉變當地人的思想。”
“這是亨利三世制定的戰略…”
索菲亞脫口而出,這些涉及到亨利王室的背景知識是她從小學習的內容。
亨利三世執政期間,爆發過七場規模龐大的對外戰爭,他的后半生幾乎都是在戰爭中度過的,人們將他尊稱為鐵與血的君王,也正是在那個時期,帝國的威名到達了最頂峰。
相應的,作為統治思想的工具,生命教會在帝國內外的地位水漲船高,教皇圖爾贊先后多次基于時代背景修改教義,將政治寫進了圣典之中。
盡管這個舉措在當時引發了不小的爭議,但隨著對外戰爭的不斷勝利,以及王室強有力的支持,圖爾贊主導的宗教改革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但是教會的思想統治,需要建立在帝國強大的軍事力量之上,近期依附于帝國的許多國家都脫離了生命教會的掌控,甚至還在帝國以外各地出現了刺殺教會牧師的案件。”
可見,這種以強硬手段扎根于各個文明的方式,不過是在表面上把仇恨掩蓋了下來。
“可是,電影要怎么做到這些事?”
索菲亞對此充滿了好奇。
“很簡單,讓所有接觸這些娛樂方式的普通人對電影中描繪的生活產生憧憬。”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伊森不置可否,“把帝國想要傳達的文化符號不動聲色地隱藏于其中,他們甚至根本意識不到自己被灌輸了某種思想。”
對于一個現代人來說,這實在是太常見了,“但是生硬的手段只會適得其反,因此我們需要挖掘出真正優秀的人才,索菲亞,這件事很適合由你來完成。”
“欸,我嗎?”
經伊森這么一說,索菲亞突然覺得自己沒了信心,她只是來想個辦法逃脫禁足令制裁的,怎么現在聽起來仿佛整個帝國文化戰略發展的重擔都要壓在她的肩膀上?這可是她的祖先和教廷搞了幾十年都沒能完全實現的偉業。
“當然,我們會在過程中對你提供幫助。”
伊森拿出了一張羊皮紙,又取來羽毛筆。
創造一個新的領域無比困難,但好在他可以直接照搬現有的體系,是老安的那一番話啟發了他,作為舊神的老安也曾相信著人類的智慧。
他們不是缺乏自主思維能力的機器,只要給予他們一個模糊的框架,他們就能發揮主觀能動性,填補缺少的細節,事實上現代社會的演變從不是一蹴而就,單單電影這一個領域的發展就灌注了無數人的心血。
沒有任何人能將文明的推演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就連舊神也做不到。
隨著羊皮紙上內容的不斷填充,三人眼中的驚訝也越來越明顯。
不同職務各司其職,伊森仿佛擁有了預知未來的能力,竟能在電影的概念轉變成現實之前,就事先猜測到他們將來可能會遇到的困難,并針對這些困難設置了專業的人手,在這張羊皮紙上,電影不再是一個模糊而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個馬上就能展開的計劃。
這個計劃將會涉及到許多人,來自各個領域。
在這之前,索菲亞從未見過哪一個行業需要涉及到如此廣泛的領域,仿佛帝國的每一面都要有所涉及。
她變得熱血沸騰,這種感覺要比她曾經通過圣堂的考核,宣誓成為一名騎士還要強烈的多。
這些沒有摻雜任何情緒的文字,卻有著可怕的煽動力。
這讓索菲亞想起了那些時不時浮現在腦海里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有時候想到自己晉升成為圣者乃至圓桌騎士,沐浴在騎士領主的光輝之下返回帝國,成為帝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女皇;也幻想過舊神復蘇之際,自己作為救世主持劍解救蒼生…
總之,沒什么邏輯,也沒法拿出來和認識的人參詳。
難道…
伊森和她其實是同類?
只不過伊森比她更有條理,更有手段,能把他腦海里的種種幻想變為現實。
感覺關系一下子和伊森變得親近了不少。
“索菲亞,這份計劃交給你了。”
“我明白了!”
索菲亞頓時覺得強烈的使命感籠罩了她,她有預感《海森堡與魔法書》就是實現這一偉業的第一步。
看著公主遠去的背影,凜冬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盯著伊森欣慰的眼神觀察了片刻,忽然回過味來了,“不對,不是我們要拍電影嗎?為什么變成索菲亞去做了?”
“老師,如果你期待電影的成果,就不要參與到制作。”
“為什么?”
