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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海剛峰入局

  “呼!呼!”

  朱載基回到自己的宮中,靠在床榻邊,雙手將自己抱住,強行控制住顫抖。

  每次見到朱厚熜后,他都是如此。

  起初程度還輕微些,隨著年紀的增長,愈發嚴重起來。

  以致于現在,整個人都在發抖。

  也不知是緊張、恐慌、懼怕…

  亦或者厭惡。

  這一次,還有著濃濃的悲傷。

  “阿母…阿母…”

  “孩兒出宮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自那晚之后,朱載基就再也沒有見過閻貴妃。

  只聽說在后續的調查中,有宮人揭露出她收買人心,妄圖干預立儲,已經被陛下打入冷宮,關在后宮深處。

  同樣待遇的,還有二皇子的生母王貴妃。

  這兩位曾經最受寵的女人,被毫不猶豫地舍棄。

  后宮的妃嬪越來越多,越來越年輕,漸漸的也沒人記得起那兩個曾經一時輝煌的貴妃娘娘了。

  “阿母…阿母…”

  當然,作為兒子的朱載基不會忘記。

  只是母親的缺失,父親的壓迫,讓他的性情愈發懦弱自閉,此時想著想著,徹底流下淚來。

  “殿下!”

  正在唔唔哭泣,一道溫和的老婦聲音響起,朱載基下意識地撲入對方懷里,像抱著母親一樣:“杜嬤嬤,我怕…我好怕…”

  之前服侍他的乳母、宮婢、內侍同樣被帶走,閻貴妃還能留一條命,那些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但身為皇長子,身邊不可能沒人服侍,這位杜嬤嬤就是近幾年間,陪伴他最親的人。

  杜嬤嬤仿佛一位母親,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待得朱載基終于停止了抽泣,才低聲道:“殿下能出宮,有了自己的府邸,這是一件喜事,何必如此傷感呢?”

  “我擔心這一出去,就再也見不到阿母了…”

  朱載基顫聲道:“而且父皇還說了一些話,可嚇人了!”

  聽了這位皇長子的復述,杜嬤嬤的眼睛頓時一亮:“翰林院的侍講學士?莫非是那位海學士?”

  宮中環境封閉,有些事情自然傳播得極快極廣。

  嘉靖與海瑞的對決,明面上是碰都不能碰的話題,背地里大伙兒卻是津津樂道。

  朱載基當然也聽過。

  國有諍臣,不亡其國。

  家有諍子,不敗其家。

  后一句他是甭想達到了,現在看來,海瑞海學士,完美地符合前一句。

  由于朱載基對嘉靖畏懼如虎,甚至感到有些不真實。

  世上當真有人敢在父皇面前侃侃而談,完全不落下風,乃至氣得父皇睡不好覺?

  杜嬤嬤只覺得振奮:“陛下當真將這位海學士安排給殿下做先生,那是對殿下寄予了厚望啊!”

  言下之意,一年后的考驗,豈不是走個過場,就能被立為太子儲君?

  “不…不會的…”

  朱載基卻完全沒有這么樂觀,下意識地搖著頭。

  自從沒了閻貴妃的看護,身為大皇子,明里暗里受到的針對和算計更多。

  別人可不會同情他是個沒有媽的孩子,只會嫉恨于其長子身份,視之為頭號競爭者。

  來自各方的壓力,逼迫他不得不學會明哲保身之道,更要察言觀色,尤其是觀察嘉靖。

  之前面圣時,他就感到父皇對于海瑞的興趣似乎更高,所謂的太子許諾,更像是重復那一場立儲風聲。

  當時翰林學士薛侃慘遭廷杖遇害,更有一大批官員下了詔獄,牽連者眾,今次又會是誰?

  所以朱載基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我不準備讓海學士當先生…”

  杜嬤嬤怔了怔,旋即變色:“殿下,你要抗旨?”

  “不!父皇沒有指定海學士,他只說從翰林院內選一位侍講學士!”

  朱載基解釋:“翰林院的侍講學士,不止海瑞一人,我可以選另一位來王府當先生…”

  “哎呀!”

  杜嬤嬤急了:“那一年后的考問,殿下如何應對?海學士那樣的先生,萬萬不該錯過的啊!”

  朱載基繼續搖了搖頭:“我不選他,于我與他,都是好事,我若真選海學士當了先生,恐怕…恐怕…”

  他沒有說完,但語氣里已經有了恐懼之色,又重新埋回了杜嬤嬤的懷里。

  杜嬤嬤輕輕抱著這位皇長子,撫摸著他的后背,默默地嘆了口氣。

  海玥從禮部放衙,騎著馬兒,悠悠閑閑地回家。

  他已調任禮部,任禮部右侍郎。

  從正四品的翰林學士,邁入三品之列,是朝堂上最為年輕的三品大員,六部堂官。

  任誰都知道,這位想必不到四十歲,就能廷推入閣,成為執掌朝政的最頂尖官員。

  且為眾望所歸。

  不過如此一來,翰林院內發生的事情,就并不能親眼見證了。

  比如今日,較為年長的兩位皇子出宮開府,且去翰林院拜請老師。

  所以回到書房后,他沏了兩杯茶,等待弟弟回來。

  夕陽西下。

  海瑞邁著略顯沉重的步伐,走入書房。

  從弟弟的神色中,海玥罕見地看到了失望,心里就有了數:“大皇子沒有選你?”

