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法師塔的魔導師們大多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不再外出。
博學者的死亡讓法師塔人心惶惶,一想到兇手此刻有可能仍然身處法師塔之中,恐怖的氣氛便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如果兇手能在冥想的過程中殺害博學者,也能輕易殺掉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
就在不久之前,伊森得到了一系列令人難過的壞消息。
幾個帝都居民闖進了彼岸的公館,他們仿佛被提線操縱的木偶,身上涌現出了未知的魔力,在被安波利斯擊退后,這幾個“木偶”就陷入了昏迷。
醫生的診斷結果是他們的身體還在正常運行,卻喪失了意識,也完全無法預計什么時候才會醒來。
這是生命教會牧師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們推測這幾個帝都居民曾經被強行灌注過魔力,為此,彼岸請來了這個領域的專家,艾薇的父親,柯林斯瑪格麗特先生,在將家族的知識傳承給艾薇之后,他最近一直都在閱讀古代科技方面的書籍。
柯林斯先生認為這種灌注的方式與尤里烏斯研究的降神儀式有些類似,昏迷也能對應上被占據了皮囊后,本體意識喪失的假死狀態。
這證明了襲擊帝國公民的人與圖爾贊和侍神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更令人痛心的是帕蘭西閣下永遠離開了他們。
這位高潔的圓桌騎士在生命的最后撥通了彼岸的電話,說出了“卡德拉”這個名字。
彼岸和柯洛伊小姐最終在帝都郊外找到了帕蘭西的尸體,周遭一片狼藉,看起來經歷過一場惡戰,詭異的是帕蘭西身上找不到任何傷口,當彼岸仍抱有一絲希望,將帕蘭西的尸體送去醫院時,醫生們給出了不同的診斷結果。
和之前那幾個遭到魔力灌注的帝國公民不同,這具身體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
這讓彼岸情緒低落。
終于見到了童年練習劍術時尊敬的前輩,這位老前輩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殺害了。
“老森,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彼岸的愈發微弱的聲音,她現在正在醫院,這一整晚她都忙得不可開交。
伊森還聽見了風聲,那似乎是醫院的頂樓。
“你說。”
“無論兇手是誰,你一定要把他給找出來。”
“我會的。”
通話結束了,伊森拎著一盞魔法燈,里面燃燒著魔法的火焰,這也是從博學者的研究室里找到的,那里還有許多功能有趣的魔法道具。
他的心情也有些復雜,默念著“卡德拉”的名字。
這個名字屬于詭計之神,這是帕蘭西拼盡最后一口氣傳達給他們的信息,用最后的波紋來形容也不為過,這里面一定包含了極其重要的信息。
難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詭計之神本尊?
作為一個習慣了早睡早起的人,伊森今晚失眠了,現在的他不但睡意全無,反而陷入了極度亢奮的狀態,他猜測這大概是那一瓶未知魔藥的緣故。
青發少女則有些粘人了,她的個頭很嬌小,出門后她便一直抱著伊森的胳膊,一路跟在身后。
很顯然,他的精神也陷入了異常狀態。
就在不久之前,伊森看見留著大背頭的電元素沿著旋轉樓梯走了下去,留下了一些噼里啪啦的響動。
他漫無目的地在法師塔里游蕩,腦海中浮現出不久前和彼岸之間的對話,彼岸提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幾個帝國公民在闖進公館時手里攜帶了一瓶黑色的魔藥,似乎是想強行灌進她的嘴里。
有艾利歐姆在場,他們當然沒能得逞,而她本人也是一位正值巔峰期的新晉圣者,又怎么可能被這么輕易地就灌了來路不明的魔藥?
然而彼岸不知道的是,在另一邊的法師塔,伊森已經先后喝了兩大瓶“來路不明”的魔藥。
但截至目前,他的身上沒有出現奇怪的絲線,也沒有被控制,唯一的癥狀就是精神極度亢奮,甚至有些坐不住了,得出來溜達幾圈。
他覺得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帶著小孩子出門溜達的中老年人,但風元素性格內向,只喜歡跟著他,不喜歡和其他元素以及法師塔里的魔導師們打交道。
伊森試著將目前已知的線索串聯起來,最先喝下魔藥的人是博學者,她在手稿里提到當她試著理解詭計之神的規則時,聆聽到了祂的回響,但風元素認為她是被某個自稱卡德拉的人給騙了。
“卡德拉”給她植入了一個想法——詭計之神精通騙術,他們的晉升方式與講究規矩的學院派不同,她需要用一個彌天大謊來騙過所有人,這是詭計之神留給所有信徒的考驗。
博學者信以為真,并按照卡德拉提到的回響,搞來了一儲藏柜魔藥。
首先,博學者是一個精明的老太太,也可能是如今帝國最優秀的大魔導師,拙劣的謊言勢必會被她一眼看破,從而懷疑起“卡德拉”的真實身份,畢竟在返回法師塔前,他們已經交流過正位神紛紛隕落的情報。
這意味著至少在博學者看來,“卡德拉”向她提供的方法是真實有效的。
半真半假的謊言才更具有迷惑性,如果…在晉升的規則上,“卡德拉”說的其實是真話呢?
