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號。
距離葛芳芳失蹤,已經第八天了。
西坪溝的這起案件,已經完全超出最初簡單的失蹤案了。
由于苗東方的出逃,整個原北縣的警力都被動員起來了。
周奕他們返回縣局的時候,多個交通要道路口已經在設卡嚴查了。
回到局里后,得知李凌龍已經外出指揮工作了,因為他給市里做了匯報之后,市里立刻調動了原北縣附近兩個縣的警力,協助盤查搜捕的工作。
市局領導指示,絕對不能讓嫌疑人逃出本市,務必盡快緝拿歸案,避免威脅到普通群眾的人身安全。
所以李凌龍等不及他們回來了,親自出去主持搜捕工作了。
周奕不清楚具體搜捕工作的警力配置,但想來,苗東方不是龍志強。
在天羅地網之下,倉皇出逃的苗東方應該不會太難抓捕。
只是時間問題,以及就看是否會出現一些意外了。
縣局基本上已經沒什么人了,能派出去的警力都派出去了,畢竟本地什么時候出過這么大的案子啊。
只剩下少量的文職人員和技術人員。
楊川問周奕,先審苗鐵軍還是苗根花?
周奕想了想說道:“先吃飯!”
“嗯?”楊川一愣。
“昨天那盒飯不錯。”周奕笑道。
楊川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出于對周奕的信任,還是點點頭說:“成,你等著,我去買。”
“川哥,多買兩份。”
“多…好,明白了。”
沒多久,楊川就提審了苗鐵軍。
苗鐵軍不像苗壯那樣局促不安,也不像苗根花那樣謹小慎微、哭哭啼啼。
問他話,他連屁都不放一個,整個人就像一塊榆木疙瘩一樣。
周奕和楊川對視了一眼,楊川把袋子里的盒飯給拿了出來,兩人直接當著苗鐵軍的面開始吃飯。
此刻已經過了飯點了,由于李凌龍取消了食堂,加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抓苗東方了,所以沒人管苗鐵軍的飯。
見兩人也不問自己,而是直接開始吃飯,而且吃得那叫一個香。
苗鐵軍不由自主地伸長脖子看了兩眼。
這行為自然沒有逃過周奕的法眼,但他沒打算這么快搭理。
“今天這大排不錯,燒得真入味啊。”
“嗯,你嘗嘗我這個排骨,也好吃。”
“土豆絲也不錯,酸酸辣辣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然把苗鐵軍當空氣了。
苗鐵軍見他們吃得那么香,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接著,他的肚子就發出了一陣“咕…”的聲音。
周奕知道差不多了。
沖楊川使了個眼色。
楊川點點頭,從桌子底下又拿出了一份盒飯,起身走到了苗鐵軍面前。
“餓了吧?”楊川笑著問。
苗鐵軍不說話,但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他手里的飯。
“來,吃吧,一葷一素。”說著,楊川把泡沫飯盒遞給了他,同時還給了一個塑料的勺子。
給勺子是為了防止嫌疑人用一次性筷子自殘。
苗鐵軍看著他遞過來的盒飯,猶豫了下,沒伸手。
楊川等了幾秒鐘,說道:“不吃就算了。”
說著手就要縮回去,苗鐵軍立刻喊道:“我吃,我吃。”
說著接過了飯盒,開始狼吞虎咽了起來。
楊川說了句:“別著急,當心噎著。”
然后走回了桌子后,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此刻的審訊室里,兩個警察和一個犯罪嫌疑人正在默不作聲的吃著飯,這場景挺神奇的。
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真的太餓了,苗鐵軍是第一個吃完的。
他舉著手里一干二凈的飯盒說:“吃…吃完了。”
“吃飽了嗎?”楊川走過去接過飯盒問道,“沒吃飽我們那兒還有。”
苗鐵軍沒說話,楊川笑了笑,走回座位,又拿出了一個泡沫飯盒,過去遞給苗鐵軍。
這一次,對方沒有猶豫,而是接過飯盒就開吃了。
楊川回到座位,沖周奕使了個眼色。
周奕點點頭,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苗鐵軍,我們在苗東方家里屋的床底下,挖出了一具尸體。”周奕說道。
苗鐵軍吃飯的手頓時一僵,愣了兩秒鐘之后,他又繼續低頭開始吃飯,只是咀嚼得更用力了。
“你知道死的人是誰嗎?”
