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之主不只留下了方舟,留下了祂的知識,在祂的意識即將消亡的日子里,祂也如其他神祇那樣踏上了尋求延續生命與意識的道路。
在電光閃爍之間,伊森逐漸理解了一切。
純粹的魔力也能作為方舟前行的能源,甚至在最初這艘船可能就是由潮汐之主的魔力驅使的。
隨著鏈接越來越緊密,方舟便也成為了他意識的一部分,讓他覺察到了潮汐之主留下的“小機關”,以及祂在《啟迪》一書中“文明火種”的真正含義,這與伊森不久前在帝國知曉的另一個稱號幾乎相同。
神選者。
他隱隱覺察到這是比圣者更超然的存在,這從圖爾贊與尤里烏斯對待神選者瑪麗的態度就能窺出一二。
方舟一直都在等待著一位繼承潮汐之主意志的神選者,展開一場“神選者與靈魂燃料”的旅行,船長被賦予了更艱巨的使命——當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時,他便要作為聯系者將所有神選者聚集在一起。
潮汐之主考慮許多,祂無法預見神選者的身份,無從考驗其人格和心智,為了確保未來的神選者能完成使命,祂還在方舟上留下了另一個禮物。
祂殘留的部分思維和意識會灌注于神選者之身,讓他獲得超凡的知識,但代價就是用神性扼殺人性,讓方舟新一任船長成為一臺精密卻又冰冷的機器。
擁有現代人見識的伊森很快明白了潮汐之主延續生命的方案。
祂上傳了自己意識,要在末日到來之時,覆寫到新任船長身上。
至于被思維覆寫的神選者究竟變成了什么,也許潮汐之主根本就不在乎,伊森在方舟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都能看見往日的幻影,他清晰地感知到在暮年,潮汐之主屬于人類的那一部分早就泯滅了,祂回應了人們對于祂的期望,成為了一個理性、博愛卻又無情的神祇。
祂將博愛投射到了面對末日以及應對終將復蘇的舊神之上,對于單一的個體的態度則近乎于冰冷。
祂不會留給燃料與神選者選擇的權力,當末日將至,每個人都將迎接屬于他們的命運。
鋼鐵堡壘的寂靜被人們的驚呼聲所打破。
議員與工匠們看見了開裂的地面,以及掩埋于鋼鐵王座之下的底座。
裂痕幾乎要將島嶼切割成兩半,猛烈的搖晃頃刻間便讓奧菲拉的居民陷入了恐慌,被分割開的地面仿佛成為了末日到來前的征兆。
他們的房屋在倒塌,也會有不知多少人墜入裂隙。
潮汐之主預見了這一刻,但祂通過理性的計算得出結論,只要能讓文明的火種延續下去,一切便都是有意義的,哪怕在戰爭勝利之后,幸存的人類要聲討祂的冷血,祂也不在乎。
驚叫聲、哭聲連成一片,為方舟的航行奏響了號角。
那些下墜之人與仍然活著的人都是見證者。
但緊接著,有人托住了下墜的人們。
他們分明看見從那冰冷的裂痕中長出了無數紅色的手臂,就連裂縫之下的海洋亦被染成了紅色。
這些充滿了不祥色彩的手臂保護了他們,讓他們免于墜落,也免于被瓦礫砸扁的命運,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的紅冰將他們送回了地面,望著那密集的紅色手掌,居民們頭皮發麻,他們一時間不知該害怕還是慶幸。
但緊隨其后的變故將他們拉回了現實。
他們看見了空氣中被撕開的黑色裂口,扭曲的黑影從裂縫中探出了身子,即使從未見過這種生物,他們也能第一時間覺察到涌動著的惡意。
黑色的裂隙越來越多,很快便占據了整個城市。
“到街上去。”
威嚴的聲音在每一個工匠心中響起,讓他們意識到他們一直以來的研究,他們所有儲備的科技,便是為了迎接這一刻而存在的。
向他們發號施令的卻并非工匠大師格爾布,在伊森面前,就連格爾布仿佛也成為了最謙卑的學徒,發生于眼前的一幕顛覆了他們的認知,而伊森的命令似乎與鋼鐵王座上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變成了同一個存在。
這是來自潮汐之主的命令。
然而當他們望向伊森的背影,想要看得更清晰之時,卻發現滋生的黑暗遮蔽了他們的視線,那源源不斷的黑暗正從格雷被子彈打穿的傷口中蔓延出來。
格雷的面容亦變得扭曲。
邪神的信徒,這樣的念頭同時浮現在每一個人的腦海里,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從未見過邪神的信徒,卻能在見到格雷的剎那輕易理解這個概念。
那是無法抵抗的恐懼,仿佛將他們每一個人都捏在手心。
這個邪神的信徒竟然想要謀害復蘇的潮汐之主!