  “是。”

  海瑞點了點頭:“敬夫入了裕王府。”

  敬夫就是林大欽。

  若論學問,林大欽無疑遠超海瑞。

  進學時期,這位狀元郎就是才高八斗,入仕后林大欽在翰林院深造,一心浸淫儒家典籍,如今在文壇士林已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成為皇子的儒家先生綽綽有余。

  但皇子其實不缺大儒教導,反倒是缺少海瑞這種政務嫻熟,斗爭經驗豐富的引領者,教會他如何當一位太子,將來如何成為一位明君。

  可現在,大皇子連請海瑞作先生的勇氣都沒有。

  海玥也暗暗搖頭:“這是明哲保身,不希望有半點觸怒陛下的可能。”

  海瑞當然看得明白,這才是他深深失望的原因。

  雖說父為子綱,天子更常常是壓在太子頭頂的一座大山,可一個如此怯弱的皇子,仍然讓人感到憂慮。

  況且有些事情,想避是避不開的,海瑞接著道:“陛下有旨,命我入德王府,為德王殿下講學。”

  德王就是二皇子朱載壡。

  海玥聞言臉色也沉了下來:“陛下這是刻意引導皇子相爭了。”

  嘉靖顯然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

  如果朱載基選擇海瑞為先生,那么很好,一年后的太子考核,恐怕有無窮無盡的刁難在等待。

  如果朱載基連海瑞都不敢選,選另外的侍講學士,就把海瑞指給二皇子朱載壡,讓其陷入長幼之爭。

  反正一定要把海瑞拖入皇子的泥沼中。

  在這個領域,用豐富的經驗徹底擊敗對方。

  ‘這老登想贏想瘋了!’

  海玥看得出來,弟弟真成對方心魔了。

  或許御前講學造成的精神創傷,沒有歷史上的《治安疏》一次性暴擊那么直接。

  可長年累月下的積攢,讓朱厚熜破防得更加徹底,急于渴求勝利。

  甭管怎么贏的,反正就是要贏。

  哪怕牽扯進兒子,都在所不惜。

  嗯,他本來也不在乎。

  海瑞卻很在乎:“皇嗣乃國之根本,豈能如此兒戲?我必當竭心教導皇子,引其歸于正道,方不負人臣本分!”

  海玥輕嘆:“上書房制度執行,收效甚微啊…”

  對待孩子來說,最好的先生是至親,是爹娘的言傳身教。

  其身正,不令而行。

  現在幾位皇子的母親遭到打壓,甚至直接打入冷宮,父親則是朱厚熜這么一個薄情寡性,多疑猜忌,掌控欲望極強的人。

  耳濡目染著長大,豈能培養出健全的人格和強大的內心?

  ‘甚至不如二龍不相見…’

  海玥稍作感慨,就將皇子的事情拋之腦后,反過來講如今的北方局勢,間或也點了點東南方向的港口開放。

  海瑞也隱隱察覺到了某些端倪,他對于政治的洞察力是極其驚人的,在地方如此,在中樞更如此,此時沉聲道:“兄長,你們難道…”

  海玥沒有隱瞞:“是的!我和嚴閣老,就是在做這件事,夏閣老雖不知實情,卻也在無意中配合,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漸漸習慣!”

  頓了頓,他正色道:“南倭北虜,正在關鍵,若此役得勝,可保天下數十載太平,萬萬不可橫生枝節!”

  最后起身一禮:“拜托了!”

  海瑞面色沉凝,眼神里閃過了掙扎,喃喃低語:“一部華夏之史,夏朝商朝便是只有君王沒有百姓的天下。”

  “當時《尚書》有云:‘時日曷喪?吾與汝俱亡!’可見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與夏桀同歸于盡的心。”

  “幸天生孔子,有教無類,教仁者愛人。”

  “繼生孟子,道出了‘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萬古不變的至理。”

  “秦朝不顧百姓,三世而亡。到了漢文帝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恭行儉約,以民為本,我華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稱文景之治。”

  “唐太宗效之,與賢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貞觀之治。”

  “之后,多少次改朝換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獨治,棄用賢臣,不顧民生,便衰世而亡…”

  說到這里,海瑞的眼神徹底堅定下來:“當今也不例外,你們盡力為之,陛下由我來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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