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
初生的大吳政權,還沒有來得及釋放光芒,就提前進入到王朝末年。
虞軍的穩扎穩打,蠶食了吳國大量的疆域。
為了逆轉局勢,傅皓軒先后組織了三次戰略反擊,均以失敗告終。
并非戰略戰術有問題,主要是虞軍實力太強,吳軍的戰斗力太弱。
前面他還嘲笑楚軍缺乏戰斗力,被敵軍肆意吊打,換成了吳軍結局也沒好多少。
明明吳軍的訓練更加嚴格,內部組織也更嚴密,但是在人心變化面前,這些努力都變得徒勞無功。
別說下面的士兵,對吳國缺乏信心,就算是高層一樣很迷茫。
大虞朝那座大房子,看似搖搖欲墜,可每一次風雨沖擊,人家都頂住了。
反觀義軍這邊,看似高歌猛進,可每次到了關鍵時刻,就會遭遇重創。
最先扛起反旗的白蓮圣皇死了,威名赫赫的楚王,更是被千刀萬剮。
在過去的歲月里,戰死的義軍名人,那是多不勝數。
東王入蜀之后,就被拖住了步伐。
好幾次差點兒拿下蜀地,最后都功虧一潰。
吳國這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巔峰時期一度興兵北伐中原,眼瞅著就要完成天下霸業,結果北伐失敗。
當時傅皓軒忙著建國,根本沒人在乎前線的小挫折。
大家都想著整合吳國,聯絡各路義軍,一舉覆滅大虞,建立一番功業。
萬萬沒想到,剛剛攻克南京的時候,就是他們的實力巔峰。
往后看似軍隊更多,士兵訓練更加嚴格,但那股侵吞天下的氣沒了。
吳國建立之后,無數短視的義軍高層,被富貴迷住了雙眼。
在不經意的瞬間,就墮落了下去。
在無數吹捧之下,作為皇帝的傅皓軒,根本沒有意識到問題。
等覺察到不對勁,一切都已經晚了。
后續戰場上的進展不順,拉開了最后的遮羞布,把義軍的內部問題暴露出來。
“天命”之說,再次成為熱門話題。
許多人把戰場上的失敗,歸結于他沒有天命。
哪怕傅皓軒自己,也產生了懷疑。
畢竟,在稱帝之前,他率領的部隊可是一路橫掃。
縱使遇到了強敵,經過努力之后,也能夠取得勝利。
稱帝之后,局勢就急轉直下。
“陛下,城中流言蜚語四起,疑似是錦衣衛的陰謀。
臣提議,禁止城中百姓私下聚會。
任何超過五人以上的會面,必須向衙門報備,經批準之后才能進行!”
鈄瑞宇神色凝重的提議道。
為了遏制流言,他們采取了各種措施,結果反而讓流言傳的更廣。
混雜在其中的各種炸裂內容,搞得人心惶惶。
敵軍兵鋒已經逼近了應天府,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要開啟南京保衛戰。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需要穩定人心。
哪怕大家都知道,固守南京不是什么好選擇。
可現在不是做義軍的時候,吳國建立南京是他們的首都,誰也不敢輕言放棄。
南京在手中,代表著大吳政權依舊堅挺,那些堅守中的城池還能支撐。
倘若放棄南京,就相當于在政治上承認失敗。
一旦走到這一步,那么分布在各地抵抗虞軍的吳軍,將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雪崩。
丟了城池,可以再搶回來。
丟了人心,那就再也回不來了。
“諸位愛卿,可有不同的意見?”
傅皓軒期待的問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是從底層爬起來的,非常清楚流言這種東西,越是禁止傳播,越容易讓大家相信。
可現在的局勢下,他又不得不禁言。
倘若放任流言傳播,誰也不知道會出現多少炸裂版本。
隱藏在暗地里,敵視吳國的各個群體,都會跟著推波助瀾。
“怎么,我吳國沒人了么?”
