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見牢房的大門上鎖,周圍只剩下黑暗與腐敗的氣息時,尤里烏斯才終于確信了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還有他即將到來的命運。
他的老師失敗了,生命女神的神選者也失敗了。
他見證了降下的審判之劍,以及在那之后漫長的黑夜。
他還見證了太陽重新升起,仿佛這個世界經歷了毀滅與重生的過程。
然而這一次,正位神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
尤里烏斯低頭看著胸口的窟窿,被彼岸刺穿的傷口沒有愈合,撕裂所帶來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摧殘他的意識,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力量卻又讓他沒法就此死去,即便他的魔力沒有在戰斗中耗盡,也無法治愈圣劍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
這便是神靈的力量,他成為了等待被審判的罪人。
“可惡,可惡啊!”
尤里烏斯終于咆哮了起來,明明距離實現計劃只剩下一步之遙!一想到即將受到神靈的懲罰,他便再也難以保持平靜。
生命女神已死,今后是他們的時代。
這都是老師…不,圖爾贊告訴他的,然而那個混賬東西現在卻一命嗚呼,讓他獨自面臨神的怒火!
既然正位神是真實存在的,那么圣典中所描繪的地獄呢?他的靈魂將歸于何處,按照圣典的描述,罪人的靈魂將被囚禁于地獄之中,每日遭受無數酷刑,而按照他所犯下的罪行,這場折磨將永無盡頭。
尤里烏斯將腦袋猛烈地撞向墻壁。
死亡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他寧愿自己魂飛魄散。
鮮血四濺。
可強烈的血腥味與疼痛卻讓尤里烏斯更加清醒,無法理解的魔力又一次讓他免于死亡,卻不能消除他的恐懼與痛苦。
尤里烏斯疼得在地上打滾,作為教皇,作為從無數信徒中脫穎而出的存在,他從未遭受過這樣的對待,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體會痛苦的滋味。
他曾將無數人送進過這個黑暗的牢房,讓那些“邪神信徒”在恐懼中等待被審判。
他雙手顫抖地探向額前的傷口,濕潤而粘稠的血液幾乎頃刻間沾滿了他的手掌,他無法看見傷口的嚴重程度,這種未知的感覺加深了恐慌。
他究竟傷的有多嚴重?
會不會連頭骨都露出來了?
那為什么他還活著?
“想看見么?我可以幫你。”
尤里烏斯聽見牢房之外傳來的聲音,緊接著他便真的看見了。
那是一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額前深可見骨的傷口流淌著鮮血,之所以能看清這一切,是因為掌心忽然間出現的裂縫,以及那一只睜開的,根本不屬于他的眼睛。
他整張臉都被血液染紅。
這讓尤里烏斯想起了亞巴頓,還有那身被眼睛、觸須所感染的騎士盔甲,他厲聲喝道,“魔鬼,你這個魔鬼!你根本不是神!”
你們被騙了,所有人都被騙了!
這個人根本不是正位神,而是披著正位神外皮的邪神!
“你說的沒錯。”
伊森沒想到唯一一個清醒的人竟然是尤里烏斯,“這是簡單的升格寒冰元素的運用,它正在改造你的身體,讓你即使被綁在火刑架上,也要被燒很久才會死去,好消息是,你可以親眼看見自己被燒的只剩下骨頭的過程。”
“啊!你別過來,離我遠點!”
尤里烏斯雙手捂住腦袋,被嚇得連連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在了墻壁上再也無法挪動分毫,他確信了伊森邪神的身份,因為只有邪神才能想到如此歹毒的手段,才具備如此可怕的力量。
“但在那之前,你還有一些事需要交代。”
“休想!你休想從我這里知道任何事!”