“正如我說的,驅動方舟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燃燒靈魂是最好的選擇。”
格雷咧嘴笑著,他興奮到了黑煙從眼角、耳孔里溢出來的地步,“而你卻用個人的魔力強行啟動了方舟,更糟糕的選擇是你還要將另一部分魔力切分出去,讓奧菲拉的居民免于墜落。”
這是他難以想象的魔力,龐大到足以覆蓋整個城市。
但這仍舊是一個糟糕透頂的選擇,尤其是伊森的傲慢,讓他把后背留給了自己的敵人。
格雷抓住了機會,也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么?那些無敵的存在,最終往往會意外地敗給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
這勝利的宣言更像是鼓舞自己,賦予自己勇氣。
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一切需要極大的勇氣——倘若伊森不將魔力分流出去,只要一個念頭就能抹去他的存在,因此從一開始,伊森就沒有把他作為對手來看待,正因如此,才讓他找到了可乘之機。
而他的使命,便是探測伊森魔力的界限。
就連他們所侍奉的那位掌控黑暗的主人似乎也無法理解伊森的本質。
這似乎是披著人類皮囊的別的東西。
伊森回應道,“你應該高興才對。”
他聆聽到了格雷聲音中的顫抖,格雷的靈魂與附著于其上的意識亦是如此。
他還聆聽到了來源于格雷靈魂深處的嫉妒與渴望。
這個少年渴望繼承潮汐之主留下的遺產,卻被鋼鐵王座之上的存在判定為作弊者,剝奪了他的生命,讓他痛苦與不甘中死去。
好消息是,格雷利德重獲新生,有了第二次機會。
伊森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應該抽個時間喊上朋友們舉辦一場聚會,在聚會上熱烈地討論這件事。
而他,自認為比起冷酷無情的潮汐之主是一個熱心腸的人。
他愿意回應格雷的渴望,因為這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然而伊森溫和的語調似乎起到了反效果,他發現格雷的靈魂顫抖得更明顯了,“難道不是么?你馬上就可以成為這些禁忌知識的繼承者,需要發表獲獎感言么?”
格雷用實際行動回應了伊森。
無邊的黑暗如潮水般涌向了他。
看來是一位不善言辭的羞澀少年,伊森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
席卷而來的黑影頃刻間蕩然無存,格雷利德就維持著扭曲的表情呆立在了原地,黑暗正在離他遠去,附著于靈魂之上的污濁之物正在被某種無上的力量剝離出去,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也被那無上的力量延續了下來。
在恍惚之間,格雷隱約聽見了齒輪轉動的聲響。
那聲響來源于他的身體,取代了他早已不再跳動的心臟。
緊接著無數本不屬于他的知識與認知被灌輸進了格雷的大腦,他幾乎在剎那之間就理解了方舟的操作指南。
他要找到分散于世界各處,與他相同的人。
這是他的想法么?
為什么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明明心中的渴望得到了滿足,是做夢也想象不到的場景,他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喜悅。
當然也沒有惶恐、憤怒,無論美好或是丑惡的情緒,都平等地離開了他。
繼承這些知識是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家族的人們賦予的理想,那些人夸贊他天賦異稟,是非同尋常的存在,這樣期許讓他品嘗到了特權的滋味。
哪怕做了錯事也會被原諒,甚至是觸犯了奧菲拉律法的行為都會被家族掩蓋。
格雷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到了今天。
家族讓格雷明白,奧菲拉的律法只是為了平凡人而存在的,他卻能憑借自己的心情與喜好行事。
于是,家族營造的美好的計劃,便也成為了他的理想。
只要繼承了那些禁忌的知識,他隨心所欲的生活就能繼續下去,他也注定是要繼承那一切的。
可是…
在繼承了那些知識之后,他又該做些什么?
格雷從沒有想象過在那之后的問題。
是了,他要找到那些散布在各個大陸,與他相同的存在。
格雷心中忽然有了答案,這一刻,他的瞳孔失去了色彩,腦袋垂了下來,臉上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一臺被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
伊森默默觀察著格雷的改變,對他來說,這也是認知與學習的過程。
他見證了人格的泯滅,以及被神性覆蓋意志的結局,這一切的改變都符合了潮汐之主的預期——哪怕最終登上方舟的是一個十惡不赦,被邪神蠱惑的墮落者,祂也能將其“拉回正途”。
這是一筆雙贏的交易。
格雷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寶藏,伊森增長了見識。
更重要的是,這艘船需要一名AI船員。
“起航吧。”
伊森開口說道,格雷無言地點了點頭,一聲轟響響徹奧菲拉,緊接著,深處工匠區的人們便覺得腳下的地面開始了移動。
而這一切在議員們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們同樣見證了格雷利德轉變,這是比擊敗或殺掉這個反叛者更駭人的景象。
在他們看來,伊森是把人類變成了機器。
這便是屬于潮汐之主的權能,遠遠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范疇。
當伊森看向議員們之時,那熟悉的惶恐而又敬畏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讓他不禁想要提醒這些人——首先,你們是一個無信仰國度,請捍衛你們的立場!
從技術層面來講,他只不過是順水推舟,幫助少年格雷實現了一直以來的愿望。
他不會制造機器人!
