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安靜得可怕。
蕭長烈站在首位,粗大的眉毛擰在了一起。
“.此番搶到了三十一匹兇魂驄。”終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兇魂驄是上好的良種,精簡輜重的話,帶三個人不是問題。都尉您帶上三百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蕭長烈一言不發。
他雙手撐在桌子上,瞳孔內隱有赤光變化。
此刻的大帳,有人沉默不語,渾身冒出陣陣焦糊味,那是擊散雷霆的后遺癥,有人滿臉凝重,緊盯向蕭長烈,也有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久前的一戰,上宗一方折了近四十人,原本沒了主人的兇魂驄,會自發跑回營帳,但宋識等人早有預料,硬是截下了大部分。
以及。
從三名俘虜口中,知道了一些最新的情報。
第一是謝溫舊,這位北天軍統帥的后續。
黎原合戰,對方以一敵二,迎戰兩大上宗宗主,三位陸地真仙、大神通者級數,臻至第五重境界的強者放手施為,先后轉戰四州,打得六百里山河崩毀,日夜顛轉,哪怕時隔大半個月,其交戰地仍留有白日星現等異象。
其后謝溫舊不知去向,是生是死,至今無人知曉,就連這場戰斗的結果也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位北天軍統帥沒能取勝。
這讓蕭長烈等人松了口氣,下落不明總好過死亡報告,只要對方不死,北天軍總有重建的一天。
可緊接著的第二個消息,則讓剛輕松些的氛圍,再度跌入冰點。
“——上宗已經騰出手了,新的使者不日就將趕到!到那時你們這幫叛賊只有死路一條!”
蕭長烈臉色陰晴不定,這幅模樣已經維持了好一會。
“都尉,第三重境界的高手日行千里不在話下,沒時間猶豫了!”
終于,有人上前一步,抬高聲調:“三十一匹兇魂驄,加上咱們原本的那些馬兒,能湊出三百人走,請您下令吧,火速帶他們離開!”
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蕭長烈以拳撐在桌上,身側飛劍醞起赤光,卻始終沒法像以往一樣,筆直斬出。
“上宗使者.”他低吼道:“我又不是沒斬過!”
“都尉!”一聽這話,迅速有人站了出來:“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要留待有用之身啊!”
“是啊都尉,北天軍不知還剩下多少人,咱們不能全部死在這里啊!”
“都尉,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難道大伙就甘心嗎?可這是沒辦——”
“夠了!”蕭長烈猛地一拍桌子,聲響好似平地驚雷,一下子震碎了大帳里的動靜,他吐出兩個字:“章耳!”
“在。”宋識走上前,拱拱手。
“你、柯山、孟黑伯”男人迅速報出幾個名字,赫然是包含三位第二重境界在內,這支北天軍殘部的核心人物:“你們現在就下去,點齊三百人,全員上馬,火速翻過大泥山,一刻不許停。”
明明勸說成功,可聞言帳內幾人卻反而一驚,其中一人臉色大變,更是當即叫了起來。
“都尉,那您呢!”
“我若生不能帶他們打勝仗,那起碼死要死在一起。”蕭長烈大手一揮:“我意已決,你們不要再說了。”
“這不是說不說的問題!”對方滿臉苦楚,立刻急聲道:“如果沒有您在,別說三百人,就是三千人又有何用?不可舍本取末啊!”
“好一個舍本取末!”
短暫的寂靜后,蕭長烈突然笑了起來。
“孟黑伯!還有你、你、你們幾個,加入新天軍是為了什么?”不待對方回答,男人直截了當道:“平時跟我口號喊得響亮,心里想的啥真覺得我不清楚嗎?不過求一世榮華富貴罷了!”
“好啊,沒問題,誰不喜歡榮華富貴?我認,我這些年克扣過你們賞賜嗎?你們私底下那些小動作,我也全都裝作沒看見。再造新天、再造新天.哈,結果到了現在,你們反過來要指點我了!”
“舍本取末,真虧你說得出來!”
他連連冷笑,食指抬起,幾乎戳到對方胸口。
“念我恩義,嗯?念我恩義,哈,老子需要你們念我恩義嗎!現在馬上給我下去,收拾好東西滾!”
