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又一次實現了他的承諾,這老森帶來的紅利,羅威娜總算也吃到了一回。
對于從小就生活在爾虞我詐世界里的人來說,這對羅威娜的沖擊實在是太大了,在她的記憶里,還從沒有人對她這么好過,就如同…一位老父親。
就好比現在,在她受傷后讓她回帝都修養,自己則留在了法師塔處理善后工作。
而伊森,從沒有從他們身上索取過什么。
難怪像凜冬那種性格惡劣的魔女都會迷上伊森,死心塌地地陪伴在他的左右,羅威娜覺得那日跟隨凜冬回到溪木鎮,決定留下是她人生中做出過的最重要的決定。
“難道你不這么覺得么,彼岸?”
她小聲問道,“你也受過老森很多恩惠吧。”
在叛逃時她走遍了帝國內外的許多城市,義父能為他們做的也不過如此吧?
“不這么認為。”
彼岸卻搖了搖頭,“難道你沒有發現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么?”
“什么問題?”
羅威娜眉毛都豎了起來,立刻進入了反擊對線的模式,她眼里已經容不下有人詆毀伊森了,從現在開始,她將成為最鐵血的森衛兵,哪怕團隊里的其他人也不行!
竟敢說我義父壞話!
她雙目圓睜,已經在心里準備好了起手式。
“你的問題。”
然而狡猾的彼岸卻并不正面進攻,把話題引到了羅威娜身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年紀應該要比凜冬還大吧?”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年齡啊,你叛逃出占星公會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在夢蝕里的資格也要比凜冬老得多,這么說的話你應該明白了吧?”
彼岸盡量以委婉的口吻進行解釋,她是一名騎士,騎士大多都是傳統的人,尤其是在輩分關系上。
“完全不明白,你把話說清楚,別當謎語人!”
見羅威娜仍不依不撓,彼岸只得無奈地嘆息一聲。
這可是你逼我說的,羅威娜小姐。
彼岸:“你的年紀比凜冬大,凜冬又是伊森的老師,據我觀察,她應該是要比老森大個一兩歲的,你見過有哪個義父年紀是比義女還要小的么?這在輩分上完全不能成立。”
盡管伊森總是讓朋友們喊他“老森”,可要是真算起年紀,應該只有柯洛伊小姐比他的年紀小,而且吧,就算拋開這些不談,光是用眼睛瞧上一眼都能看出來羅威娜年紀比伊森大,如今的伊森還沒有完全脫離青年人的歲數,而羅威娜早就是一個精明的成年人了。
這才來帝都沒多久,她砍價天王的名號就在帝都廣為流傳,商販們無不談虎色變。
“你、我,你!”
羅威娜指著彼岸好半晌,愣是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壞了,彼岸是沖著她來的,暗示她在裝嫩!
“哼。”她冷哼一聲,轉身上樓,“我去睡覺了!”
看在彼岸沒有詆毀伊森的份上,她姑且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去和彼岸計較了。
這一夜,羅威娜睡得很不踏實。
當她合上眼的那一刻,陌生知識便源源不斷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里,那不止是詭計之神留下的知識,還包括了冒牌卡德拉的,她在夢境中知曉了有關這個冒牌貨的一切。
曾經法師塔首屈一指的大魔導師,繼承了博學者的頭銜,在一次冥想時窺見了詭計之神的秘密。
在后來漫長的時間里,他以卡德拉之名自居,創建了侍神者,完成了諸如降神、永生等重要咒語的研究,這些由詭計之神隕落前只起了一個頭的法術,都在這個冒牌貨手上得到了實現。
他和瑪格麗特家族的每一任家主都打過交道,在幕后主導圖爾贊完成著研究。
羅威娜在夢境中成為了一個旁觀者,見證了一個過去幻影的一生。
然而,帝國的發展與占卜水晶球里的影像大相徑庭,這讓冒牌卡德拉越來越不安,他不喜歡事情超出控制的感覺,這樣的感覺不斷侵蝕著他的內心,奧菲拉的動蕩成為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伊森與舊神接觸了。
祭壇的鐘聲傳遍了西大陸的每一個角落,也帶去了安波利斯與人類勇者之間的恩怨。
這為西大陸帶去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系列禁令被廢止,新的深海議會甚至還成立了專門的機構收集、探索安波利斯與艾利歐姆留下的遺跡,他們開始與深海一族建交,那是距離“深淵”最近的地方。
冒牌卡德拉以旁觀者的身份目睹了這一切。
不,探索舊神是一件危險的,不可饒恕的行為。
伊森是這個世界不安定的因素,必須予以清除。
這是冒牌卡德拉通過觀測得出的結論。
圓桌騎士帕蘭西的變化更是印證了他內心的猜想,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侍神者們與伊森“友好接觸”,那只會讓所有人都和帕蘭西一樣遭到腐蝕。
伊森與舊神接觸太過頻繁了,這里面一定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
當太陽升起時,羅威娜腦海里仍然回蕩著冒牌卡德拉尖銳的,喋喋不休的聲音,他的靈魂被捏碎了,意志卻通過知識與記憶延續了下來,他或許在生前考慮到了這一點,倘若出于某種意外,這份知識和記憶被傳遞給了下一個人,他便要洗腦對方。
或者說,讓他的意志在另一個人身上得到轉生,就如他自稱卡德拉那樣。
羅威娜很難分清這一切究竟是出于冒牌卡德拉的責任感與正義感,抑或是他早就迷失在了強烈的掌控欲里,希望整個世界都如同提線木偶被他操控著。
這之間相隔了數千年,而他則要比任何一個正位神都活得更久。
這些喋喋不休的聲音卻絲毫沒能影響到她。
原因很簡單,她是堅定的森衛兵。
別說絮語了,就算冒牌卡德拉現在站在她的面前,也只會收獲她的一個大嘴巴子——你竟敢說老森的壞話!
