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之南,壽春。
高順撤淮北之軍后,壽春被圍的形勢解除。
然而壽春城中軍民錯失了今年的夏收,城中糧秣枯竭。
哪怕袁術,圍城之際雖然能用金銀貴重奢侈品買來呂布、劉勛的高價走私糧。
可城中男女五萬余口,根本不是那點走私糧食能喂飽的。
隨著高順撤圍,劉勛為了應對即將爆發的大戰,也不再給袁術販賣糧食。
其他的袁術舊部雖分屬各方,也都本能等待著袁術創造奇跡,再拉扯一支軍隊,滾雪球壯大勢力。
顯然這次他們要失望了,袁術是真的沒那個力氣與心氣了。
對袁術這種人來說,這輩子真沒怎么挨過餓。
高順撤圍,走私糧道斷絕后,袁術終于體驗到了饑餓的感覺,他的漢末人生也算是圓滿了。
饑餓能使人清醒,窮途末路之際,袁術哪里還有雄心壯志可言?
找一個安穩能溫飽渡過余生,能讓妻妾子女、追隨者們生活下去的地方,就成了袁術此刻最大的奢想。
于是就在中原各州激蕩之際,袁術帶著愿意隨他離去的三萬余人離開壽春,順淮水而下,一路抄掠、勒索獲取糧食,企圖走徐州、青州前往河北依附袁紹。
他太了解袁紹了,只要他肯低頭,袁紹肯定會將他捧在手心,甚至隨身攜帶,生怕世人不知道他這個犯錯的弟弟已經認錯了,寬宏大量的兄長也原諒了他,還帶在左右,如似手足一樣。
可壽春被圍期間丟失了城外陣地,戰艦、運船之類不是被袁術燒了,就是跟著孫賁叛逃,再要么就是被呂布高順繳獲。
因此袁術的遷徙隊伍一路上盡力搜集舟船,現在淮河被嚴重破壞,殘存的人口哪里還有制造大型舟船的必要和需求?
就算想造,也缺乏這個技術儲備和人力、物力。
當袁術所謂的大軍流浪到盱眙時,全軍沒有一艘像樣的戰艦或大船。
軍民隊伍混雜,俱是身形消瘦羸弱,鎧甲、旗號更是不全。
許多士兵的裝備還不如流寇,一路跋涉,時刻都有男女餓斃于淮水南岸。
雖然袁術已經向他的好兄長派去了使者,可袁紹此刻哪里還敢招惹袁術?
更不敢拿袁術要進獻的傳國玉璽,現在雒都、許都雙方對峙,袁紹敢收留袁術,私藏傳國玉璽,那極有可能遭受雒都、許都雙方面的討伐!
誰拿到傳國玉璽,誰的正統性就更強一些!
盱眙,企圖渡淮走泗水而上的袁術再次被徐州軍阻截。
關羽統率三十余艘戰艦組成的徐州水師在泗水口排成一線,火紅漢軍戰旗飄揚。
但有敢北渡的舟船,只要投降,徐州水師自然不會殺降。
若是持軍械弓弩意圖奪取北岸大艦,這些大艦上的弓弩手自會從容攢射,將這些袁術部下最后的余忠勇烈之士盡數射殺,鮮血染紅北岸水域。
袁術軍隊去年險些在徐州制造兩次水攻,雖然沒有成功,可破壞了彭城、下邳的軍屯、民屯,造成了極大的生產破壞。
期間更是分兵抄掠,并擄掠男女到軍前效力,徐州人深受其苦。
關羽所督的水師兵員就來自彭城、下邳的漁民,此刻是真的沒人愿意受降,恨不得射殺所有的袁軍吏士。
哪怕到了如此絕境,依舊有數千人組成的敢死兵強突北岸戰艦群,意圖奪艦。
可關羽背依泗水口結陣,船帆半揚,深秋微弱東南風吹刮下,關羽的水師戰艦與南下匯入淮水的泗水水流達成平衡,穩穩懸立北岸水面。
而南岸小船小舟缺乏船帆,人力劃槳搖櫓,艱難抵達北岸時又要遭受泗水暗流沖擊,因此距離北岸戰艦越近,受到的阻力越大,船上參與戰斗的袁軍吏士更是要舍命劃槳、搖櫓。
對戰艦之上的弓弩手而言,袁軍小舟抵近后前進速度驟降,同時船上吏士顧不得相互防御,要大開大合搖櫓劃槳…這么美好的箭靶子,實在是舉世難尋。
