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想活,軍議
靠著原地休整的這半個時辰，冒著冷雨，宋識姑且算是搞清楚了一點當前時間點的信息。
代價就是副官的表情變得莫名其妙了些。
單說東陸這一塊，當下天下共劃分成十三州。
看了下特供給軍官的地圖，這十三州與記憶里的現代東陸，存在著無法忽略的區別——主要指地形方面。
就好像自己家鄉玉萊郡，那條幾千年后橫跨全郡的“九萊江”，眼下的水道分布與后來大相徑庭，估摸著是這幾千年里有高位靈能者在此對轟，改易了地形。
而主宰此方天地的，則是被稱為“七上宗”的靈能者集團。
所謂的“天元一百二十七年”，也不是自己先前以為的哪個皇帝，而是來自上宗的慣例。
每當有新的上宗誕生，天下便將為其變更紀年。
而距離最近的，成為當世第七座上宗的，便是靈能者集團——
天元純一道。
至于王朝之流，也有，不過宋識評估了一下，這幾個王朝都沒啥存在感，可以說完全淪為了七上宗的附庸。
甚至不乏有敵對上宗間以王朝為棋局，在對弈中將其撕的四分五裂的前例。
“——仙凡之別，有若云泥。”
宋識卷開地圖，食指漫不經心地滑動著。這地圖不知什么材質，兼顧了毛皮的韌性耐實和紙張的清晰，相當好用。
“古代的靈能至上主義者嗎？感覺他們會跟東陸共和國蠻有話題的…不，也難說。”
“嗯？”
宋識抬起頭。
遠處突然傳來了嘈雜聲響。
等了幾個呼吸，發現騷動沒有停下，反而隱隱有擴大的趨勢，宋識把地圖插回腰間，抓起長槍就走了過去。
無人敢攔，原本擠在外圍的一些士兵見到宋識過來時，也趕緊往邊上靠，讓出了一條路來。
哪怕不論對方先鋒官的職位，不論前不久正面殺了騎兵統領的戰績，單憑那副扮相就足夠兇人。
對魁梧漢子向來有“虎背熊腰”的贊譽，而宋識靠著靈能技藝虎骨，則讓這贊譽化為了現實。
身高兩米有余，骨架寬大厚實，配上優化過的、擰成一塊塊的虬結肌肉，又披掛重甲，遠遠望去，簡直好似一尊鐵水澆筑成的護法明王走下了壇城。
隨手撥開一名還沒來得及讓開的兵卒，宋識長槍插進身邊泥地，目光掃向中央：“什么事？搞得這樣鬧騰。”
其實用不著解釋，看到圍成一圈的人群中央景象的第一眼，宋識就反應了過來。
鬢發胡亂散開，不知是汗還是雨的細密水珠從臉頰劃過渾身，泥漿浸滿了單衣，可對方卻無法擦拭分毫，因為他正被五大綁摁在地上。除了他之外邊上還有兩人，也是相同打扮，被剝去了裝備，好似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鳥兒。
——逃兵。
“章大人。”
見到擠過來的八尺大漢，中央唯一站著的人拱了拱手，看扮相是個小軍官，勉強擠出來的笑容仍頗為難看。
“這三個想跑，好在半途被及時逮住了。”
宋識嗯了一聲，示意對方解開其中一人的繩子，后者怔了怔，但看見前者抬手后，又咽了回去，一聲不響地解開了三人里中間那人的束縛。
“跑？說說吧，為何要當逃兵。”
那人難以置信地揉了揉手，尚有些愣神，聞言一驚，下意識抬起頭。
只見一尊鐵塔般的漢子正站在身前，面上無悲無喜，抱著手俯瞰自己。
“我、我”
迎著這視線，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可漢子的眼神一動不動，一時間，全場只余寒鴉打旋般的嚎叫，那是冷風穿過樹林時的簌簌聲。
也許是一秒，也許是數分鐘。
那人終于忍受不住這死一般的氛圍，蒼白的嘴唇囁嚅著，突然打開。
“我不想留在這等死！”他直挺挺地浸在泥水里，大聲道：“從黎原下來多少天了！咱們死了多少人了！”
他的臉色帶著情緒激動時特有的紫紅暈：“新天.我就是聽說能管一口飯吃才參軍的！再造新天.我不想管啊，我們也沒能力管啊連謝將軍都被上宗殺了！我們能怎么辦啊！”
“這不是當逃兵的理由。”
宋識搖頭。
“可我想活命啊.”對方嗚咽著，突然開始了磕頭，全力磕頭，泥水被濺得四處都是：“章大人您就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保證再也不出現您面前嗚.”