她掀開被子的一角,坐在床上,身上出了不少汗,被紗布包扎的額頭還有些隱隱作痛。
羅威娜一回神,便看見了躺在椅子上,蓋著毛毯睡著了的彼岸,她頓時一個激靈,那些被彼岸從身后偷襲的慘痛經歷一時間涌上心頭。
“你、你跑來我房間干什么?”
“哦,你醒了。”
彼岸迷迷糊糊睜開眼,說道,“你昨天晚上發燒了,我還以為是你的傷口感染了…嗯,氣色現在看起來好多了,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來,把這瓶魔藥喝了,這是柯洛伊小姐連夜給你熬制的。”
“嗯。”
羅威娜有些木訥地接過魔藥瓶,將杯中閃亮的金色液體一飲而盡。
柯洛伊小姐的煉金術得到了帝都煉金工坊的認可,她最近每天下午都要去工坊跟隨帝都最優秀的煉金術師們學習熬制魔藥,煉金術師們對她的羽毛很感興趣,他們認為柯洛伊小姐的羽毛中含有具有治愈效果的魔力,能熬制出具有強力愈合效果的魔藥。
溫暖的感覺沿著喉嚨在羅威娜身體的每一處流淌著,額頭處的傷口有些發癢,那是傷口愈合時的感覺。
羅威娜的心情有些復雜。
她之所以能窺見這些知識和記憶,便是詭計之神的安排。
從那些閃回的片段中,她似乎明白了第一紀元的魔術師們為什么要并入學院,和元素塑能師們一起建起魔道網絡。
因為,在那個魔法盛行的時代,魔術師們是最先覺察到詭計之神隕落,意識到神的恩澤再也不會降臨到他們身上的一批超凡者。
詭計之神的想法與其他正位神相左,祂認為把力量分散饋贈的手段毫無意義可言,過家家式的信仰游戲根本無法抵擋舊神的歸來。
因此祂只留下了一份寶藏,留給一位傳承者。
祂甚至從沒有認為魔術師們是祂真正的信徒,或許在詭計之神眼里,魔術師存在的意義,就是競爭出一個有資格繼承這份寶藏的人。
只有獲得了祂的全部知識,才有可能應對未來的災禍。
祂似乎不喜歡與人交往,也不需要朋友,在那場戰爭落幕后就獨自待在法師塔里,尋找永生的奧秘。
事實證明,祂對于轉生的構想失敗了。
祂沒能在冒牌卡德拉身上實現轉生,只有知識被傳承了下去,祂造就了一個一生都活在卡德拉陰影之下的提線木偶。
羅威娜覺得冒牌貨的數千年生命也和傀儡沒什么區別,沒有一個能真正坐下來談心的朋友,哪怕是由他親手建立的侍神者組織,也都是一群被利用的靈魂,一旦事情超出了他的意愿,他隨時可以犧牲組織里的任何一個人。
洗腦是他的日常工作,奔波于各個大陸,如同幕后黑手一般操控歷史的進程。
他是最先履行侍神者規則之人,拋去性命以及和自己相關的一切,詭計之神希望他成為一個永不疲倦的工具,而當他被辛卡洛的幻象擊潰了內心的防線,又一次回歸凡人時,詭計之神便做出了判斷——這個工具已經不好用了,因此不被需要了。
沒有憤怒,沒有惋惜,亦沒有責備。
而是不抱有任何情緒地換一個工具。
詭計之神和冒牌卡德拉的意志都希望她成為下一個工具,但羅威娜并不想這么做,在她看來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人生了。
甚至活的時間越久,行尸走肉的感覺就變得越明顯。
而現在,還有許多相同的靈魂。
羅威娜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床頭柜,上面是貝殼電話,用于團隊內部成員相互聯系的專線。
她撥通了一個號碼。
專線很快就接通了,電話里傳來了伊森的聲音,背景則是法師塔的大魔導師們議論紛紛的討論聲,聽起來他們正在經歷一場激烈的討論。
“老森,我有一個想法。”
羅威娜說道,“我打算解散侍神者。”
“這由你自己來決定。”
伊森在電話另一頭說道,他本就對于這個古老的組織沒有太大興趣。
而現在,他正在與法師塔的大魔導師們討論一件影響更深遠的事。
電話持續了很久。
伊森又一次面朝法師塔的大魔導師們,他們都被名偵探伊森的調查結果給驚到了。