這番言語就很重了,不亞于往人胸口上狠狠搗了幾錘,被直接點到的幾人,個個臉色鐵青,嘴唇顫抖。
然而下一刻,見到蕭長烈強烈起伏的胸膛,以及滲血的嘴角,他們又把話咽了回去,沉默半晌,最終只是抱拳:“都尉大人.保重。”
蕭長烈低著頭,不去看。
正當他們準備走出大帳時,發現一動不動的章耳,突然站了出來。
“都尉。”宋識抱拳,朗聲道:“在下有一計。”
“章大人。”離開大帳沒多久,理論上要靜養的青年找上了門:“此戰算是揚眉吐氣了!”
宋識掃了一眼。
韋宣已經包扎了一遍,渾身散發著濃烈的藥膏味。那一式穿金裂石的泥沙瀑縱使只是擦過,也打穿了銅甲,把他胸膛弄得糜爛無比。
索性使用過“虎骨壯氣膏”的緣故,他的筋骨顯著強于正常人一截,硬是撐了下來。
簡單處理后,竟保留了相當的行動能力。
不過此刻,韋宣眼神里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此戰繳獲了整整三十一匹兇魂驄,這幫畜生開始還桀驁得很,結果等都尉大人拿劍挨個指了一遍,一下子就老實下來了。”
“揚眉吐氣?我看未必吧。”宋識啞然失笑:“你真這樣想?”
聞言,韋宣眼中的喜色一凝,他環顧周遭,發現沒有別的人后,聲音低了下來。
“畢竟是個好的勢頭.不可奢求太多了。”韋宣微微搖頭:“好歹要讓大伙知道,咱們不是只會跑的新天軍。”
“追兵一萬之數,更有兩千騎兵,幾十匹兇魂驄對他們算不了什么。”宋識拎著長槍:“呵,兩千騎兵,就是拿來圍殺一般的第二重境界,也綽綽有余了。”“我隨便問問哈。”宋識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你是怎么加入的新天軍?”
這話題轉折的猝不及防,韋宣也是莫名其妙,不過他很快整理好了情緒,沉聲道。
“我家窮,供不起我讀書,所以我自小拜了村頭一位老府兵,學些武藝兵法。十六歲時,我拿了師父的引薦,也入了折沖府。”
青年頓了頓:“我天生有把力氣,原想著不說封侯拜相,怎么也能出人頭地,結果.嘿,折沖府說得好聽,平日里耀武揚威,結果碰上上宗子弟,不,哪怕就是個上宗子弟的仆人,也連個屁都不敢放!”
“那賤種只為討女人歡喜,一把火燒了幾百畝良田,那可是正要秋收的時候!村里不知多少人被逼得賣兒賣女,好些個老人流著淚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韋宣狠狠道:“什么狗屁‘天人’道途,純是畜生道罷了!”
“護民安邦折沖府嘿,結果折沖府不敢管的事,新天軍管了。”突然意識到長官當面,韋宣按捺住情緒,放緩了語速:“所以我卷了兵刃,投了新天軍,這些年就過下來了。”
“天人”指的是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為一,跟人品人格啥的一點關系不沾.這些話宋識沒說出來,只是點點頭道:“再造新天——”
“那畜生最后被當眾吊死了。”韋宣平靜道。
宋識嗯了一聲,忽然道:“給你半刻鐘收拾一下,準備走了。”
“走、走?”韋宣一怔,不明所以:“什么?”
“都尉已作出決定,親率一批人突圍,向南天軍求援。”宋識拍了拍對方肩膀:“我覺得你不錯,給你一個名額,快些準備去吧。”
“突圍?求援?”韋宣咀嚼了兩下,臉色猛地變了:“這不就是棄眾逃亡嗎!你說謊!以蕭都尉的脾氣,怎么會丟下我們獨走!”
