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行宮正殿。
也只是比較正式的三層閣樓,東西寬三十余步,不算多大的建筑。
通體用西河郡、太原郡所采伐的大木制成,這些木材只能算是倉促陰干,就連這座長秋殿也是九月時才勉強完工。
皇后也不會議政或居住在這里,這里最大作用大概就是召見外臣時議政、賞賜走程序的地方。
趙基劍履上殿,隨行虎賁持戟立于殿外檐下、臺階、走廊各處,就連宮院的院門也有一個什隊的虎賁負責控制。
整個行宮,行宮衛士編制三百余人,耕牧戍守一體,所以是輪番當值,當值也是在巡邏行宮宮門之外,沿著道路巡哨罷了。
行宮內的戍守宮禁,則由持戟宮人負責,這些宮人也是輪番當值。
也就這樣會見外臣時,這些宮人才會開啟武庫,穿戴半身無袖皮甲,持戟掛劍。
“平陽趙侯上殿!”
一名女官高唱,趙基抬腳邁過門檻兒,就見皇后端坐在主位,左右兩側分別坐著趙貴妃與董貴妃,董貴妃懷里抱著啼哭的皇長子。
殿內兩側侍立著許多勛貴女眷,不下三十余人,也都在打量趙基。
掖庭令戴烈就站在門口近處的柱子側旁,頭戴鹖羽卻非冠,籠巾遮住臉頰兩側,對著趙基輕輕頷首。
趙基也回以笑容,左手按劍,步伐沉穩上前大約二十三步,立在階前五步處。
“臣趙基拜見皇后、皇長子。”
趙基微微俯身,就抬頭看皇后,見她面容比記憶中飽滿圓潤許多,只是臉上一層厚厚脂粉,仿佛一把揩不掉,不由想到之前那幾個妝容很厚的宮女。
改天再見,如果那幾個宮女換個衣服或妝容,他還真很難認出來。
“為趙侯賜座。”
伏壽開口,立刻有準備的兩名宮女端來一張與趙基體型相符的大椅。
“謝皇后賜座。”
趙基落座,就聽皇后問:“趙侯督率吏士護國討袁,有殊功于社稷。然孤聽聞中原多有殘破,真如趙侯所做《蒿里行》那般千里無人煙?”
“回稟皇后,千里無人煙乃當時詩賦夸張描述,實際不過七百余里。”
趙基說著一頓,又說:“此皆關東群兇起兵作亂使然,臣撤兵時袁紹以別部追擊,河內東部各縣聞之,不肯奏報,有與袁紹外州勾結之實狀。料想來日與袁紹必有一戰,臣故借機擴大株連,遷空六縣。是以自河內懷縣以東,黃河南岸千里已無人煙。”
皇后聽了久久無語,她的感受很奇怪,扭頭去看邊上的女史,對方正捉筆記錄交談話語。
隨即,她又問:“趙侯在詩中說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可有袁紹謀逆之憑證?”
“觀二袁往日行舉,此必然之事也,皇后不必疑慮。”
趙基依舊平靜回答,現在朝廷需要新的‘宿敵’,袁術已經不行了,曹操又是陰溝翻船,朝廷、呂布、自己,都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為維持同陣營的關系。
這個敵人不可能是劉備或劉表,也不能是揚州牧劉艾,只能是袁紹。
這個道理呂布肯定能想明白,可遲遲沒有等來這方面的消息,說明呂布那里想要指認袁紹為‘朝敵反賊’,缺乏推動的必要影響力。
這說明朝野有太多的力量在反對、阻撓這件事情,換言之,阻力來自皇帝與公卿。
伏壽又是沉默片刻,問:“朝廷近況如何?”
“公卿中孔文舉敢于批判袁氏之反骨,余下多懷觀望之心。不過今歲臣出征關東,公卿中通賊謀亂者少于去年,實乃可喜可賀之事。”
也就弄死了一個光祿勛陳宮,打碎了兗州派系的重組與形成。
弄死陳宮的關鍵,就在于陳宮手里真有兵權,還敢真打仗。
這跟之前那些公卿有本質區別,不能僅僅斷腿了事。
斷腿,是嚇不住陳宮的。
伏壽有些受不了趙基的直率與輕狂,轉而就說:“曹操真是臧公舊吏舉義攻殺?”