那的確能夠讓博學者跨過最后一道門檻,只是在最關鍵的一刻遭到了背刺。
那么,這瓶魔藥的真實效果又是什么?
“…那里,有趣。”
風元素的聲音引起了伊森的注意,她依舊躲在伊森的胳膊后面,金色眸子正看向不遠處封閉的石門。
這里是法師塔里關押違禁魔導師的地方,這里畢竟不是監獄,禁閉室的空間不大,只是能起到臨時關押的效果。
銀狐正在這里接受審訊,伊森走近了,里面卻傳來了似乎與審訊無關的聲音。
“求你,求你了,再給我一瓶吧,我的身上好像有一千只螞蟻在爬,你再給我一瓶,我保證之后再也不喝了!”
聽起來像是銀狐的聲音,這位大魔導師仿佛已經徹底拋棄了尊嚴,向里面某人苦苦哀求。
怎么聽起來像個“魔癮”患者?
“我可以給你,不過你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謝謝,太謝謝你了!”
伊森聽見了一聲悶響,隨后便是有節奏的“咚咚咚”聲,他這才弄明白似乎是銀狐在向某人磕頭時所發出的聲響。
這讓伊森皺起了眉頭,這魔藥當真害人,硬生生把好好的一個大魔導師變成了鬼。
“…他的意志不夠堅定,不像你。”
風元素小聲說道。
聽到腳步聲,伊森立刻躲到的了暗處。
從審訊室里出來的人是副會長,他的手里拿著厚厚一沓資料,上面又是那種看不明白的符號。
“真可憐啊,他的研究成果就這么被騙走了。”
風元素小聲評價。
有這么一個文學少女跟著自己真是太便利了。
看起來副會長并沒有急于審訊銀狐,在把他關進禁閉室之后,他就設法從銀狐身上榨干最后的價值,對于大魔導師們而言,手稿是他們畢生心血的結晶,如今就為了一瓶魔藥拱手讓給了別人。
但銀狐似乎并不這么認為。
伊森進門時,魔藥瓶已經空了,銀狐目光渙散,仰面朝天地躺在禁閉室的地板上,一臉滿足。
這一刻,銀狐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的安心。
他身上的絲線更多了,多到了會讓人產生密集恐懼的地步。
銀狐的眼里卻是前所未有的虔誠,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仿佛正在聆聽著某種悅耳的音律。
“請帶走我吧…”
他的嘴里喃喃自語著,“是的,我是您最謙卑的仆人,我愿意向您獻出一切,哪怕是…靈魂。”
“噫,真惡心!”
青發少女的抱著伊森胳膊的力道緊了幾分,儼然銀狐當成了變態看待。
“你怎么來了?”
一只小巧的白色布偶貓從陰影中現身,仰頭望著伊森,嘴巴的毛發沾了許多面包屑。
伊森指了指貓貓的嘴角,貓貓疑惑地抹了一把,看見沾得滿爪子都是的面包屑,頓時激動地豎起了尾巴,“不是的!我只是監視的時候太無聊了,去法師塔的餐廳里拿了一些面包過來!”
伊森確定現在的貓貓老師察覺不到風元素的存在,否則以她護食的程度,現在應該已經飛起一腳踢上來了。
他彎下腰,幫貓貓把臉上的面包屑清理干凈,感受到絨毛上的力度,貓貓舒服地閉上了眼睛,末了,還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伊森的手掌。
——這只是貓貓們表達友好的方式。
風元素卻被貓貓的行為驚呆了,她瞪圓了金色的眼睛,盯著伊森的手看了好半晌。
“她…她竟然舔你!”
這實在是,實在是太有傷風化了!
你們又怎么能在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面前做這種事呢?
貓貓覺察到了些許異常,問道,“你是在練習風元素魔法么?”