“小聲點,別驚擾到軍陣了。”
宋識抬頭看了看,日落西沉,天色已漸漸暗了,皎潔的新月以及一輪青色的月輪,一同升了起來,彼此交相輝映。月亮與青都,這兩顆圍繞著泰拉運轉的衛星。
“你去找都尉,他會告訴該怎么做。”
“我們才勝了一場,怎么能逃呢!”韋宣瞪著眼睛:“章大人,您難道就這么心甘情——”
“唉,怎么就這么喜歡刨根問底呢,我難得想當次謎語人。”那些臉上的肅然忽地消失了,宋識撓撓頭,嘆了口氣:“那我直說了,我準備宰了畢清,這個答案你滿意不?滿意了就趕快去找蕭長烈,待會就要忙起來了。”
韋宣原以為今天自己的吃驚已夠多了,然而聽到對方的話,他心中再一次劇震:“殺畢清?您”
可這回對方沒打算再解釋了,大手拍了拍后背,強行把他推向了前方。
韋宣心中驚異,失了魂似地走出幾步,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對方的力氣,怎么比以前對練時,大上了不少?
“——呼。”
宋識吐出一口氣,感受著四肢八骸的血液流動。
超越是比較講究水磨工夫的道途,章耳天賦中規中矩,練得中規中矩,哪怕換成了自己,就這么點時間也做不了太多。
無非是憑借對身體的掌控力,進一步優化了肌肉纖維,主動催發“自愈力”的靈能技藝,修補了一些原本章耳察覺不到的暗傷,順帶著重練長槍,把武藝推到了超出章耳一大截的層次。
這么一套下來,實力也就勉強提升了五成。
想要擊敗、乃至斬殺一位第三環中位的靈能者,這點實力還不夠,遠遠不夠——就算是自己也不行。
肌肉虬結的手臂表面,殷紅的血霧飄了起來,這是血煞,兼具血液改造與實質化煞氣的靈能技藝。
最初,它能帶給靈能者更強勁的身體機能,待掌握嫻熟后,則能逐漸外放、依附在諸如兵刃的外物上,增強殺傷力。
宋識心中想著,不遠處突然嘈雜了起來。
混亂的聲浪中,隱約可以聽到“都尉大人在哪!”、“讓開!讓開!”、“我們要見都尉!”等聲音。
抬眼看去,人頭攢動,幾個明顯是被推出來的下級軍官,還勉強了一點鎮定,可跟在他們后面的士兵們則管不了那么多了,推推攘攘。
“——軍中豈可胡亂騷動!”
霎時間,一聲暴喝響起,連周遭樹林都猛地簌簌了一陣。
見到那尊鐵塔般的漢子走了過來,騷亂的人群頓時一滯,可旋即,那股聲勢迅速如潮水般再起。
行伍習慣深入骨髓,饒是這個時候,那幾位下級軍官也先行了禮:“見過章大人。”
“都吵什么吵?”宋識掃過去一眼:“來,你說。”
被點到的下級軍官跟身邊的人對視了一眼,然后沉聲道:“敢問章大人,軍中的戰馬為何全都不見了,還有都尉他們,為何也一道消失了?”
“嗯哼,你是想說都尉他們棄我等而去了?”
“不敢!”對方口中稱是,可目光始終盯著宋識,一步不退。
“人不少啊.”
宋識環視過去,除了這明著站出來的幾位,附近人群里,還藏著不少其它下級軍官,軍中不可避免地同鄉抱團,這些下級軍官往往是被從中推選出的領頭者,可以代表十幾二十個人的態度。
聰明人從來不在少數,當最初一批人察覺到戰馬消失后,這消息就迅速一傳十、十傳百,蔓延全軍。
“那么都給我把眼睛擦亮!看清楚這是什么!”
赤光自夜幕下大放,緊隨其后的,是一陣驚呼。
出現在宋識的手中的,從小小佩飾轉瞬間還原為原型的,正是蕭長烈的飛劍赤行——那外形與赤色兇光,分毫不差!
“蕭都尉的為人你們還不清楚嗎!進入大泥山在即,他收到斥候消息,兩千騎兵正飛速趕來,所以正率人先行一步,準備為我等斷后,伏殺追兵!”宋識抬高聲音:“此舉本是要隱秘行動,但又擔心你等惶恐,所以才特地暫時把飛劍交給我,做個明證!”
“嘿,逃?”宋識點了點心口:“真要逃的話,難道我還會在這里跟你們說話嗎?”
“傳我號令,通告全軍,此戰繞不開的,全力準備迎敵!”
只見壯漢手中長槍猛地頓落,巨力下,三尺的地面竟為之陷落。
“——我來打頭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