凜冬不明白。
“距離產生美。”
伊森對此很有發言權,他曾經也是一個電影愛好者,也正是出于這一愛好投身到了電影制作的行業,然而當那些瑣事鋪天蓋地地襲來時,他純粹的愛好被澆滅了,看待電影的角度也從一個愛好者變成了分析師,帶著功利的角度去審視每一個鏡頭。
這就好比魔術,當你知道它具體使用了哪些手段來蒙騙你的視線,驚喜就蕩然無存了。
伊森想要推動這個世界電影的發展,卻并不想自己投身到電影的生產之中,他最好當個電影觀眾,閑暇時開開心心地去電影院買兩張票,捧著爆米花,和凜冬共度一天美好時光。
凜冬一時間似乎仍有些無法理解,眼睛也變成了一只大一只小。
“相信老森!”
雖然森衛兵羅威娜也有同感,但她決定放棄思考。
伊森總是對的。
實踐已經無數次地證明了這件事。
與此同時,在午后的陽光之下,一只黑色的烏鴉掠過了城墻,落在了無人的小巷。
城墻上的衛兵只看見一道黑影在天際一閃而過,當他們想要再看仔細時,便已經找不到蹤影了。
是錯覺么?
城墻上的衛兵面面相覷。
而在距離他們數百米的街道之外,落在地上的黑色烏鴉變化成了人類的輪廓,她披著黑色的斗篷,黑色長發掩蓋在斗篷里,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燃燒著不詳的火焰,棲息在陰溝里的昆蟲和老鼠驚恐地四散逃開。
這是源于生物最原始的本能,提醒著它們危險的降臨。
具有腐蝕性的黑色陰影在小巷里蔓延著,地面被灼燒出了窟窿,流淌出如同濃汁般的腐敗液體。
“已經…有多久沒回來過了?”
女人喃喃自語,她沿著由陰影鋪開的道路向前走去,映入眼簾的一切都與她記憶中相距甚遠。
帝都變了,變得面目全非,不只是城市的構造,就連居住在這個城市的人們都脫胎換骨。
是的。
她決定用脫胎換骨來形容帝都人的變化,這是極為不常見的變化,仿佛每個人都重新沐浴在了陽光之下,對生活和未來充滿了希望。
這種變化讓她感到有些不適,她在陰影之中窺探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真想…毀掉他們臉上的笑容。
但現在不是滿足癖好的時候,她為了更重要的目的而來。
女人的視線人群身上流轉著,最終停留在了一個工人身上,她不理解這個從事高強度體力勞動的男人臉上為什么會流露出笑容,不過她相信很快,這個男人就笑不出來了。
對于魔女來說,恐懼便是這個世上最好的食糧。
她舔了舔涂抹成了紫色的嘴唇,悄然跟上了工人的腳步。
工人正在運送貨物,心情很好的哼著聽不出原本旋律的小曲兒,一想到今天晚上還要舉行電動輪椅大師賽資格賽的三十二強選拔賽,他就難掩心中的亢奮,連干活都有力氣了很多。
對了,他今天路過城市廣場的時候,還碰見了那萬惡的工廠長。
他正被人押送著,從哭喪著臉的表情來看,估計是要倒大霉了。
看來他們前段時間給內閣寫去的意見函起到了作用。
美好的心情被身后傳來的腳步聲中斷,卸完貨物的工人一轉頭,便對上了如同潮水般蔓延過來的陰影,一個窈窕的聲音踩著高跟鞋走向他,女人沒有開口,只是有些病態地沖他露出了笑容。
望著被逼入死角的工人,魔女覺得帝都的空氣都變得新鮮了幾分。
狩獵永遠都讓人興奮,她什么都不用說,什么都不用做,這個可憐的獵物就會被嚇得跪倒在地上,主動把恐懼送到她的嘴邊,而她,只需要盡情品嘗這美妙的口感。
這樣的場景發生過無數次,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
相同的結局。
如果獵物讓她滿意的話,她也不是不能留下獵物的性命,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成為某人一生的夢魘也別有滋味。
那充滿了侵略性的眼神在工人的身上停留了十幾秒,工人終于回過神來了。
只是他的行動有些古怪。
為什么不是嚇得癱軟在地,而是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魔女皺起了眉頭,這個帝都居民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是,工人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燦爛的笑容,來到她的身邊,友好地指向了不遠處的圓頂建筑,“醫院的話,就在那邊,要我帶你過去么?不過我只能把你送到門口,下午還有不少活要做。”
醫院?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事的女士,醫院里的主治醫師里有不少都是生命教會專業來的高階牧師,放平心態,你的癥狀一定能得到解決。”
“我的癥狀,我的什么癥狀?”