博學者是被卡德拉的繼承者殺害的?目的是為了不讓寶藏淪落到其他人手里?兇手還連夜返回了法師塔,最終被他們擊斃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這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出的情況,而他們中的一些人對羅威娜頗有微詞。
他們指出羅威娜昨晚闖進了他們的研究室,用一根奇怪的面包毆打了他們,導致許多人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這實在是…太野蠻了!
根本不是魔術師所為!
他們自詡法師中的規則,使用的都是宮廷貴族禮儀,魔術決斗時都要盡可能保持風度。
“我還沒有提到過此行來到法師塔的目的。”
伊森一開口,抱怨與議論聲便消失不見了,所有大魔導師的目光都匯聚在了他的身上,他們總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怪怪的——理論上來說,這是大魔導師之間的會議,為什么主持會議的是一個元素塑能師?
以這些年元素塑能師與魔術師在帝國的發展前景來看,在大型魔法會議上,元素塑能師甚至沒法得到太多發言機會。
“幾個月前,我曾和博學者討論過魔術師的現狀,針對晉階圣者的問題進行了許多探討。”
聞言,所有大魔導師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有人當場拿出了羊皮紙和羽毛筆,宛如聽導師講課的學徒一般。
他們只能表示圣者與元素塑能師不能一概而論,伊森說的話他們還是得聽的。
萬一能晉階圣者呢?
那他們豈不是成了千年后唯一晉升圣者的魔導師了?
“但事實證明,我們當時的探討出現了偏差。”
他剛從羅威娜那里得到了最新的情報,看起來想要封鎖晉升道路的人,并不只有冒牌卡德拉,詭計之神本尊似乎也并不需要更多的圣者出現。
祂只留下了一份寶藏,而在在坐的所有大魔導師,則都是“競爭”的失敗者。
在四階停留一輩子,便是他們注定的命運。
“晉階的道路已經被封鎖了,按照現在的狀態,無論諸位如何努力,都無法再更進一步。”
“為什么?”
大魔導師失去了從容,有人急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盡管連他們都記不清他們之中有多久沒有誕生過圣者了,但內心深處仍存有一絲希望。
說不定呢?
而伊森剛才的那一番話,無異于掐滅了那最后一絲火苗。
“因為,這是詭計之神的決定。”
伊森陳述著一件事實,對祂而言,信徒也許從來都不重要,不過這畢竟是魔術師之間的內部事務,他作為一個外人并不打算對此多做銳評。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就此放棄?”
副會長攥緊了拳頭。
他對于知識與智慧的渴求從未停止過,當伊森說出這一番話時,仿佛他這一輩自己的所有努力都被否定了,那些付出的心血與收獲知識的喜悅都成為了無用功。
“我是說,你們應該改變策略。”
“策略?”
“重建魔道網絡吧。”
剎那間,屋內鴉雀無聲,就連原本昏昏欲睡的凜冬也精神了起來,投來了驚訝的眼神。
伊森說道,“和學院的元素塑能師們一起,第一紀元的魔術師們就曾做到過。”
與此同時,另一邊。
又是一場“木偶聚會”開始了。
在冒牌卡德拉的知識中,儲存著召開會議的詳細方法,這可以算得上他一生中最大的貢獻,也是得到詭計之神本尊認可的功績。
羅威娜視線扭轉,便發現自己已然出現在了偌大的會議室里,方桌前的椅子上坐滿了人偶。
這是一個充滿了教廷風格式的建筑,頭頂上方是彩色玻璃,墻壁上似乎畫著人類與舊神交戰時的景象,她看見了蠕動的暗影,扭曲的血肉,也有人拿起武器,彼此之間相互殘殺,在那黑暗的海面之下,睜開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怎么…
都是些熟面孔?