見無人回應,傅皓軒惱怒的質問道。
“陛下,流言蜚語源于戰事不利。
我軍戰場上表現不佳,后方做什么都沒用。
倘若能夠大破敵軍,都不用朝廷出手,流言馬上就會換成截然不同的版本。”
楊敬仁硬著頭皮回答道。
盡管這些都是大實話,但實話往往不中聽。
大破敵軍說起來簡單,真要是操作起來,并不容易。
相比之前,虞軍這一次實在是太茍了。
無論他們怎么引誘,敵人總是穩步推進。
哪怕是發起進攻,也沒有選擇硬骨頭強啃,反而挑軟柿子捏。
哪怕無法長期戰略,敵人也會打過來,破壞他們在當地的統治。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笑話敵人不懂軍事,很快現實就打了臉。
拆分開來看,敵軍的做法,軍事上缺乏價值。
可是等打上幾個月之后,他們驚訝的發現,自家的疆域在不經意間淪陷了大半。
地盤少了,能夠獲得的資源,自然也會跟著減少。
戰爭進行到現在,吳國已經很難從地方上籌集錢糧,用于這場戰爭。
“陛下,下令突圍吧!”
禮部尚書胡宇哲的話,宛如一顆驚雷,把眾人嚇了一跳。
局勢發展不利,敵軍在不斷壓縮包圍圈,繼續留在南京無疑是取死之道。
可放棄南京,政治影響著實太大。
相當于放棄現在的一切,重新回去當流寇。
如果有的選擇,胡宇哲也不想冒這個頭。
可是他的情況不一樣,作為大虞官員投降義軍的代表人物,胡宇哲沒有任何退路。
一旦義軍失敗,他就要喜提九族消消樂。
無論是大虞朝廷,還是江南士紳,都不會放過他這個叛徒。
“胡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嘛?”
鈄瑞宇當即質問道。
有人提出放棄南京,本來是一件好事,但不能拿到朝堂上說。
吳國朝堂沒有秘密,今天討論的話題,要不了多久就會鬧的滿城風雨。
為了遏制流言蜚語,他都快愁白了頭,沒想到同僚又給放了猛料。
“丞相,下官既然敢提出來,自然是做了充分考慮。
戰爭進行到現在,偽朝的戰略目的,全部暴露了出來。
他們就是想憑借資源上的優勢,把我們活活耗死在戰場上。
相較于偽朝,我們現在控制的地盤,著實太過狹小。
如果不能盡快打出去,等手中的錢糧耗盡,想發起反擊都沒有機會。
據下官所知,國內的存糧,最多能夠堅持到明年。
看似非常充足,可是大家別忘了,我們已經無力從應天府之外征收稅糧。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無論是蜀地的東王,還是流竄到山西的關中義軍,都沒有能力改變天下局勢。
原本以為安南入侵,能夠給我們緩上一口氣,可是偽朝直接派李牧那賊子過去鎮守邊疆。
在場的諸位,大都是從廣西長大的,對那邊的情況比我了解。
以李牧那賊子的能力,在廣西據險而守,要擋住安南人根本不是問題。
搞不好他還能帶著地方衛所部隊,給安南人來一波反殺。
大家齊心協力,確實可以把戰爭拖到明年,可是到了明年又該怎么辦?”
胡宇哲當即火力全開,揭開了吳國的老底。
什么支撐到明年,純粹就是扯淡。
正常情況下,糧食確實夠吃那么久,秋糧還能收上來一批,妥妥的糧草充足。
怎奈現在是戰爭時期,糧食消耗速度,遠高于平常時期。
吳國的百萬大軍雖然有很大水分,但物資消耗卻沒有減少。
臨時征召入伍的青壯,同樣是要吃糧的。
戰斗力不及老兵,不代表人家的胃口,也比老兵小。
要人家賣命,總不能讓人家餓著肚皮上戰場。
支撐百萬大軍作戰,每天的物資消耗,都是一個巨大的數字。
虞軍愿意和他們打消耗戰,那是人家投入的軍隊,僅有他們的五分之一。
后勤上虞軍還有海運補充,看似勞師遠征,實際上中途消耗的物資并不算多。
“陛下,胡大人說的有道理。
現在這種時候,我們確實該做出抉擇了。
南方的局勢發生變化,江南不是久留之地。
自古奪取天下者,多是從北向南。
跳出南直隸泥潭,外面還有廣闊空間,等著我們去經營!”
