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槍暴突!
騎兵連悶哼一聲都來不及,整個人都炸成一團血霧肉泥,暴濺開來。
可比這幅景象更為駭人的,則是長槍后的身影。
破碎的甲胄早已掉落,露出一尊暗紅與黑色的血肉人體,就好像剛墜入了火海,讓人疑心他怎么能活下來。
然而對方活下來,甚至正在以驚人速度,吞噬著一條又一條性命。
這時,有眼尖的人大吼起來。
“——他的速度慢下來了!他快不行了!放箭!上鉤網!”
宋識一言不發,只是橫蕩長槍,又敲碎了一人腦殼,漿液頓時橫飛四濺。
交戰至此,原本干燥冰冷的土地,已經濕潤稀爛了起來,每一刻都有人倒下,血污漿水沒過了泥土,順著崎嶇的石頭縫蜿蜒流下,分不清是血還是喘息,令人作嘔的溫熱燥氣升騰,包裹住人的每一個毛孔。
刀劍入肉的聲音,痛苦哀嚎的聲音,奮力咆哮的聲音,無窮無盡的聲浪從四面八方響起,滾滾回蕩,像是永遠不會停息。
就連那高天上的雷鳴,在其面前,也變得不那么引人矚目。
汗水,或者說血水,槍身變得越發滑膩,只是粗大的五指仍如鐵鉗般,穩穩把持住長槍,精準地穿爛血肉,敲碎骨頭,屠殺新的生命。
轟——轟!騎兵與步兵,上宗與北天軍,數以千計的個體與個體碰撞,便成為了戰爭,猶如截然相反的潮水撞在了一起,最前的浪頭轟然破碎,可無關緊要,因為后一道浪頭又緊接著到了。
早已化為本能的廝殺意識,讓宋識在這種關頭仍保持了敏銳,火把搖曳下的夜色固然還是昏暗,但這亮度對第二環超越已經足夠了。
于是,青年看到了。
北天軍.要撐不住了。
酣戰到了這一步,雙方傷亡人數加起來已超過了一千人,這種程度的損失,也許當年最鼎盛時期的新天軍可以強撐住不退,但現在的北天軍殘部已做不到了。
宋識猛地抬起頭。
赤紅色的光亮了起來。
一道、兩道、三道,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這一剎,猶如萬千流星劃破了長空,赤紅色的劍光化為數百道纖細劍芒,覆蓋住了前方高速移動的雷影!
可沒有命中。
一直保持高度謹慎的上宗真傳,毫不猶豫地發動了一道靈能技藝,速度暴漲一截,一線電光疾馳,以堪稱炫目的姿態穿梭于劍芒的縫隙。
哪怕偶有擦中,他也絲毫不停頓緩和傷勢,反而繼續保持疾馳。
“怎么——這就黔驢技窮了么!”
劍修講究的是一劍之勢,殺力凝于一線,稍縱即逝,不過眨眼的功夫,萬千赤色流星就黯淡了下來,畢清大笑一聲:“蕭長烈!你之殺劫,便在今日了!”
“蠢物!”
那是一道明顯低啞許多,可兇烈氣勢依舊的聲音。
那是蕭長烈毫不客氣的聲音!
“不看看自己在哪嗎!”
在.哪?
畢清微怔,他的感知時刻維持著,現在的位置 離地十五米。
他猛地反應過來,剛才對方那分化成數百道的劍芒,是為了暗中把自己逼到這里!
可逼到這里又能如何?
濃烈的血霧,自這一刻驀然升起。
那是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遠遠要猛烈得多的血霧。
血煞,兼具血液改造與實質化煞氣的靈能技藝。
最開始,它能帶給靈能者更強勁的身體機能,待掌握嫻熟后,則能逐漸外放、依附在諸如兵刃的外物上,增強殺傷力,可這并非它的極限,血煞的最高境界.
“內景影響外景?”
畢清瞳孔微縮,悚然一驚,不對!
“這是還要更進一步的天人合一?!”
這一刻,正在廝殺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停頓了下來。。
不是為什么景象而驚愕,殺紅了眼的情緒怎么可能因這種東西停下呢?
只是外力罷了。
時間好似停滯在了這一瞬。
那些浸入泥土的、掛在傷口上的,已死的與未死的,今夜噴發的海量鮮血與煞氣,像是突然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攪動起來,暗紅色的、近乎凝為實質的巨量血霧自戰場上奔騰,強行鎮住了交戰雙方。
然后,向著一人狂暴匯聚!