“你寧可在這給我磕頭，也不愿向上宗揮刀嗎？”
宋識很想這么說一句。
可最終，他什么都沒說。
不吃東西就會餓死，所以想吃口飯，繼續下去會被刀劈砍、被箭射穿，所以想脫下鎧甲，丟掉武器，逃離這里。
人想活命，又有什么錯呢。
“——戰時逃亡，如何處置？”
宋識突然抬高聲音。
那小軍官神情頓時一肅：“依照《新天軍律》，凡戰時裝死、逃亡者，處斬首！”
話音落下的剎那，暴響打破空氣，細密的雨線突然斷裂，劃出了一抹弧度——當長槍重新回到宋識掌心時，地上三人齊齊跌倒了下去，血水自無頭的頸部沖天而起，為大地涂抹上了大塊殷紅。
“可有他們的同鄉？”
宋識音調平淡。數個呼吸后，人群里舉起了幾只手。
“給他們收斂一下尸骨。”
那位小軍官怔怔地看著大漢，心道這位章先鋒官怎么比往常奇怪了一些？但當對方投來視線時，他連忙又一拱手：“對了，章大人！您來了剛好，我正準備通知您，蕭都尉召您去大帳開軍議。”
宋識頷首。
準備走時，青年最后掃了一眼這里，大部分人望著尸骨出神，臉上沒有顏色，就好像活著的骷髏一般。那股猶如昏暗霧靄的氛圍，恐怕讓一位第二環的共識來，也得費上一番功夫才能轉成正能量吧。
十幾個呼吸后。
宋識來到了目的地——所謂的大帳，在這等情況下，不過是匆忙搭起的一塊布幔帳篷，甚至孔隙都未填完，不時漏進風聲。
包括蕭都尉在內，一共八人。
當宋識走進來后，更顯得逼仄了幾分。
其中一人眼底頗為恍惚，想當初北天軍何其強大，兵鋒所向，堪稱睥睨！便是七上宗的那些仙人們，也照樣殺了不少！
自己等人跟隨蕭都尉，統領整整五千人，也算是北天軍麾下一支主力了。
誰曾想待七上宗徹底認真起來后，局勢逐漸陷入泥潭，北天軍再無往日縱橫之勢，甚至一場黎原合戰下來，那些七上宗的仙人們帶著扶持的王朝，險些打潰了整個北天軍！
那些往日參加軍議的熟面孔，此刻少了大半，五千人的兵員，也僅剩不到兩千的殘部。
就連北天軍的統帥謝將軍，也在黎原合戰時，同時對陣修羅沉戈域與大玄業宗兩大上宗的宗主后，至今了無音訊。
再造新天.終究是一場夢嗎.
對方恍惚時，宋識也在打量帳內所有人，除了第三環超越的蕭都尉外，還有兩位第二環。這便是這支殘部目前的所有超凡單位了，情況很難稱得上好，更何況人人帶傷。
至于第一環.哪怕是冷兵器的古代戰場，正常情況下，第一環靈能者也很難扭轉戰局，并且無力應對人海戰術。
“人齊了。”蕭長烈拉出一副巨型地圖，鋪在桌上，言簡意賅：“接下來全力轉進大泥山，山勢阻隔，方能有一線生機。”
“翻過大泥山，再往前三百里，就到了南天軍可以觸及的范圍。”有人接過話頭：“南天軍必然做了布置，截住上宗，接應我等。”
“.蕭都尉，問題就在這里。”又有一人開口：“就算畢清顧忌您的劍鋒沒法施力，可他麾下那些走狗照樣不容小覷。何況我們步兵多，騎兵少，一旦再遇上他們派騎兵騷擾拖延.”