范修文隨即附和道。
兵部尚書不好當,前線的持續戰敗,他這個背鍋尚書天天被御史彈劾。
仿佛前線部隊吃敗仗,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偏偏他還不能解釋,所有軍令都是皇帝下達的,兵部只是中轉站。
倘若他不背下這口黑鍋,責任就落到了皇帝身上。
作為一方諸侯,傅皓軒還算是有擔當,沒有用他的人頭平息輿論風波。
不過局勢持續惡化下去,誰也不能保證皇帝,能否一直扛住壓力。
此時打出去,同樣是生死難料。
可是相比原地等死,放手一搏,終歸還有一線生機。
“瘋了!”
“你們都瘋了!”
德高望重的左都御史,直接被氣的暈了過去。
作為江南地區的有名大儒,蕭云舒在納第十八房小妾的當日,被傅皓軒派人強請到南京為官。
本想投湖自盡為大虞死節,怎奈水太涼,沒敢往下跳。
遂尋三尺白綾上吊,架不住椅子太滑,容不下身體顫抖的他。
后又絕食自盡,可惜肚子太餓,沒有能夠扛住。
死節失敗之后,蕭云舒心安理得的當起了吳國的左都御史,欲輔佐新君重開天下。
剛向傅皓軒效忠,吳國又迅速衰落。
倘若此時傅皓軒下令突圍,宣告大吳政權失敗,他之前的選擇,就成了一個笑話。
至于輔佐吳皇打回來,重塑大吳正統,那純粹是搞笑。
短暫割據一方的吳國,何時正統過?
開國君主在爭奪天下過程中,遭遇挫折是常態。
可那是前期階段,從沒有建國稱帝之后被干翻,還能東山再起。
“送蕭大人下去,讓御醫進行救治。
其余人繼續議事,無論是走是留,今天必須出一個結果!”
傅皓軒面無表情的說道。
相較于一眾大臣,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當初被眾人簇擁著稱帝,他就對能否坐穩江山,產生過懷疑。
現在最糟糕的局面出現,仿佛印證了當初的推測。
或許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大家總結失敗原因會歸結為提前稱帝,招來了大虞朝的全力打擊。
可是作為當事人,傅皓軒可以負責任的說,當年稱帝他是沒有選擇。
白蓮圣國崩潰,需要一個新政權凝聚人心。
下面的小弟,想要加官進爵,需要他稱帝。
想要強行捆綁江南士紳,獲取這些地頭蛇的支持,必須建立新朝和白蓮圣國做切割。
一系列的因素疊加起來,促使了吳國的建立。
至于拉仇恨的問題,從占領南京那一刻開始,他就注定低調不下來。
無論是否稱帝,都會成為大虞首要打擊目標。
如果不是楚王在隔壁幫忙擋刀,針對吳國的圍剿,早就開始了。
鎮南關下。
轟鳴的炮火聲,拉開了越軍攻城的序幕。
無數大越士兵,頂著拆卸下來的門板充當盾牌,在炮火掩護下發起攻城。
突然間密集的火力,從城頭向越軍炮兵陣地襲來。
密集的火力覆蓋,瞬間帶走了五門火炮,一起上天的還有操作火炮的炮兵。
第一輪打擊結束,緊接著第二輪火力打擊,再次向炮兵陣地襲來。
“快將火炮陣地后移!”