羅威娜一邊適應著僵硬的木偶身體,一邊在心里吐槽道。
凈是些“老”字輩的前輩,這么看來,老森的確和舊神走得有些太近了。
和平日散漫的會議風格相比,這一次的會議室里暗流涌動,越來越多的靈魂聽到了召喚,降臨到了傀儡之上。
“卡德拉,法師塔的事怎么樣了?”
其中一個木偶問道。
昨晚,他們原本打算商定協力進攻法師塔的計劃,卻遭到了卡德拉阻止。
——由他來結束一切。
當時的卡德拉看起來頗有自信,他們便也只能等待下一次木偶聚會的到來。
看見熟悉的場景,侍神者們心中的焦慮減輕了許多,卡德拉又一次召開了木偶聚會,那便意味著法師塔的事態得到了控制。
直到,他們聽見了一個陌生的女聲,向他們宣布了一個始料未及的壞消息,“卡德拉已經死了。”
這個聲音是從主席木偶身上發出來的。
它坐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臉上看不出表情。
“你是誰?”
他們很快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程度很可能超出他們的想象——由卡德拉以外的人召開木偶聚會的可能性只有一個,那便是卡德拉不但死了,而且還被奪走了知識和能力。
這是獨屬于卡德拉的魔術,是由他構筑而成的領域魔法。
這讓侍神者們想起一個可怕的名字。
緊接著,主席木偶便印證了他們的猜想,“羅威娜,這是我的名字。”
那個被銀狐提到的,疑似舊神投影的存在!
“…你召喚我們來做什么?”
有人問道。
實際上羅威娜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她唯一認識的圓桌騎士帕蘭西已經被卡德拉謀害了,但這并不妨礙她接下來的行動,“我是來解散侍神者的。”
“你說…什么?”
“卡德拉已經死了,這個組織,已經不需要了。”
“請不要這么說,羅威娜女士。”
木偶中傳出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這聲音渾厚低沉,聽起來有些熟悉,“我一直都在看著你們,包括法師塔里發生的一切,卡德拉他…是咎由自取。”
這又是何人的部將?
羅威娜看向末排的木偶,她本想用強硬的態度解散侍神者,不對他們進行任何解釋,反正在這群人眼里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解釋再多也只會被視為謊言和陰謀。
怎么還有人幫她說的?
“我是帕蘭西,我們在帝都見過面。”
“帕蘭西!?”
“你不是死了嗎?”
聚會一片嘩然,木偶們循聲看去,那里的確是屬于帕蘭西的席位。
按照木偶聚會的規則,即使他們之中有人死了,對應的木偶也不會被回收,下一位新成員會繼承犧牲者的空缺。
“我的確死了,但之后的奇遇讓我撿回了一條命。”
帕蘭西說道,“抱歉,雖然現在第一時間向你們說明情況,但是我靈魂受損得非常嚴重,又失去了皮囊,只能在一旁觀望事態的發展,諸位,我可以用人格為伊森先生和羅威娜女士進行擔保,他們絕非你們所認為的惡人,相反…殺害我的,是卡德拉,他已經走火入魔了。”
重新召開的木偶聚會終于讓帕蘭西得到了開口發言的機會。
對于一個直來直去的漢子來說,他差點快要被憋死了。
他向眾人詳細說明了當夜發生的事,其中包括了由卡德拉操控的人偶找到了他,希望他對彼岸下藥。
他還拒絕了自己與其他侍神者們交涉的要求,在談判破滅后殺人滅口。
“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和他們串通好的騙局?”
有人提出疑問。
盡管他們了解帕蘭西的為人,他提到的所有細節都經得起推敲,可這些事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了,他們根本沒有做好接受變化的準備。
羅威娜也順勢說道,“我們無法做到彼此信任,因此解散侍神者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決定。”
聚會陷入了沉默。
每一位成員都在慎重考慮這個提議。
但隨之而來的疑問卻讓他們陷入了迷茫,如果侍神者被解散了,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他們拋棄了姓名、身份和所有的一切聚在了這里,還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靈魂狀態,隨著時間的流逝,文明的推演,名為“家”的地方也早都消失不見了。
“我有一個提議。”
這一次,帕蘭西沒有再反對羅威娜的建議,他作為侍神者的一員,了解他們此刻的所思所想,“來帝國轉一轉如何?如果你們看見了帝國如今的轉變,或許會產生不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