“此天下共識也,皇后不必疑慮。”
趙基繼續為自己辯解:“若是臣想誅殺曹操,豈會令兗州大亂?實乃事出偶然,反應不及,才惹出如此多的災禍。不過曹操五毒俱全之徒,死不足惜。臣聽聞曹操死訊傳到徐州,吏民彈冠而慶。”
趙基講述徐州反應時也沒什么笑容,曹操活著,那曹軍兩次屠戮徐州的血仇就很難遺忘,當世徐州人都會牢牢記著這件事情,也都能在一個反曹立場下更容易達成和睦、合作意愿。
曹操死了,仇報了,也就意味著徐州反曹陣營的瓦解…對趙氏的依附、配合力度都會下降。
說的再直白一點,趙基很難保持像之前那樣調動徐州方面的影響力。
現在徐州各方勢力,復仇之后就要考慮更為實際的事情。
伏壽聽了點著頭,就連她聽聞后都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喜悅。
這股喜悅之后,也有空虛…不知道以后該干什么。
向曹軍復仇,是此前徐州頭面人物的共同心愿;特別是臧洪被曹仁伏擊重傷后,這股仇恨更是熾烈。
沒有機會就忍耐著,有了機會自然會主動、被動的參與進來。
現在趙基偶爾復盤時,也會進行反思…如果當時張纮不在自己身邊,自己受到徐州方面的影響少一些,或許曹操真能豪賭成功,從鴻門宴中保命。
只是人非草木,又怎么可能什么時候都那么偏執、孜孜不倦的追求利益?
固然曹操沒了,徐州人很難重新擰成一股繩;可有強勢影響力的人都明白,是趙基下手弄死了曹操,為徐州冤魂完成了復仇。
趙基的任何解釋,都是沒用的,這份感激會存續很長一段時間。
就如此刻的皇后,原本不爽趙基的說話方式…換個人跟她這么說話,早拉下去嚴刑伺候。
可提到曹操死亡,趙基帶給她的那點不爽心情很快就被喜悅擊碎。
她固有的那點道德與認知,告訴她趙基殺死曹操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哪怕再趙基此刻盟誓天地,也無法挽回信譽的流失。
許多年里,趙基再請類似曹操這樣境況的人赴宴,對方寧肯魚死網破,也不會當面談判。
氣氛稍稍好轉一些,皇后就問:“聽聞淮南疫病再興,趙侯可能詳細講述?”
“臣撤軍時,大將軍所部已從淮水南岸撤到北岸,因天氣轉寒,軍民流轉舒緩,亦有各地神醫前往救治,淮南之疫稍解。據臣估算,袁術造逆前后,淮南因混亂、饑寒、疫疾,前后百萬人口夭亡。”
趙基語氣平靜,故意看了眼那邊捉筆的女史,逮到機會自然要宣揚袁氏的惡跡。
皇后知情與否不重要,要用她這里的筆給記錄下來。
未來挖掘史料,自然會將袁粉重創。
皇后伏壽什么大場面沒見過?
她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淮南百萬人口的夭亡,比之關中、雒中何如?
也不是皇后心腸冷酷,而是她多少已經適應了這個亂世,對死亡數字麻木了。
此刻趙基依舊用她不喜歡的語氣講述,可她再也沒有了那種厭惡情緒。
不僅僅是恐懼或感激,而是她感受到了趙基的那股因百姓萬眾受害而生出的義憤。
這是一種跨越了宗親、鄉黨、地域的同情心。
皇后沉默片刻,提氣說:“惡臣、亂臣荼毒天下,還望趙侯堅持本性,蕩平彼輩,還天下太平。”
“是,臣時刻不敢松懈。”
趙基說著拱手,微微側頭去看董貴妃抱著的皇長子:“既然朝中公卿拖累,陛下遲遲不肯為皇長子賜名。懇請皇后賜名,臣也好公布于治下,使五百萬吏民男女知聞。”
這一刻,皇后與董貴妃,都發生了不同的心思變化。
董貴妃對趙基的敵視,反倒快速衰減。
當今天子,又怎么比得上兒子成為明日天子?
皇后雖然很不想破壞天子那里的計劃,可她又有什么辦法?
真全面觸怒趙氏,這里聚集的舊日宮人、勛貴女眷不會耕種,不想餓死的話,或許只能出去擺攤賣手工藝品。
面對趙基五百萬吏民的警告,她也只能笑著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