見到這一幕,一旁的越軍將領急忙下令道。
可惜一切都晚了。
把炮兵陣地設置在敵人的火力覆蓋范圍,這是他們犯下的最大錯誤。
笨重的攻城火炮,不是那么容易移動的。
哪怕越軍士兵賣力推動車輪,火炮也只是略微挪動了一下位置。
沒等走出幾米,新一輪的火力打擊,再次向他們襲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越軍苦心從后方運送過來的火炮,半數葬送在這場炮戰中。
炮兵陣地淪陷只是悲劇的開始,喪失了火力掩護之后,攻城的越軍士兵成為第二個受害者。
頂著門板結陣攻城,可以阻擋箭矢不假。
可這種多人協作的攻城,為炮火打擊提供了最佳目標。
對著門板轟下去,一炮就能帶走不少人。
“陳景福是干什么吃的?”
遠方目睹慘狀的胡新波,忍不住厲聲質問道。
跟在他身邊的一眾大臣,此時同樣傻了眼。
眼前的戰爭,同他們預想中的展開模式,完全不一樣。
“陛下,息怒!
都是敵軍太過狡猾,故意引我們中計。
陳將軍立功心切,一時不察,才吃了大虧。
等稍后緩過來,定能讓敵軍好看!”
兵部尚書陳初陽強行解釋道。
都是經驗主義惹得禍。
剛才的攻城方法,都是越軍在進攻土著小國中,總結出來的經驗。
這些小國軍工停留在冷兵器時代,把火炮安置在距離城池三百米外,就可以避開投石機打擊。
在這個距離上,利用火炮攻擊敵軍城墻,能夠發揮出最大威力。
士卒們頂著門板結陣攻城,同樣是總結出來的經驗,全部都經歷過實戰驗證。
萬萬沒有想到,這些無往不利的戰術,剛拿出來就遭遇重擊。
三百多米的距離,虞軍火炮可以準確鎖定他們的炮兵陣地,進行火力打擊。
密集的沖鋒隊伍,更是在給敵人送戰績。
“傳令下去,鳴金收兵!”
胡新波冷漠的下令道。
事情已經發生,現在能夠做的,唯有暫停攻擊。
哪怕這會挫傷軍心士氣,他也只能認了。
“陛下,臣有罪!”
一炷香的時間后,陳景福頂著剛結血的傷疤,跑步進入帥營中請罪。
盡管是經驗主義錯誤,作為一線指揮官,他依舊難辭其咎。
上一次和中原王朝大戰,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經歷過那一仗的將領,墳頭草都長了上百茬。
大越皇朝對虞軍的了解,僅限于史書上的只言片語,以及零散搜集過來的情報。
史書全是坑貨,大越有篡改歷史的傳統,距離真相只能說毫不相干。
明明是大虞主動放棄了交趾,在他們的史書上,變成了大敗虞軍,逼對方割地賠款。
前面的情報,都是之前廣西衛所部隊的,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評價自然不可能高。
到了李牧上位后,衛所變得封閉起來,普通人根本進不去。
探子們搜集不到有效情報,為了向上面交差,索性就拿之前的資料修改一下糊弄。
如果翻看情報的話,鎮安關城頭上的火炮,還是兩百多年的老古董。
經歷了滄桑歲月,能不能使用,誰也不知道。
可是從剛才的情況來看,這明顯是扯淡。
虞軍火炮的威力,比他們預想中要厲害的多,命中率也要高的多。
顯然,在過去的兩百年里,敵人的火炮技術進步了。
“仗打成這個樣子,你還敢回來!”
胡新波當即訓斥道。
那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無疑是在告訴陳景福,趕緊編個合理的借口好揭過此事。
這是親信的待遇!
“陛下,臣罪該萬死!”
“只是臣要死,也要死在沖鋒陷陣的路上。
卑鄙的虞朝人,故意釋放虛假訊息,誘騙我們上當。
導致我軍傷亡慘重,末將要用虞人的鮮血,為死去的士卒復仇!”
陳景福慷慨激昂的說道。
那猙獰的表情,仿佛要和大虞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