怨恨、憎怒、殺意.霎時間,宋識只覺腦子遭受到了無數轟擊,這些鮮活的血煞裹挾著無比龐雜的濁念,倘若換成原本的章耳,恐怕一個呼吸都支撐不住——
不,真正的章耳,甚至到不了這一步.以僅僅第二環的超越之身,將血煞推動至最高境界,強行天人合一,統御此方戰場的殺意怨念。
“但是.不如禍焱!”
時間重新流動。
疤痕累累的男人咧起嘴角,流出暢快的狂笑。
其根在腳,發于腿,主于腰,形于手指。
這是最標準不過的“刺”。
自無數人的注視中,戰場中央,半徑一米的地面沉陷了一寸,有人宛若炮彈般拔地而起,宋識仰起頭,長槍裹挾著浩浩蕩蕩的血煞,向著上方的璀璨雷光刺出。
“若是區區幾千人的血煞都無法勝過——”
暴烈的咆哮與槍鳴,席卷整片戰場。
“——那你就合該死了!”
于是,雷光激蕩。
“徒有其表,也妄想蚍蜉撼樹嗎!”
已來不及躲避。
那就干脆不避!畢清怒吼一聲,青色的袖袍猛地鼓蕩,恐怖的電光在千分之一秒凝聚坍縮,而后向外擴張。
方圓數百米化為了純粹的耀白,“代天行罰”的雷法可以懲滅邪魔,可這也代表著,足夠強悍的殺孽怨意,同樣能夠污穢雷法。
這是比拼純粹力量的時刻。
——專門引動今夜大戰,統御了數千人廝殺的煞氣,可以壓過一位第三重境界中位的高手嗎?
畢清給出了回答。
——不。
縱使對方這費盡心思,精巧絕倫的一擊,讓其以第二重境界下位之身,殺傷力卻強行觸及了第三重境界的層次。
但這又怎能勝過自己?
勝過上宗凌霄天峰自無數人中選拔出的真傳弟子,勝過日日夜夜辛勤不怠,勝過“青霆子”畢清三十六載的修持!
“給我——破!”
猶如清晨的薄霧遇見了暖陽,催動至巔峰的雷法,摧枯拉朽一般撕碎了血煞大海,那些血氣、怨念、殺意與憤恨,所有的一切都在雷光中湮滅。
其后雷光的剩余威勢,硬生生轟陷了山頭,順帶著吞沒了挺起長槍的男人。
被雷光吞沒的最后一秒,宋識嘴唇開合。
——你上當了。
比雷光更為可怖,比血煞更為兇烈,天地仿若凍結了下來,令人膽顫的殺意沖刷了世界。五重天階,六方道途。
天下殺力,劍修第一。
一線照徹天空與大地的赤光,恍若薪柴燃燒殆盡前的回光返照,無與倫比的劍芒貫穿了雷光凝成的人形。
數個呼吸后,后者轟然爆裂開來,難以計數的電弧砰然散落,就像為世間下起了一場銀色的煙火。
紛紛擾擾的煙火,倒映出一張張迥然不同的臉龐。
赤光懸于天穹,照徹大地,又有咆哮回蕩。
“——上宗真傳,畢清已死!”
下一秒,幾乎沖垮北天軍的騎兵們,毫不猶豫地拋下了近在咫尺的戰果,帶著不加掩飾的驚恐地逃了,任憑后方發生了什么,也根本頭也不回。
沒有畢清壓陣,第三重境界的高手殺他們,與屠雞戮狗何異?
一直到最后一位騎兵消失在地平線,始終高懸的赤光突然晃動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它比起降臨,更像是一下子跌落到了北天軍本陣里。
“都、都尉!”
“蕭都尉!”
“立刻去照看好章耳!”蕭長烈面若金紙,每說一個字都要咳出一口血,可他怒目圓睜,緊緊抓住最近人的手臂:“然后全軍火速翻過大泥山,不可懈怠半步,違令者斬!”
說罷,不待對方回應,蕭長烈頭一歪,徹底昏死了過去。
當宋識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身體搖搖晃晃,像是飄在海面上。
他把視線往邊上移了移,發現兩個精氣神明顯強出普通士兵一截的人,正抬著什么.哦,自己躺著的擔架。
宋識試著活動了一下手,左臂還好,只是痛得厲害,右臂就比較微妙了,陷入了一種不聽使喚的麻木感。
倒也正常,自己的慣用手是右手,當時持著長槍沖對方,挨雷劈也挨得最狠,估計是肉被燙熟、血被蒸干了,到了超出“自愈力”靈能技藝極限的程度,壞死掉了。
聽見動靜,抬擔架的人下意識回頭,見壯漢盯著自己,手一抖,險些直接松開了擔架。邊上同伴剛想罵人,結果順著對方視線看過去,同樣也是一驚。
“章、章大人?您醒了?!”