她總覺得伊森的周圍聚集了很多風元素,就像是尤格之前的描述,現在的伊森就是風一般的男子。
這個發現讓她疑惑地歪了歪腦袋,這是貓貓思考時下意識的動作。
她見證了冰元素和電元素的升格,可是以前這些元素有這么粘伊森么?
為了解答心里的疑惑,她蹦上了伊森的肩頭,把鼻子湊到了伊森的脖子前使勁嗅了嗅。
不對勁!
她又伸出舌頭舔了舔,眼神頓時犀利了起來。
確定了,就是有怪味!
雖然并不難聞,但卻是不屬于伊森的味道。
風元素見狀漲紅了臉,羞得用雙手遮住了眼睛。
“伊森。”
“嗯?”
“風元素精靈是不是就在這里?”
她記得伊森提起過,風元素在冥想時的形象是一個留著齊肩青發的內向少女,而這,就是她作為最頂尖元素塑能師的直覺。
只有在飆車的時候,這個內向少女才會展示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她幫我翻譯了博學者的手稿。”
伊森說道。
見到他坦蕩的樣子,貓貓頓時不再擔憂,她低頭注視著風元素聚集之處,說道,“你不許對伊森做出剛才的行為。”
“…我才不會這么做呢!”
捂著眼睛,羞紅了臉的青發少女聲音都提高了幾分。
大人的世界真是太糟糕了!
“她同意了。”
伊森擔任起了翻譯的工作,隨即問道,“銀狐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副魔癮發作的樣子。”
“看起來他是聆聽到了詭計之神的聲音,這是魔藥帶來的效果…嗯?”
貓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也偷喝魔藥了?”
除了風元素的味道之外,她的味蕾還產生了微弱的甘草味。
這次則是頂尖煉金術師的直覺。
甘草是魔藥那瓶魔藥的主要原料之一。
“喝了。”
“你——!”
貓貓炸了毛,氣得抬起爪子,向伊森展示了軟乎乎的粉色肉墊,但猶豫了幾次最終還是沒有打下去,“沒見過的魔藥能亂喝嗎!”
她覺得自己最近的脾氣真是好了不少,要是換做以前在學院當老師的時候,她非得用尺子狠狠打伊森的手掌,還要罰他抄寫一百遍“沒見過的魔藥不許亂喝”。
這就是伊森作為學生的可惡之處。
打又舍不得,不打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做出一些離譜的行為來。
“喝了之后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么?”
她仔細一想,又覺得伊森不太可能變成銀狐那副慘淡的樣子,倘若這些絲線真的能建立起他與詭計之神溝通的橋梁,還不知道被忽悠的人會是誰呢。
老巴和老安已經中計了,從奧菲拉事態的發展來看,惡魔之王辛卡洛似乎成為了伊森的下一個目標。
也需要不了多久,對于這位精通陰謀詭計的舊神,他們就要以老辛相稱了。
“精神變得亢奮,還能在法師塔里看見元素精靈的樣子。”
“嗯,你說的這個,就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貓貓嘆氣。
她見過許多瘋瘋癲癲的精神病患者都自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看來這種魔藥特化了冥想的效果,能讓人看見或聽見他們原本聽不到的東西。”
“你認為銀狐聽見了詭計之神的聲音?”
這絕對是一個重要發現。
伊森在門外觀察著銀狐,這位目光渙散的大魔導師已經徹底陷入了精神世界,對外面發生的一切都不管不顧。
他略作思考,“那,我也能聽見嗎?”
伊森感覺詭計之神不是很友好,他已經喝了兩大瓶魔藥,身上卻連一根絲線都沒出現。
對方似乎不是很想和他交流。
“理論上可以。”
“理論?”
“聆聽到回響的原理和你提到的絲線有關,如果你的身上‘長不出來’的話,就去搶別人的。”
貓貓覺得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老師,剛剛向學生強調了不準亂喝魔藥,轉頭就鼓動喝了魔藥的學生不干好事了。
但實際上,她一直都覺得伊森的眼睛有些不同尋常,對于魔力運行軌跡的洞察力異于常人,她也是在伊森提到了銀狐頭頂上懸著絲線之后,才隱約看清的。
哪怕對于精通魔力的圣者來說,這些絲線也很難被察覺到。
“搶別人的?”
伊森眼前一亮,貓貓老師總是能給他帶來許多靈感。
銀狐先生身上的絲線密密麻麻,多到肉眼數不清,他相信就算少了幾根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反正銀狐先生用不到這么多絲線。
至少伊森是這么認為的。
“那,我進去看看,你們幫我在這里望風?”