“你的嘴唇。”工人壓低了聲音,見四下無人,才小聲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食物中毒了對吧?我之前遇到幾個冒險者也是吃了來路不明的毒蘑菇,嘴唇都變成了紫色,不過他們后來都被治好了。”
老娘這是唇彩!
若是放在平時,她早就擰斷了這個不長眼的工人的脖子,但這里是帝都,她一時間沒敢動手。
為什么這個工人一點都不怕她,還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什么時候輪到一個普通人來安慰她了?
難不成,工人的身份只是偽裝,他其實是一個絕世強者?
“我沒有中毒。”魔女語氣生硬,隨即問道,“你知道我是誰么?”
“你是誰?”
“‘夢魘’,這是我的名字。”
夢魘,操縱恐懼與噩夢的魔女,曾經也是帝國的頭號通緝犯之一。
“完全沒聽說過。”
工人的回答差點讓她吐出一口老血,一定是她消失了太久,加上那個名叫“凜冬”的后生搶了她的風頭,才讓人們忘記了她這個恐怖的存在。
不過,她會讓帝都回想起夢魘魔女的恐怖。
每當夜幕降臨之時,恐懼便會在每一個人的內心開花結果,將他們拽入無盡的噩夢…
“夢魘魔女。”
魔女冷笑著,腳下的陰影將工人籠罩于其中,“現在,為你的…”
“魔女,你是魔女!?”
工人打斷了她,但魔女并不介意。
沒錯,就是這樣的反應,驚慌失措,表情變得越來越美味了,如果向她跪地求饒,親吻她的靴子,她倒也不是不能再給這個獵物一個機會,畢竟消失了上百年她也有一部分責任,以前認識她的人可能早都老死了。
然而,工人又一次做出了讓她始料未及的行為,“你早說啊,你是來做轉業評估的,對吧?”
“轉業評估?”
“內閣就在那個方向,我聽人說凜冬魔女今天回了帝都,說不定你還能見到她哩。”
聞言,魔女瞳孔一縮。
熟悉的名字,她正是為此而來。
凜冬和羅威娜作為夢蝕的成員,突然脫離組織消失了這么長一段時間,長老議會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凜冬現在就在內閣?”
“應該在的,如果不在的話,你可以去羅威娜女士的公館找她。”
羅威娜果然也躲在這!
這便是這場狩獵的最終目的,然而過程卻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按照她的想象,工人會被嚇得癱軟在地,被她一步步擊潰心理防線,直至完全臣服于恐懼之中,像曾經的那些獵物一樣跪在她的腳邊,交代他所知道的一切。
然而這些過程都被省去了,這個不知名的工人用一種很友好的方式把她想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這始料未及的情況讓魔女僵住了。
如果現在動手,再強行轉入她所熟悉的狩獵,在后續的審問環節里就會變得又尷尬又奇怪,明明他已經交代了,再逼問的話豈不是顯得她像是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哼,算你運氣好。
魔女在心中冷笑,正欲離開,卻忽然又被工人叫住。
“那個,魔女小姐。”
“怎么?”
這帝都人實在太過古怪,讓她完全無法猜測到工人的想法。
“尤里烏斯的罪行已經被昭告天下了。”
工人眼神復雜,似乎正在竭力整理措辭,他是個干體力活的,沒上過學,字也不認識幾個,說漂亮話不是他所擅長的,但是面對眼前這位遠道而來,氣質有些陰郁的魔女小姐,他覺得自己作為帝都的東道主有必要做些什么。
“所以呢?”
“我們都知道他和教廷對你們做了些什么,如今尤里烏斯和他的黨羽都得到了應有的判決。”
教皇尤里烏斯?
這和尤里烏斯又有什么關系?
魔女一頭霧水。
“總之,夢魘女士,帝國歡迎你的到來。”
工人有些蹩腳地向她鞠躬致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夢魘站在陽光之下,目送工人遠去。
她不喜歡曬太陽,或者說不喜歡一切明亮美好的事物。
就在剛才,她的狩獵失敗了。
不但沒能從獵物身上品嘗到恐懼的食糧,還被一個普通人安慰了,盡管她完全聽不懂工人在說些什么,但那充滿了同情、友善的情緒卻傳遞給了她,甚至有些暖心。
這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區區一個工人,竟然友好地歡迎魔女的到來——這人的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這帝都,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