尤里烏斯渾身都在發抖,他看見牢房的門被打開了,邪神走了進來,他還看見了站在伊森身后的彼岸,豎起的紅色高馬尾在昏暗的環境里格外顯眼,這位帝國前騎士長親手為他打開了牢房。
“彼岸,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嗎?祂是邪神,你作為騎士領主的信徒為什么不阻止祂?”他的雙腿不停打顫,徒勞地向后擺動著,“快阻止祂啊,不要再讓祂靠近了!”
聞言,彼岸反而讓開了一步,她津津有味地嚼著伊森帶來的風干牛肉,說道,“教皇閣下,就讓你見證帝國的黑暗面吧,我已經被‘邪神’用牛肉干收買了,接下來無論‘邪神’要對你做些什么,我都不會阻止他。”
她當著尤里烏斯的面,扮演起了腐敗的典獄長,故作正經地向伊森囑咐道,“最好不要鬧出人命來,畢竟他還要被綁上火刑架燒死呢,可別讓我難交差啊。”
尤里烏斯一滯,伊森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
這樣的景象他自然不會陌生。
以前的他便是如此走進那些“邪神信徒”的牢房,欣賞他們垂死掙扎的模樣,但無論如何咒罵,如何祈求,都無法擺脫被綁上火刑架燒死的命運,而現在,他與那些“邪神信徒”調換了位置。
他失聲道,“我可以交代,我可以都告訴你,然后你給我個痛快!”
“不行。”
沒有片刻遲疑的回答碾碎了尤里烏斯最后的希望,對于邪神而言,他根本沒有談判的籌碼,對于那些“邪神信徒”,他也只會用吐真劑打開它們的大腦。
伊森將尤里烏斯的身體從地上拽了起來,隨即便露出了嫌惡的眼神。
這位高高在上的教皇,竟然失禁了。
這倒是他考慮不周,早知道教皇閣下的心理素質這么差,他就該多改造一些部分的,以免尤里烏斯在接下來的審訊過程中持續性地散發出臭味。
這一定會是一個很長的夜晚。
凜冬為他準備了三十瓶吐真劑,還有十幾卷羊皮紙。
尤里烏斯被連拖帶拽出了牢房,這里是便是由他親自打造的,設立了許多間審訊室,每一個審訊室里都備齊了用于折磨人的刑具,盡管吐真劑能讓審訊變得簡單高效,但一些“老派”的審訊官仍然喜歡采取一些“學院派”的手段。
就比如凜冬,進門時,她正在好奇地把烙鐵放進煅爐里。
這一幕頓時讓尤里烏斯魂飛魄散,伊森把他安置在了審訊椅上,他搭在扶手上的雙手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和椅子長在了一起。
“來,教皇閣下,我請你喝一杯。”
伊森拿起一瓶新鮮出爐的吐真劑,來到了尤里烏斯面前。
教皇閣下會需要這些魔藥的。
當黎明到來時,三十瓶魔藥都只剩下了空瓶子,羊皮卷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聽見了招呼聲,被收買了的典獄長彼岸走進審訊室,將死魚一般的尤里烏斯拖了出去。
離開前,伊森還不忘夸了對方一句“教皇閣下好酒量”。
而在那之后,他的視線便停留在羊皮卷上關于光陰神殿的描述。
即使他們用魔藥打開了教皇閣下的大腦,走進了他的內心,也沒能獲取到太多關于這個神秘組織的信息,不過他們可以確認圖爾贊是這個組織的一員,此前凜冬見過的另一位圣者,很可能也隸屬于光陰神殿。
在尤里烏斯眼中,光陰神殿是一個由圣者組建,并且只招收圣者的古老組織。
他們分布于大陸各處,尋找正位神與中位神的遺跡,并加以研究,其中消除破誓的影響,還有尤里烏斯在前庭使用的降神儀式,便是他們在遺跡中發現的知識。
為了獲取更多情報,尤里烏斯還在圖爾贊的授意下,與夢蝕等組織展開了合作。
他為邪神信徒的許多大型獻祭儀式進行了庇護,確保收容局和王國軍找上門之前,所有的獻祭都已經完成了,而作為交換,這些邪神信徒組織會向他透露一些帝國以外有關遺跡的情報,以及偶爾幫他處理掉一些很難被教廷冠以“邪神信徒”罪名的絆腳石。
“老師,你聽說過這個組織么?”
