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暴動已然過去了三天,可暴動造成的“遺跡”卻還未清理干凈。
碼頭附近的鐵柵欄,被火焰燒的扭曲。
教堂長椅改造的街壘橫亙在廣場上,橡木木板的裂口處,還插著一柄折斷的戟把。
在市政廳的雇傭下,大批勞工被動員起來,清洗街面上的血跡與焦痕,修復破損的街道。
在熾烈的陽光下,這些勞工將麻布襯衫的袖子捋起,陽光將手臂曬成了亮著汗珠的古銅色。
勞工們偶爾會放下石磚,直起腰,抬頭看向天空。
在街口與廣場上,豎起了數十根高聳的絞刑架,吊著一具具騎士軍士與暴徒的尸體。
尸體下,市民與勞工們卻在喜笑顏開地憑票購買低價面包。
從貴族以及行會商人家地窖里挖出來的存糧,大大補充了原先匱乏的糧食供應。
如果不是街角的各個出入口還有憲兵與守夜人把守,甚至都有些看不出來先前發生過暴亂。
鞋跟在地面敲擊噠噠的響聲,德諾索夫盡力收起碩大的肚子,低著頭跟在驢車的后頭。
他換了一身簡單的商人穿的亞麻坎肩,臉上特意涂抹了橄欖油與煙灰遮蓋白皙的肌膚。
至于原先那引以為傲的彎月胡子,更是被他剃成了市民中常見的兩鬢連腮胡。
混在趕集后出城的農夫與鄉間貨郎中,德諾索夫自信已經足夠不起眼。
可他還是小心翼翼,生怕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馬腳。
人們常說計劃沒有變化快,可德諾索夫卻感覺這一趟的變化實在是過于快了。
一開始還牢牢占據上風,代表們游移不定群龍無首,市民混亂不堪自私自利。
靠著利波羅勒的巧舌與他的游說,大批舊貴族、行會與市民加入了他的王黨復興會。
更是通過暴動,成功逼得咨政院不得不來到廣場公開表決。
咨政院能在暴民圍攻下屈服一次,就能屈服兩次三次,配合鄉間的動作就能迅速掀起大范圍的混亂。
前兩步本來走的無比妥當,只是偏偏冒出來了一個讓邦,居然真的說服了代表們。
德諾索夫至今想不明白,當時代表與市民們的心理活動。
他說,你們就信了?
既然第一個計劃不成,那就只好圍殺,提前發動。
結果本來都堵住代表與修士們了,抓住他們,就算墨莉雅提來了,都能靠人質威脅。
偏偏又在最關鍵的時候,一群毫不相干的勞工主婦冒了出來。
我們這政變,關你們這群小民什么事啊?
就這么一個打岔,叫代表們逃了出去,隨后便是墨莉雅提帶著上千稅警憲兵到場,計劃徹底破產。
德諾索夫肥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后續發生的事情是他最沒有想到的。
按照正常情況,王黨復興會的成員會在城內煽風點火,胡亂攀咬,徹底將事件擴大化。
就算是契卡們想要確定和調查,都需要極長的時間與精力,同樣會消耗圣聯的內部力量。
只是不出意外的,又出意外了。
十八日暴亂后,契卡就展現出了驚人的偵破能力和抓捕效率。
三天,僅僅三天,絕大多數王黨復興會的成員,都被他們復興的對象——墨莉雅提關到了牢里。
德諾索夫三天換了六處居所,才勉強逃脫了契卡的追捕,只能冒險混在農夫貨郎中逃離。
看看街道上這熱鬧的氛圍,纖夫喊著號子,搬運工端著木箱,小販大聲兜售著解暑的薄荷水。
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剛舉行了什么節慶呢!
“姓名,籍貫,通行證。”
“莫里斯,下瑞佛郡孨河鄉臭靴子鎮人,通行證在這。”
“好,下一個!”
德諾索夫用草帽遮住半張臉,不知不覺間他已然靠近了關卡。
只剩最后十幾人,就輪到他了。
“姓名,籍貫,通行證。”
“哈雅庫·納米魯多,上瑞佛郡蜂蜜河鄉奈魯村人,這是我的通行證。”德諾索夫故意用沙啞的嗓子道。
檢查的憲兵,漫不經心地打開他的通行證,檢查了日期、出身、特征描述與蓋戳。
“好,下一個!”
松了一口氣,招呼著雇來的小伙計,德諾索夫扶著驢車邁步向前:“走快點,別擋著人家的路。”
“誒,等等!”
還沒走出去三米,德諾索夫就聽到了身后憲兵的喊聲。
他的身體有些僵硬,但還是脖子像是機械人偶般咔咔轉動:“您說什么?”
“你的通行證沒拿,該死的,你們這些人總是這樣。”見德諾索夫愣在原地,那憲兵不耐煩地罵道,“要我給你送過去嗎?”