他苦笑一聲：“總不能指望次次都像今天這樣，讓章耳找到機會殺了他們統領吧。”
蕭長烈擰起眉頭：“別說這些有的沒的，現在是軍議！有什么話你就直接講！”
“把馬匹都騰出來，湊出一支先頭騎兵，搶先翻過大泥山，先行去與南天軍合流。”對方顯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剩下的人一邊繼續轉進一邊拖住追兵，撐到您和南天軍的支援回來。”
蕭長烈豁然睜眼，赤紅的眸子仿佛浸透了鮮血：“你的意思是，讓我拋下兒郎們，一個人茍且偷生？”
“這算什么茍且偷生？”那人毫無懼色，迎上了蕭長烈：“為戰之道，當舍當斷！如今再拖下去，遲早要逼到您出劍解圍的地步！一次次消耗下來，您就是鐵打的又能有幾根釘？等真到了畢清不再懼您的時候，我們才是萬事休矣！”
“現在做出決斷，好歹能保留些力量北天軍需要留下些火種！”
“說些什么混賬話！”蕭長烈勃然大怒，身側飛劍鏘鏘震鳴：“他們誓死跟隨我等，不是為了被拿來當耗材的！若那樣做，我北天軍與上宗何異？何況我等未嘗沒有一戰——”
“都尉。”有人說：“膽氣.散掉了啊。”
蕭長烈的怒聲戛然而止。
“南希山之戰，算是我們最后贏的一場，那都是兩年前的事了.此后敗了又敗，黎原合戰更是一塌糊涂，大伙的膽氣，散掉了啊。”
又有人開口了，那是另一位第二環靈能者，渾身包裹在漆面甲胄里，悶聲道：“這些時日，那些個騎兵吊在后面追擊，好些人沒傷在了箭矢下，反倒是被自己人弄傷的，沒法打的。”
“您是證出了成就的劍修，有進無退，銳氣沖霄，可兒郎們不是啊.要您是‘神識’道途的，還能強行鼓舞士氣，可您是劍修。”
“我說句難聽的話。”另一人道：“都尉，您逃出去比啥都重要，咱們這兩千人，嘿，讓傷好了的您來砍，就是全殺光能用得了多久功夫？以您這一身修持，到了南天軍照樣能被重用，何況又不是真的只讓您一人走。”
“我算過了，多湊一湊的話，能有小兩百人跟您撤，到時候.”
“沒有人，又哪來的劍修？”那副露骨的兇威突然消失了，蕭長烈的臉色平靜了下來，他微微搖頭：“仙凡之別，有若云泥，這是上宗給這天地定下的規矩我們新天軍，要再造的就是這個‘新天’。”
“現在你讓我背棄這一點。”蕭長烈聲如金石，斬釘截鐵：“那我當初參什么軍？不如掰了赤行一頭撞死在石獅子上！”
赤行正是蕭長烈的飛劍名。
然而這番言語后，帳內起碼有三人露出了煩躁或不以為然的表情。
再造新天.若是喊口號有用，上宗早被他們打穿了，況且便是新天軍內，又有多少人是真的為了這個口號而戰呢？
嚯，眼前正有一個。
只是心里再怎么煩躁，但這些年都尉對自己等人的恩義是實打實的。勸一勸，再勸一勸吧，若是還不能使其回轉心意。
也只好陪著一塊下九幽黃泉了。
“——你的意思是，重新聚了膽氣后，我們就都能活？”
正在這時，又有人出聲了，發現是不久前剛立了一功的先鋒官章耳。
說出“膽氣.散掉了啊。”的人一愣，旋即皺起眉頭：“章耳，我可沒這個意——”
“既然暫時爭不出個名堂。”宋識大手按在地圖上，環視眾人，眸子好似燃燒了般，照得帳內恍惚間亮了一瞬，就連蕭長烈都詫異了一下：“那就先拿一勝，重整士氣，到時候再下決斷！”
大帳安靜了一剎。
下一剎，蕭長烈抬手，按住了準備說話的其他人，赤瞳微闔：“章耳，說說看。”
“黎原合戰，我軍固然敗了，但七上宗同樣損失不小，加上南天軍牽制，所以負責追擊我們這支部隊的人，只有一個畢清。那些他們扶持的王朝固然聽話，可代價就是弱，所以提供給畢清的都是些尋常部隊。”
“畢清身為第三環呃，第三重境界，來無影去無蹤，隨時能追上我們，但那些尋常部隊不行，所以這些天一直試圖以騎兵騷擾拖延。”
“那么。”宋識盯著蕭長烈：“下一次出現在我們眼前的，一定、也只能是小股精銳騎兵搭配超凡單位。殺了他們，搶了馬兒，接下來無論是要戰還是分頭撤，都更有余地。”
“.第二重境界的高手，算上你咱們就三個。”負責輜重的軍官搖頭：“能讓普通人威脅到第二重境界高手的軍械，黎原合戰到現在，我們也耗費和丟的所剩無幾了。”
“軍械？用不著。”
宋識搖頭。
“有我就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