苗鐵軍沒說話,但是卻搖了搖頭。
“你有參與嗎?”周奕問道,同時為了澆滅他的僥幸心理,補充道,“我們在現場提取到了兩組腳印,其中一組經過比對,和你的鞋碼大小吻合。”
周奕在說話的時候,苗鐵軍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
很快整張嘴就塞得鼓鼓囊囊了,兩側的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他不停地咀嚼著嘴里的食物,周奕問完之后,審訊室里就只剩下了他吃飯的聲音。
見他不回答,楊川皺了皺眉,剛準備開口,周奕卻做了個讓他別出聲的動作。
接著,就看見苗鐵軍雙眉緊鎖,仰著脖子,極其費力地把嘴里大口的食物給吞了下去。
這一口咽下去,他整個人原本繃緊的狀態也一下子松懈了下來。
“我…我吃飽了。”他舉著手里的飯盒說道。
周奕走過去,接過了還有剩菜剩飯的泡沫飯盒蓋上,然后又遞上了一杯水。
苗鐵軍接過來,說了聲謝謝,然后迫不及待的一飲而盡。
周奕語重心長地說道:“苗鐵軍,這飯也吃了,水也喝了,事到如今了,還是交代了吧。不管你們原本是什么樣的陰謀計劃,現在已經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想想你的老婆,想想你的一雙兒女。”
之前回到縣局后,周奕就查看了苗鐵軍的資料。
二十六歲,西坪溝本地人,父親早亡,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于五年前去世。
初中學歷,已婚,目前和妻子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四歲,兒子兩歲。
無犯罪記錄,也沒有勞保繳納相關記錄。
單從資料上來看,非常普通,沒什么特殊之處。
但結合苗鐵軍這個人本身,周奕從犯罪心理畫像的角度,有了一些分析猜測。
首先就是苗鐵軍的力量和體格,他高大的身軀,健碩的體魄和黝黑的皮膚,以及那周奕一個人都控制不住的力量。
都說明,他是一個典型的勞動青年。
這可不是后來那些在健身房里練出來的健身男可比的。
無論是種地還是在采石場工作,都說明他本身的性格是比較厚實的人,不像苗壯那樣不務正業,游手好閑。
其次,他父親早亡,母親是寡婦,一個人把他養大,也沒有再嫁。
這種家庭下成長起來的男人,自尊心是非常重的。
然后是他已婚,年紀輕輕就生了兩個孩子,說明他是責任心和家庭觀念非常重的人。
最后,是早上的時候在游戲廳時,因為被帶出來的苗壯說自己是如何被人羞辱的。
他就直接忘乎所以的當著警察的面就情緒失控,要打游戲廳老板。
說明他頭腦比較簡單,做事沖動不計后果。
性格敦厚,但頭腦簡單沖動,自尊心強,責任感重的農村青年男性。
這樣的人,理論上是不可能參與這么復雜的兇殺案的預謀和計劃制定的。
所以可以確定他只是苗東方的幫兇。
或者說,到目前為止,不論是誰,都只是工具,是一把刀。
真正拿刀的人,只有村長苗東方。
但同樣的,以他這樣的性格特征,他并沒有什么領導才能。
他能作為西坪溝年輕一輩的老大哥站出來,肯定不會是因為輩分原因。
那就只能是苗東方對他的器重。
這種耿直一根筋的人,在古代是很容易變成死士的。
所以用楊川他們的強硬方式,只會激起對方的抵抗心理。
也就是所謂的吃軟不吃硬。
可要是直接上來跟他擺事實講道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很可能會對牛彈琴。
因為文化程度低,對方很可能理解不了太復雜的邏輯。
越是一根筋的人,越是聽不進勸。
所以周奕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最最原始的方法。
周奕記得,史記里面有句話,叫做“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因此才讓楊川多買兩份飯,畢竟民以食為天,尤其是苦日子過來的農村人,吃飽飯是刻在骨子里的執念。
果然,有了效果。
最后一句,再把他的老婆孩子搬出來,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便是攻心,繞過對方最堅硬的鎧甲,直取心臟。
聽到老婆孩子,苗鐵軍頓時紅著眼,但忍住了沒有落下淚來。
他咬牙說道:“東叔對我很好,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要是沒有東叔,我大概早就已經死了。”
周奕心里咯噔一下,他猜到苗東方對苗鐵軍不錯了,但沒想到是他口中的大恩。
心說要壞,苗鐵軍這是打算死扛了?