這支袁軍進攻過于悲壯勇烈,就連關羽也不得不張弓扣箭,參與戰斗。
他瞄著疑似指揮者所在的小舟,一箭射出,紀靈持盾遮蔽不及,一箭正中胸膛,慘叫一聲跌落船下。
不等船上親兵搭救,關羽的親兵衛士協同射擊,這些丟棄鎧甲輕裝舍命決死突擊的親兵也紛紛中箭,栽落船下。
而紀靈勉強抓住附近船板想要登船,關羽瞥見后又是一箭射出,大約五十步外的紀靈后背又中一箭,他雙臂失力,很快就浮在水面,與其他被射殺的袁軍吏士順著一波波水浪,向著下游漂浮而去,將被不遠處的大海吞沒。
南岸,袁術怔怔望著北上突擊船隊被殲滅。
這是他最后翻身的本錢,如今就這么沒了。
“至尊,撤吧。”
楊弘上前低聲勸諫,如今的楊弘也是面容消瘦,因饑餓或別的原因,這位弘農楊氏眼珠子微微泛綠,頜下胡須也不再濃密,活脫脫一個山羊精。
“天下之大,何處還有我容身之地?”
袁術反倒灑脫一笑,回頭看到殘存的姬妾美人們,多餓成了骨人,肌膚因污垢與破爛服飾而顯得粗糙,發型雜亂,也無飾品,也都精神呆滯,一個個眼睛外凸,毫無風韻美感可言。
看到她們后,袁術才斂去笑容,這可是他花費了不少心思、力氣搜集的徐揚美女,俱是豐腴皙白水一樣的美人。
此刻他想掏出銅鏡,才想到值錢的東西早已換成了糧食。
就連軍中的一些重甲,也被拿去換了糧食。
閻象拄著粗糙木杖走來,對袁術說:“至尊,徐州士民恨不得生啖我等。那關羽寒門出身,豈會對我等存有善念?若再不走,待關羽追擊,我等不過一死而已,至尊難免受辱。”
死不可怕,但死前不能受辱,也不能被關羽這樣的寒門武夫擊敗、凌辱。
袁術想到這些,只是他因饑餓思維遲鈍,周圍人也都饑餓,察覺不到袁術的這種遲鈍。
想了想,袁術就說:“事已至此,撤離此間,諸君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他這里開口了,許多追隨至此的官吏也是精神一松,虛空之中生出了許多力氣。
有了袁術的口頭解聘,他們這些追隨到這里的官吏,自然不負忠臣之名。
未來投奔到其他勢力,也能續上工齡,還能更進一步。
誰都希望獲得秉性忠良者的效力,他們能追隨袁術走到這一步,那去干下一份工作,自然也能有個好的起點。
至于追隨袁術造逆…這算什么污點?
就這樣的世道里,這分明是極大的優點!
袁術察覺隊伍又有些活力,回頭深深望著東北方向,那里水面上漂著前后相連的袁軍吏士。
他們死了,袁術也就沒了亂世存活、攪風攪雨的本錢。
意識到這些后,袁術仿佛脊椎骨被抽離,整個人身姿也不再挺拔,佝僂起來。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離開這里,給自己找個可以體面離去的地方,等待生命的終結。
至于官吏們,可以各奔前程。
妻妾美人們,只要能吃幾口飽飯,恢復一點姿容,這個世道里不會餓死她們。
還有子女們,袁術對自家的影響力很有信心,他的子女自然能找到合適的容身之地。
想是想明白了,可他還是不甘心。
而北岸的關羽,始終沒有率船隊追擊的意思,只是目送臃腫、遲緩的袁術流民大軍漸漸撤離。
撤離途中,依舊有絕望的袁軍官吏在岸邊脫光衣物,撲入冰冷淮水,接二連三被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