“沒有。”
凜冬搖了搖頭,她在夢蝕的時候也從未聽過這種只招收圣者的組織。
當然,這和她平時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也有很大關系。
她那時的生活很簡單,除了獵殺“必殺榜”上的人之外,她就喜歡待在旅店里不出門。
“不過我之前在學院里當老師的時候,倒是聽院長提到過一些消息,他說從第四紀開始,他所知道的大多數圣者都會離開他們的國家,銷聲匿跡。”
院長猜測她遲早有一天也會像其他圣者那樣淡出人們的視線。
這個現象在第六紀也未能得到改善,即便強如帝國,明面上也只有亨利六世一位圣者坐鎮,這還是因為他繼承了亨利王室的血統。
與此同時,某個議會廳內。
十三個木偶坐在圓桌之前,其中一個席位上的木偶變得四分五裂,胳膊和大腿滑落到了地上,只剩下了一個光禿禿的軀干。
“想必你們都知道這次召集各位的原因。”
其中一個木偶發出了人類的聲音,“圖爾贊死在了帝國的首府,那里似乎正在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件。”
“我早就警告過他不要沉迷于權力,因為這種事被殺了可沒人會替他報仇。”
隨著另一個木偶開口,會議室里陷入了討論。
“亨利六世死了,把權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更有助于我們的研究,畢竟瑪格麗特家族傳承的知識,是‘降臨’的關鍵,只有他們才能創造出最純凈的皮囊。”
“我聽說這兩代瑪格麗特的傳承者似乎都有些不太安分。”
“她叫艾薇瑪格麗特,是混血的后代。”
“問題在于,圖爾贊死了,我們需要再找到一個帝國的代理人。”
一時間,會議廳內陷入了安靜。
留給他們的選擇并不多,近百年來,帝國誕生的圣者鳳毛麟角,其中一個還是擁有王室血統的亨利六世。
那位屠龍勇士太過看重家族和王國,無法與他們的理念達成一致。
“我聽到了一條來自帝都的傳聞,那里誕生了一位死而復生的騎士長,是騎士領主的信徒,她在北境的遺跡中取得了名為誓約與勝利之劍的圣劍。”
所有木偶都看向了圓桌末端的席位。
“她的性格過于剛直,我不推薦與她接觸。”
“那么,選擇看來就只剩下一個了。”
他們的心里都有了答案——帝國還有一位兩年前被認定為死亡,后來與夢蝕來往密切的圣者,但那依舊談不上他們心目中最好的人選,在此之前,他們從沒有向任何一位元素塑能師拋出過橄欖枝,因為他們是一群無信者。
元素塑能師是少數沒有信仰的超凡道途,不過他們相信,在經過了兩年的波折,還被冠以了魔女之名后,她對于帝國與這個世界的認識應該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未必需要完全相信與認同,重要的是,她能否處理好帝國方面的事務。
無論威逼、利誘,又或是通過恐懼使人屈服,他們從來都不在乎手段,只看重結果。
“她似乎回到了帝國,我會嘗試與她接觸。”
位于席位末端的木偶開口道。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洛菲克財團通過某種渠道與我取得了聯系,希望與我們建立起生意方面的往來。”
“你什么時候開始做生意了?”