可下一秒,就聽苗鐵軍說道:“但我知道東叔做的一些事情是不對的,東叔要我做,是信得過我,我不能不聽他的,我不能當個忘恩負義的人。”
說著,他茫然地抬起頭來,表情痛苦:“可我做了那樣的事,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我老婆和孩子啊。”
“我…我怕有一天,他們會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我…”說到最后,苗鐵軍的心理防線徹底不攻自破,泣不成聲。
這不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的,而是長久地內心矛盾煎熬和折磨導致的。
楊川很高興,因為這就表示苗鐵軍肯交代了。
可一扭頭,卻發現周奕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凝重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忙小聲問道:“咋…咋啦?有什么不對嗎?”
周奕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說道:“苗鐵軍,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吧。你的認罪態度,取決于你之后的量刑,是否能爭取寬大處理,少判幾年,早日和你的妻兒團聚,就看你自己了。”
周奕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他在懷疑,在此之前,還有其他人命。
因為史健和馬偉昌,死了沒幾天。
正常的犯罪心理,這么短時間內,兇手只會處于緊張和不安的情緒中,還沒有到內心煎熬和折磨的程度。
他能說出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老婆孩子,大概率這個情緒不是這兩天產生的。
所以他才會面色凝重,因為很可能又要挖出了新的人命案了!
苗鐵軍哭著點頭,開了口。
他說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生病去世了,因此到現在,除了家里的一張遺像之外,他對父親幾乎是沒有印象的。
他只記得,東叔對他很好,小時候經常給他買吃的買穿的。
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連吃一頓飽飯都不容易,東叔卻對他這么好。
這讓他感動不已,自打懂事開始,他就把自己東叔當成了除自己母親外最親的人。
他說東叔不僅給他買吃的穿的,還送他去讀書上學。
西坪溝沒有小學,讀書只能去鎮上,而且那個時候還沒有義務教育,所以讀書是要自己掏學費的。
他媽舍不得花這個錢,因為農村人就指著地里刨食,賣點糧食換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結果是東叔堅持,還給他出了學費,讓他去讀書。
東叔要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掙大錢。
只可惜,他不是學習的料,壓根就讀不進書。
但他不想讓東叔失望,并沒有像苗壯那樣直接輟學不讀了,而是硬挺到了讀完初中為止。
由于確實不是讀書的料,也考不上高中或中專,于是只能回家。
但起碼,他也算是脫掉了文盲這個帽子。
他說自己十一歲那年,得了急性闌尾炎,大半夜在家里疼得直打滾。
他媽嚇壞了,跑去找東叔求救。
東叔連夜把他送去了鎮上的衛生院,后來又緊急轉院送到了縣醫院開刀,才算保住了他的一條命。
這也是為什么他說沒有東叔自己早死了。
因為那天晚上,他疼得連自行車后座都沒法坐,走幾米就從后座上滾下來,走幾米就滾下來。
最后是東叔背著他,大半夜伸手不見五指,跑了十幾里路把他送到了鎮衛生院。
他后來才聽自己母親說,那天晚上把他送到衛生院交給醫生后,東叔整個人渾身都是汗,跟個水人一樣,躺地上足足喘了半個小時的氣才緩過來。
他得知后,還沒出院就跪在東叔面前,邦邦邦地磕了三個頭,發誓自己以后要給東叔養老送終。
初中畢業后,東叔給他在鎮上找了個鐵匠鋪當學徒的活兒,因為他有膀子力氣。
他說學徒那幾年很苦,鐵匠鋪里整日都跟火爐一樣,打鐵時火星子崩到身上就是一個疤。
但他都挺過來了,因為這是東叔給他安排的工作,他不能對不起東叔。
這也是他和苗壯的區別,他是個很楞的人,不像苗壯那樣性格軟弱,沒有原則。
他在提到苗東方的時候,態度是非常認真的,語氣了充滿了對東叔的感激。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最終才會走上一條不歸路的。
后來,他的母親病倒了,去醫院查下來,說是肝上有問題。
醫生表示,這個病不能太操勞,得好好養著。
于是為了照顧母親,他跟東叔商量之后,他辭了鐵匠鋪的工作,回了家,開始肩負起家里的生活重擔。
那年,他十八歲。
但是他的回家,并沒有讓母親的身體得以好轉,畢竟損傷都是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等到癥狀出現的時候,都已經為時已晚了。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他急得夜不能寐,但也無能為力。
有一天,東叔突然喊他上家去,然后拿出了一套新衣服,讓他換上。
他不明所以,東叔告訴他,自己找了個媒婆,帶他去相親。
還說女方家里不要彩禮,只要男方踏實,人好就行。
苗鐵軍立刻表示自己現在不想娶媳婦兒,他就想著照顧他媽,讓他媽能趕快好起來。
東叔拉著他坐下,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媽這病,怕是多半好不了了,也不知道哪天人就不行了。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你娶媳婦兒,然后再生個娃。萬一這都沒看到,那豈不是讓她死不瞑目?
