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們紛至沓來,登門拜訪,趙顥強擠著笑臉招待,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夸他深明大義,夸他為大宋社稷舍小家,為大家,趙顥的笑容越來越僵硬。
話都是好話,可趙顥總聽著不對味兒。
怎么聽都像是在罵人。
趙孝騫推行的方田均稅法,本就惹人恨,如今傳聞都說趙顥主動上交田產,他同樣也惹人恨,這些登門夸他的人夸得越狠,他就覺得人家罵得越臟。
應付了大半天后,趙顥終于受不了了,下令閉門謝客,一個都不見。
然后趙顥回了王府后院,在后院的一座假山下方指揮下人挖土搬磚,開始搞基建。
書房的密室被敗家子發現了,趙顥很沒有安全感,于是決定火速轉移密室,在假山下方重新挖一個,把王府所有值錢的玩意兒全部轉移到新地方。
雖說自己就一個兒子,將來王府所有的一切都要留給兒子,但…趙顥現在不愿給。
天氣越來越寒冷,轉眼已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雪片簌簌而下,天地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開封府位于中原腹地,這里是一片平坦廣袤的平原,寒流入侵之下,城池沒有山脈遮擋,入冬后更覺寒冷刺骨。
如此惡劣的天氣,趙孝騫為了體恤朝臣,下旨將三日一朝改為五日一朝。
不過政事堂和監察府依舊繁忙,他們基本沒有休沐日,因為最近推行方田均稅法,頂著天下官員豪強的唾沫星子強硬執行的新政,遇到的阻礙自然也不小,政事堂和監察府最近幾日都快忙瘋了。
方田均稅法,首先從京畿地區推行下去,然后慢慢輻射整個大宋。
這是趙孝騫和政事堂商議后做出的決定。
這也是最為穩妥的辦法,任何新政的施行,首先要小范圍地試一試,從中總結錯漏和經驗,然后再慢慢推廣。
大宋的京畿地區仍然在中原腹地,屬于后世的河南大部分地區,以及河北少部分地區。
政事堂只管將新政頒行到地方,然后處理地方呈報上來的各種事件,迅速做出批示。
最忙的卻要數監察府了。
監察府官員是要下放到各個地方,親眼監察地方官員執行新政的情況,然后現場做出處置。
這么寒冷的天氣,冒著鵝毛大雪,離開汴京后在大雪覆蓋的直道上蹣跚而行,說來實在是辛苦。
崎嶇泥濘的直道上,一輛馬車正在漫天大雪中艱難前行。
馬車是普通的單轅單馬藍篷,周圍還跟著一支不到百人的騎隊,騎隊將士皆是汴京殿前司所屬,他們披戴鎧甲,低垂著頭,頂風冒雪而行。
狹窄的馬車內,一名年輕的官員正端坐在內,車內生著一爐炭火,隨著馬車的搖晃,炭火明暗閃爍,但車內依然寒冷刺骨。
官員的側面坐著一名穿著普通百姓衣裳的中年人,相比年輕官員瑟縮的模樣,中年人倒是沒那么冷,只是安靜地翻閱著一本泛黃的冊子。
年輕官員名叫劉澤寧,是監察府新任的京畿東路巡察使。
劉澤寧是紹圣二年的新科進士,高中進士后的這兩年,他一直默默無聞地在翰林院當編撰,負責修史。
紹圣三年,劉澤寧在修本朝神宗實錄時,查閱起居郎的記錄,發現里面有一條清楚地記著,神宗撥錢二百一十四萬貫,充入內帑,購天下珍奇玉石以娛己。
劉澤寧完整無缺地將這條記錄寫進了神宗實錄里,然而就是因為這條記錄捅破了天。
很明顯,這條記錄對神宗的身后名聲是很不利的,這種行徑幾乎是昏君所為了。
于是劉澤寧捅了馬蜂窩,將這條記錄寫進史書后,首先是政事堂宰相找他談話,然后是向太后召見,最后被趙煦親自召見,和顏悅色地問他能否把這條記錄刪去。
劉澤寧高中進士時很年輕,才二十四歲,正是熱血沸騰滿腔正義的年紀,面對趙煦的請求,劉澤寧非常頭鐵,義正嚴詞地表示一字不改。
幸好趙煦算是個比較仁厚的帝王,對臣子甚是尊重,性格沒那么強勢,見劉澤寧梗著脖子語氣堅定地表示不改,趙煦也拿他沒辦法,最后此事作罷,劉澤寧寫進史書里的這一條,最后果然也沒改。
不過此事過后,劉澤寧的仕途大受影響,原本有著大好前程的他被邊緣化了,史書不讓他修了,把他扔進了昭文館當校書郎,相當于讓他當了個圖書館管理員,啥權力都沒有。
如果沒有意外的好運的話,劉澤寧這輩子的仕途大約便到此為止了。
幸好劉澤寧的運氣不差。
今年靖康元年,朝廷新設監察府,府院擴編,監察左丞李清臣親自找到了劉澤寧,一番相談后,李清臣請劉澤寧入監察府任職。