“我們可不是什么貿易組織。”
“不過,他們開的價格很高,四個遺跡的線索,還有有關毀滅日禁書的下落。”
對于帝都人民而言,接下來幾天發生的事實在令人有些應接不暇。
起初是一系列《角鷹獸日報》發布的新聞,一個名為紫羅蘭公社的組織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里,里面包括了凜冬魔女在內等數十名被定性為邪神信徒的名字,審判長岡尼斯交代了他們誣陷公社成員的過程,其中還包括了直接導致前任收容局局長死亡的收容失效。
這是由教皇尤里烏斯與巴扎托斯信徒一起策劃的一場針對局長的謀殺。
這些報紙很快被寄送到了帝國的各個城市,所有人都震驚于這些爆炸性的新聞,盡管他們早就對腐朽的帝國感到不滿,卻沒想到教皇竟然墮落與邪神信徒合作的地步,這成為了自帝國建立以來,最讓人難以接受的真相。
接著,帝國人民便目睹了尤里烏斯、岡尼斯與親王弗里曼被處刑的過程。
在黑白的影像中,他們被綁上了火刑架,或恐懼,或嘶吼,看起來就和之前的那些“邪神信徒”沒什么兩樣。
火焰點燃了他們的身體,將他們吞噬。
他們的罪行罄竹難書,負責監督行刑的瑪格麗特王后用了近一個小時才宣讀完了三人的罪行。
帝都廣場上擠滿了人。
在幾天前,被綁在火刑架上的人還是柯林斯瑪格麗特,一場驟降的暴雨打斷了行刑,現在回想起來,那便是神靈的…
不,那是一位強大的元素塑能師所為。
從今天起,他們在對待神靈的問題上必須更加慎重,以免再孕育出另外一位尤里烏斯。
王國的騎士團在街上張貼了布告,看起來似乎是在用元素魔法理論向人們解釋為什么那墜落的審判之劍沒有毀滅這個城市,頭頂上方的天空為什么會陷入黑暗,火元素又為何能聚集成一輪新的太陽。
看起來很有說法,充滿了復雜的知識。
他們似乎理解了,仔細一想卻又完全搞不懂這些布告究竟在說些什么。
不過他們無需完全領會其中的細節,每個人對于正在發生的事心照不宣,改變的不過是對于神與箴言的稱呼,舊時代的東西遭到了淘汰,而今后所發生的一切,都將是“宏偉計劃中的一部分”,他們每個人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為了對抗逐漸復蘇的邪神,以及面對必然到來的毀滅日做好準備。
他們并非孤軍奮戰,頭頂上的太陽將會永遠為他們照亮前路,那恐怕會是一個比正位神更偉大的存在!
伊森和凜冬位于人群末端,目睹了罪大惡極的三人完成了處刑,對于帝國和王室來說,接下來將會迎來最繁茂的時光,舊勢力被打破,牢房里堆滿了需要被審理的從犯,但在那之前,王室必須重建整個審判庭。
這幾天艾薇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她向遠在啟迪學社和奈瑟瑞爾圣堂的大皇子與三公主發去書信,召喚他們回到這里。
同時,她還積極教導貴族們該如何用“理性客觀”的眼光看待叛亂當天所發生的事,他們必須學會以客觀的世界作為準繩,因為這將成為幫助他們從毀滅日中存活下來的方式。
在那個宏偉的計劃實現之前,每個人都要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之上。
凜冬望著廣場被火焰燒盡的軀體,她名單上的“必殺榜”前三位在火焰的洗禮下,化為了灰燼。
伊森履行了當時的承諾,他們被人們拖到了大街上,在人們的口誅筆伐聲中,以他們最熟悉的方式被公開處刑。
然而此刻她卻沒有大仇得報的欣喜,內心反而充滿了悵然若失的微妙情感。
她下意識地將伊森的胳膊抱在懷里,這個細小的動作起到了一定作用。
凜冬想起了伊森過去的發問,現在似乎也輪到她了。
她似乎失去了今后的目標。
魔女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那么,就從懺悔開始吧。
“伊森。”
“嗯?”
“我要懺悔。我承認我之前懷疑你是用花言巧語騙我的。”
讓教皇這樣的人遭到公正的審判?
這在她看來是絕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沒關系。”
“不,有關系。”她深深地望著伊森,“我的信仰不堅定,請懲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