“哦哦。”德諾索夫小跑兩步,千恩萬謝地接過通行證。
只是剛一轉頭,便撞上了一人結實的胸膛。
“借過。”德諾索夫繞過那人,卻又被一人堵住前路。
他疑惑地抬起頭,卻看見兩個雄壯的稅警,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冷汗瞬間從鬢角流下,透過稅警的腋下,德諾索夫看到了不遠處的街角。
嘉莉正騎在馬背上,而面色慘白的利波羅勒戴著木頭手銬,還在對著他指指點點。
完了,德諾索夫的臉和他的心在同一刻化為了死灰。
露出一抹苦笑,他伸出雙手:“小伙子們,做你們該做的事情。”
回應他的是葛瑞茲一記腹交拳,看著德諾索夫如煮熟的大蝦般臥在地面抽搐,葛瑞茲揮揮手:“帶走。”
此時的嘉莉盯了那德諾索夫幾秒后,轉頭不屑地瞟了一眼利波羅勒:“算你聰明,撿了一條命。”
利波羅勒艱難地朝嘉莉鞠了一躬:“是我背叛了憲政,活該受此罪。”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轉過頭,嘉莉頗為欣賞地將讓邦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們還有什么話說嗎?”
從見面就沉默到現在的讓邦終于開口:“有,我們很快就說完。”
掏出懷表看了看,嘉莉撥馬離開:“給你們五分鐘,盡快。”
掏出了煙斗與煙葉,讓邦看著神色復雜的利波羅勒:“來一口?”
由于只有一個煙斗,兩人只能一人一口地抽著。
緩緩吐出一道煙霧,利波羅勒低語道:“你不該這么做的,你出了名,得到了哥昂齊閣下還有嘉莉閣下的欣賞,如果與我徹底劃清界限,你得到的會比現在更多。”
“人為朋友舍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讓邦引用了一句《福音書》中的箴言。
利波羅勒訝異抬起頭,盡管他已經訝異過多次,但還是如同第一次認識讓邦一樣。
“看什么?你在酒館口若懸河的時候,我也在識字和讀書啊。”
“所以只有我在原地踏步嗎?”蹲了下來,滿面塵灰的利波羅勒從讓邦手中接過煙斗。
“你當初幫過我許多,教了我許多,沒有你,就沒有我的現在。”讓邦蹲在利波羅勒身旁,“公義上,我斥你為魔鬼,私情上,我希望能報答你的幫助。
你家里的事,不用擔心。
我找到了急流市印染工場的工場長,人家賣了我一個人情,叫你的父親進去當了指導。
就是負責培訓新印染工,抱歉我對他撒了謊,說只有這樣,你才能活。
薪水雖然少,可至少能養活一大家子,甚至還能供你的弟弟上小學,供你的妹妹上大學。”
正在嘬煙的利波羅勒劇烈咳嗽起來,原先麻木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大學?”
讓邦笑了起來,他掏出了一封信:“你妹妹寫的,她的文法修辭比我都好了。”
迫不及待地接過信,利波羅勒展開閱讀起來。
從利波羅勒手里拿過煙斗,讓邦小口小口抽著煙:“今年六月,貞德堡女子學校的第一批95名女學生畢業。
有的去了醫院學習醫術,有的去了中學當老師。
甚至還有三位女學生,分別考上了圣械廷大學與圣丹吉軍校。
你妹妹就是以考上圣械廷大學的庫絲瓦妮婭為榜樣,還說她也要上大學呢。”
快速掃了一眼信,利波羅勒縮著脖子,囁喏著低聲問道:“那我的事,會對她造成影響嗎?”
“會,不能擔任公職了,但老師或者學者還是沒有問題的。”讓邦拍拍他的肩膀,“沒有你,她自己可以攢嫁妝,照樣能挑選喜歡的人去嫁了。”
利波羅勒定定看了讓邦好久,忽然顫抖著站起身,向讓邦深深鞠了一躬:“多謝。”
“如果我今天被亂箭射死了,你一樣會照顧我的妻兒的。”
利波羅勒鼻子發酸:“這次進了圣三一教育隊,去黑蛇灣開荒,這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讓邦抿著嘴唇,同樣站起身:“能活著比什么都強。”
“到時間了。”
葛瑞茲緩步走來,看了眼前途光明的讓邦,對著利波羅勒道:“你最后還有什么話要講的嗎?”
思考片刻,利波羅勒將自己肩上臟兮兮但設計精致的絲綢禮服外套脫下,丟到了讓邦身上:“你先前那件在混亂中不知道去哪兒了,你穿這個吧。”
愕然盯著手里的外套,讓邦忽然上前兩步,緊緊握住了利波羅勒的手:“珍重。”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