“嗯,醒了。”宋識點點頭:“我睡了多久?哦,還有,你們可以把我放下來了。”
“放下來?”對方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可您的傷.”
“至少走路沒問題。”
“好的.呃,您昏過去了一天一夜,現在我們馬上要翻過大泥山了,暫時沒見到追兵的蹤影。”
“蕭長烈呢?”
對方忽視掉了直呼其名的微妙性,答道:“都尉大人也在養傷.哦!對了!他說等您醒了的話,就去找他一趟!”
“我去找他?哈,還是有架子嘛”
宋識翻身下了擔架,踩到地面時,不由嘶了一下。
痛是真痛兩只腳感覺不是自己的了,走上一步,簡直像是主動把膝蓋往鋸子上靠。
但暫時還行,反正疼不死人,習慣一會應該就好了。
“唉算了,還是不硬吃了,我記得有板車來著,你們改成輪椅,給我拿一輛過來。”
在拒絕了別人幫忙抬著走的建議后,宋識靠在輪椅上,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軍陣最前方。
明顯消瘦了幾分的漢子,正立在山崖邊,胡亂扎起來的頭發,隨山間寒風又有了散亂之勢。
聽見身后的輪子嘎吱聲,蕭長烈回頭,見輪椅不由愣了愣,旋即搖搖頭,丟過去一只皮袋子。
“喝點。”
也不待回話,蕭長烈就拿起手里的酒袋子,自顧自喝了起來。
宋識接過皮袋,濃烈到有些刺鼻的酒氣沖了出來,回味頗澀,一瞧就知道這酒不什么好貨。
不過如今這情況,也沒法真的指望喝什么好東西了。
雙方喝了一會,對方忽然說。
“你不是章耳。”
“哦?”宋識道:“何以見得?”
“我又不是腦子有問題,這能看不出來么?”蕭長烈嗤笑一聲:“章耳那廝平日里蠢得要死,武藝也只是湊合,讓他來斗畢清?嘿,第一個照面就要被殺了。”
“嗯哼。”宋識聳聳肩:“我姓宋名識,沒字。”
“宋識。”蕭長烈念了念,確認自己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的高手。
“章耳固然蠢貨一條,但終究是我蕭長烈的部下。”男人抬起赤色的瞳孔,盯著眼前之人:“我姑且問一句,章耳這廝.還活著么?”
“或許他一開始就不曾活著呢?”
宋識搖了搖酒袋,發現確實一滴都不剩了。
“也許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而是從后世來的。”
“.后世?”
這次的安靜持續了前所未有的久,蕭長烈劍斬畢清時都沒沒多少變化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愕然。
良久后,他低低嗯了一聲。
這下反倒宋識有些詫異了:“這種論調,您居然信了?不再多問兩句?”
“用不著。”蕭長烈搖頭:“你這般天賦,必不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可我從未聽說過‘宋識’這個名字。”
“接受能力真強啊”
宋識贊賞道,又見對方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嘴唇嚅動了幾下,終于還是開了口。
“后世.我等新天軍?”
“我不知道。”
“.也是。”蕭長烈沒露出什么沮喪之色:“這種事牽扯的因果必然極大,你無法透露也正”
“不。”宋識搖頭:“我的意思是,我真不知道。”
“嗯?”蕭長烈愣住了。
“我歷史學得不太好,七上宗也好,你們新天軍也罷,具體情況我都不清楚。”宋識對上了視線:“我只能告訴你現狀,那是跟七上宗不一樣,但遠遠談不上更好的現狀。”
蕭長烈沉默了好一會。
然后他說:“嗯。”
“不打算說點什么嗎?”宋識靠在輪椅上:“已經知道了未來的情況下。”
“哈哈哈哈哈!”
笑聲響了起來,開始只是一點低低啞笑,旋即笑聲驀地揚升,好似直入九霄云穹。
“什么狗屁后世!上宗‘凈心顯欲山’的人最是擅長惑人心智,擾亂道行!”蕭長烈咧起嘴,因傷勢而蒼白的臉上,凝起了劍鋒般的寒芒:“誰知道你是不是他們的人,專門過來說些荒唐話的!”
遠方薄暮冥冥,太陽躍起,點出浩蕩霞海,綿延不知多少里的大泥山落在了蜿蜒隊伍的后頭,再往前走上些時日,就到了南天軍的陣地。
“古鐵鳴鞘壁,聲如萬壑雷。劈云分岳去,蘸血寫天回!”蕭長烈隨手拋下酒囊,按著劍匣,走了下去,再也沒有回頭,只余高歌回蕩空谷山間,久久不絕:“星斗垂芒角,江潮入酒杯。前途何所懼,自有未銷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