于是劉澤寧便從校書郎調任為監察官員,而且直接升為正五品京畿東路巡察使,負責監察京畿東路諸州府縣官員,風聞言聽,有直奏官家之權。
想當監察官員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首先人選任用方面,監察府從汴京數千名官員里挑選,優選之人先看人品和官聲,再考察性格,最后還要接受監察府各種明里暗里的考驗。
幸好劉澤寧品行過硬,監察府對他的一系列考驗他都挺過來了。
其中最艱難的莫過于權力,錢財和美色的考驗,據說考驗的內容是皇城司的人出的題,他們會在自己放松心情,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猝不及防地開始。
比如有人突然找到他的家里,悄悄在他家前堂堆滿了錢財,然后告訴他,只要將來當上監察官員后,對某人行個方便,甚至都不需要他擔任何風險,這堆積如山的錢財便完全屬于他了。
比如友人邀他進青樓,酒至半酣之時,絕色傾城的花魁娘子附在他耳邊,軟語溫香地懇求他幫忙給某某官署打個招呼,撈個人出來等等。
劉澤寧不是圣人,但他有自己堅守的底線,而且為人非常正直,不然當初趙煦請他修改史書,他也不會斷然拒絕。
皇帝的面子他都可以不給,別的誘惑自然很難讓他妥協。
所以劉澤寧安然通過了監察府的考察,直到最后李清臣含笑告訴他,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監察府針對他設下的關卡,其中任何一道關卡里,但凡他猶豫了,答應了,那么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進監察府。
劉澤寧知道后恍然大悟,然后不覺冷汗潸潸。
李清臣還有一句話沒說,那就是如果劉澤寧沒抗住這些誘惑,那么他這輩子不僅進不了監察府,就連他如今的校書郎官職恐怕也保不住。
或許只能當個末品的寄祿官,一輩子守著那點餓不死的微薄俸祿庸碌終生。
支撐他通過這些猝不及防考驗的,是他個人多年未變的正直人品。
而這,便是監察府選人的關鍵條件。
劉澤寧通過考驗后,監察府首官韓忠彥親自簽下任命文書,將他任為京畿東路巡察使,從此以后,劉澤寧便成為正式的監察官員。
不過劉澤寧很清楚,哪怕是進了監察府,他也不能高枕無憂。
監察府對屬下官員的考驗,是終生制的。
也就是說,沒準哪天突然又有考驗來了,這種考驗讓人分辨不清真假,而且一環套一環,除非人品真的過硬,不然品行不端,性格不堅定的監察官員很難通過。
此刻的劉澤寧坐在搖晃的馬車里,他瑟縮著肩膀,雙手都快插進面前的炭爐里了。
旁邊的中年人倒是沒那么怕冷,看著劉澤寧的模樣,中年人呵呵一笑。
“讀書人真是…你們除了讀書,難道平日不熬練一下身體的嗎?身子這么弱,別到時候差事沒辦成,人卻活活凍死了。”
劉澤寧一滯,抬頭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這個說話不好聽,沒遮攔的中年人,跟他不是一個系統,人家是皇城司屬官,名叫“趙信”。
據說這位趙信當年跟隨過官家,在宋遼交戰那兩年里,趙信也曾為官家立過不少功勞。
后來官家登基,封賞天下,趙信原本應該晉升調任的,可這家伙不知是不是腦子進了水,聽甄慶說要把他調出皇城司,也許要去地方上當個知縣,趙信急得跳了起來。
人在皇城司正堂房梁上懸了繩子,氣急敗壞地威脅甄慶,若要把他趕出皇城司,他就死給甄慶看。
明明當知縣是個肥差,論品階的話,比趙信如今在皇城司的品階高了兩級,怎么說都不算虧待他,偏偏趙信死活不答應。
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確實有了感情,死活舍不得離開。
趙信寧愿放棄這數十年難遇一次的升官機會,也不愿離開皇城司,甄慶拿他沒辦法,想到趙信曾經跟隨官家,甄慶便將此事上奏趙孝騫。
趙孝騫聽后不置可否,趙信畢竟是當年的老部下,人家死活不愿離開皇城司,趙孝騫還是要尊重他的意愿。
于是趙孝騫特意下旨,趙信留在皇城司,仍舊當他的勾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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