但現在并不是向這些人進行解釋說明的時候,他感知到奧菲拉某處正在發生的事。
方舟的轟鳴喚醒了那棲息于海洋最深處的古老存在,整片海洋都在回應著他。
他看見了被掀起的海浪。
猶如一道墻壁連接著天空,將遠方的一切都遮蔽于蔚藍之中。
直通天幕的墻壁正在緩緩朝著他們靠近著。
當那個古老存在睜眼之際,奧菲拉將迎來第一場海嘯。
而用于喚醒那個古老存在的,同樣是擁有古老血脈之人。
這是一筆交易,也是奇跡的代價。
與此同時,在奧菲拉的海岸邊上,凜冬正站在滿地的血污之中。
這些來自利德家族的人們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息,他們的血被用于勾畫儀式圓陣,被剝離出的骸骨成為了召喚的素材,被斬下來的頭顱還來不及腐爛,便被放置在了圓陣的最中心,那是一位老者。
他們看起來主動放棄了抵抗。
而做出這一切的男人,也是眾多尸體中唯一死狀不同的那一刻。
他的身體被冰刺洞穿,流淌出的血液也結了冰,他的手里拿著祭祀用的匕首,臨死前還惡狠狠地瞪著凜冬的方向。
“一旦達成了契約,就必須執行。”
響尾主動為凜冬說明情況,“哪怕契約的內容是讓他獻祭家族的其他人,別誤會,我們從沒有強迫過他,但死而復生的奇跡,也需要同樣程度的獻祭,不是么?”
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直起身子,垂下的雙臂化作了蠕動的暗影。
接下來的任務是象征性的掙扎幾下。
響尾的身影化作了流竄的暗影,臉上依舊是嫵媚的笑容,死亡似乎無法在她的心里勾起一丁點波瀾。
唯一的遺憾,恐怕也就只有無法看見接下來的事了。
她的意識恍惚了片刻,隨即視線便發生了逆轉,隨著下墜的身體落向地面。
響尾看見了經過她的凜冬,以及停滯于原地的半身。
自始至終,魔女的目光都沒有為她多做停留。
魔女的目的是海面,她走到岸邊,彎下了腰,將手掌觸碰在逐漸躁動的海面上。
下一刻,整個世界便陷入了靜止。
遠處直通天幕的海浪停止了運動,變成了一座宏偉壯麗的冰墻。
響尾的笑容愈加燦爛,她落在了一望無邊的白色寒冰之上,冰冷一度剝奪了她的痛覺,她不禁想象著那上演于數個紀元之前的滅世洪流,是否也是如此波瀾壯闊的景象。
被凍結的不只是海水,那些不斷從裂隙間鉆出來暗影也在頃刻間化作了冰雕。
圣者用魔力為方舟鋪平道路。
她覺得比起昔日的傳聞,魔女似乎又變得更加強大了。
這便是響尾見證的最后一幕。
完成了這一切的凜冬有些恍惚,趔趄了一步,輕輕用手捂住額頭,這是過度消耗魔力所引發的必然癥狀,就連學院里剛入門的學生都學過這一課。
凜冬索性抱著膝蓋,坐在了海邊,凜冽的海風揚起了她白色的長發。
以前在北境閑來無事時,她就喜歡這么發呆。
不過學院里的教授們對此有不同的解讀,他們認為這是冥想,能從一定程度解釋她擁有如此強大魔力的原因。
她聽見了來自身后的轟鳴。
塵封了數個紀元的方舟展開了它的第一次航行。
她也隱約看見了冰墻后鉆出海面的觸手,即便還未完全沖破深谷的封印,便讓海洋深處宛如末日。
那里便是方舟的目的地。
當然還有別的影像,隨著魔力的增長,以及對于時間領悟的不斷加深,那些仿佛來源于未來的景象便會時不時浮現在凜冬腦海里。
在另一個末日里,方舟未能等來新的船長。
隨著議長死亡,奧菲拉的方向徹底崩潰,第一場海嘯便將整個城市淹沒。
艾利歐姆的觸肢纏住了這個城市,將它拽入了深海,接著便是整個西大陸。
這是第二個被災難毀滅的國度。
一個與她有著相同長相的人坐到了她的身邊,有樣學樣地抱起膝蓋,側過臉來盯著她。
這一次,魔女臉上沒有了戲謔或狂熱的表情,她罕見地安靜了下來,讓凜冬覺得自己似乎正面對著一面鏡子。
凜冬開口問道,“是為了彌補遺憾?”
魔女點點頭。
“為什么?”
凜冬有些不解,自兩年前的墮落戰爭過后,她便徹底被負面情緒所籠罩,若不是在溪木鎮被伊森這么一個多管閑事的人抱回了家,她旅途的終點應該是毀滅。
不是毀滅了自己,就是毀滅了帝國。
她不是好人。
甚至很多時候都完美符合人們對于恐怖分子、邪神信徒的定義。
她也對拯救即將被毀滅的文明沒有任何興趣。
所以凜冬有些好奇,為什么眼前這個看起來比她更極端的魔女要如此費盡心思。
“你的內心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了,不是么?”
魔女輕聲說道。
——“你們所經歷的一切,是每一個正位神都曾走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