“你去吧。”
貓貓優雅地跳向地面,隨著“嘭”的一聲,凜冬魔女臨時擔任起了看守,風元素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但她看起來似乎并不喜歡與人爭斗,伊森離開后,青發少女便找到了新的主心骨,她躲到了凜冬身后,抱住她的胳膊,探出半個腦袋警著門口。
伊森來到銀狐身前。
貓貓老師說,這種魔藥特化了冥想的效果,使服用者能聽到他們原本聽不到的聲音,這也符合博學者的癥狀。
他合上雙眼,抬手觸碰到了懸吊在銀狐身上的絲線。
剎那間,他聽見了許多聲音。
起初聲音離他十分遙遠,隨著冥想深入變得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距離他不到十米的地方。
“我不得不向大家傳達一個悲傷的消息,帕蘭西先生在帝國遭遇了不測,他在帝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敵人,盡管他戰斗到了最后一刻,卻還是不幸死在了對方手上。”
伊森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環形座位,座位上擺放著十來個質地相同的木偶。
他很快判斷出這里是一個審判庭,而他則站在證人的席位上,距離他只有一個身位的木偶正慷慨陳詞,向眾人講述著帕蘭西在帝都遭遇的不幸。
環形席位上傳來了一陣議論,對他們而言,帕蘭西的死訊也算得上一個驚人的消息。
既圖爾贊死亡后,這已經是近期第二個死亡的侍神者。
他們都死在了帝國。
這也同時意味著降神儀式已經不再安全,帝國人已經掌握了斬殺靈魂的手段。
“是凜冬魔女做的么?”
席位上有人問道。
圖爾贊便是死在了魔女的手上——那場叛亂的親歷者都見證了這一幕的到來,目睹了圖爾贊的皮囊和靈魂隨著冰雕一起粉碎的過程。
“不,不是她,是另一個人。”
主持會議的木偶開口說道,“伊森,兩年前出現在帝國邊境的溪木鎮,在那之前沒有任何關于這個人的消息,他是凜冬魔女的學生,卻只用了兩年時間就超越了自己的老師。”
“這不可能!”
其中一個木偶說道。
在座的所有人都見證了那場墮落戰爭,放眼他們所知道的圣者,凜冬魔女也屬于最強大的幾位之一,圖爾贊曾一直致力于拉攏凜冬加入他們,卻屢次遭到了拒絕。
他們絕不相信有人能在短短兩年時間里,超越凜冬魔女——尤其還是在元素塑能魔法領域。
和學院的那些人不同,他們都清楚凜冬那一套理論真正的價值。
在魔網被毀滅幾個紀元后,凜冬憑借一己之力為元素塑能師劃定出了另一條晉升之路。
“這的確不可能,除非…”
木偶停頓了半晌,掌控著話語的節奏,“除非他從一開始就隱藏了什么,有關他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團迷霧,他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舊神的信徒!”
其中一個木偶脫口而出。
只有那些被舊神選定之人,才有可能做到這些。
“甚至,有可能是舊神之于這個世界的投影。”
主持木偶似乎很滿意聽眾們的反應,他又為這場話題加上了一把火,“我們都知道‘第七紀元’代表著什么,阻隔舊神的封印已經不再牢靠了,祂們或許已經找到了重新滲透這個世界的手段。”
環形席位鴉雀無聲。
木偶的臉上沒有表情,伊森卻感受到了所有人的凝重。
這一句話激活了他們內心深處的恐懼。
“為了佐證我的判斷,我請來了一位證人。”
主持木偶轉過身,看向他,“這位是銀狐先生,經過帝國和法師塔認證的大魔導師,他曾經親自見證過伊森的元素魔法,也目睹了伊森是如何殺害了現任的博學者,又以脅迫的手段控制了整個法師塔…銀狐先生,在這里你不必害怕,可以直言你在法師塔的經歷,如果你所言屬實,侍神者會對你施以援手。”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伊森身上,等待著他的證詞。
這下伊森徹底弄明白了。
接下來,他將要在這些人面前,證明自己是一個罪大惡極,先后殺害了帕蘭西和博學者的舊神投影。
他似乎來的有些不是時候,根本沒來得及準備好發言稿。
他也沒有聆聽到詭計之神的回響,對于如何證明他是舊神的投影一無所知。
更糟糕的是,他剛才扯絲線的時候,似乎稍稍用力了一些,導致銀狐先生的意識不知飄向了哪里。
“銀狐先生?”
主持木偶見他遲遲不開口,提醒道。
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伊森一咬牙,輕咳一聲,“呃,你知道的,伊森是我的兄弟,那家伙強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