就是這番話,讓他決定聽從東叔的安排,換上一身新衣服跟著去相親了。
沒多久,他就結婚了,也就是現在的老婆。
結婚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女娃。
第二年,他母親就去世了,他說是東叔帶著村里人幫他辦的葬禮。
平時東叔對他也很照顧,不管是買東西還是偷偷給他塞錢,都是常有的事。
他的女兒和兒子見了東叔之后,都是直接喊的爺爺。
所以從族譜關系來講,苗東方或許是他的同族叔叔,可從實際感情來講,那比他親爹還要親。
大概是七年前,村里突然來了一輛小汽車,這在他們這里是非常罕見的。
開車的這個人,正是之前張桂芬口中曾提起過的那個跑路的黃老板。
這個黃老板,是鎮上一個不知道什么部門的領導帶來的。
來了之后,他們就跑去了后山,一通搗鼓,然后就走了。
村里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問身為村長的東叔到底咋回事。
東叔也搖著頭說不知道,他們沒讓自己跟著去。
又過了一陣子,東叔被叫到了鎮上,回來后興奮地告訴大伙兒,上回來的那個黃老板打算在咱們西坪溝的后山開一個采石場了,說咱這兒能挖出什么什么原材料。
鎮上的領導對于黃老板能來投資大力支持,苗東方說自己在開會的時候還向鎮領導提了,希望能夠考慮讓村里的青壯年去采石場工作,領導也答應了。
當時是九零年,那個時候,西坪溝的村民家家戶戶都很窮,面朝黃土背朝天。
那時候也沒多少人會外出打工,因為市場經濟的風還沒有吹到大西北的各個角落里,即便出去打工也不知道干什么。
所以村里要建采石場這事兒,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雖然土地是鎮上的,生意是那個黃老板的,但只要能去上班,只要能月月拿工資,那就比種地強一百倍。
而且也不需要背井離鄉,采石場就在村子里。
這可是做夢都會笑醒的好事,那個時候西坪溝的村民出去,腰桿都比其他村子的要硬得多。
因此村里人對這件事是舉雙手贊成的,恨不得現在馬上采石場就開張了。
為此,苗東方還專門把全村男女老少都召集到一起,開了一個會。
就是大家商量一下,排個序,等采石場開起來后,哪些人可以去那里工作。
在東叔的提議下,苗鐵軍自然是在第一批名單里,當時他剛結婚,老婆懷著孕,母親生著病,他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
加上他身體好,力氣大。
他很高興,被選上的也都很高興。
沒選上的雖然都不樂意,但畢竟挑選的方式是按照家庭困難情況來決定的,也不能說什么。
不過東叔還是給了他們希望,說只要大伙兒好好干,幫著黃老板把這個采石場越做越大,那以后肯定需要更多人干活,到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能去采石場上班。
大伙兒都非常高興,對這件事充滿了希望。
但他們哪里懂得什么手續審批之類的東西。
以為這么說了,那馬上采石場就會開起來。
所以個個翹首以盼。
但等了一天又一天,都沒有動靜,最初的興奮也慢慢變成了擔憂。
許多人開始把矛頭指向苗東方。
因為村里苗是大姓,但并不是整個村子的人都姓苗。
于是就有人跳出來,指責苗東方這個村長在安排去采石場上班這件事情上,故意偏袒他們苗家人,專門針對他們這些外姓人。
不公平,這三個字不管是哪個年代,什么樣的環境之下,都是一切紛爭的導火索。
于是那頭,黃老板在為了采石場的建成忙著解決各種審批和資質問題。
全然不知道,在西坪溝,一群農村人已經自嗨到都快打起來了。
而禍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埋下了。
帶頭跳出來指責反對苗東方的人,叫趙田福。
趙田福不僅帶著一幫“外姓人”和苗東方叫板,甚至還揚言要去鎮上找政府評評理,評評苗東方這個村長稱不稱職。
但趙田福打死也想不到,就是這次鬧事兒,在幾年之后,害死了他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