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沙一派忠心耿耿,日月可表。
但上首的王后只是笑一笑:“是為家族利益計,萬死不辭吧。”
難怪姬衡對朝堂中人這么提防,后期王朝科舉趨勢又大行其道…實在是貴族豪強培養出來的,心也只在家族。
但這也無所謂。
顧小家是人性,秦時對這個暫時沒有太嚴苛的要求,現如今的主要目標是人可用。
后期次要矛盾才會由此遞接。
因而眼看白秋沙張嘴正預辯白,她揮揮手:“好了,退下吧,三日后再來報到。”
白秋沙滿腹鏗鏘之言憋在喉嚨,此刻只能無奈拱手退下了。
出了農莊簡陋的廳堂,室內繁華錦麗的裝束仿佛像是一場幻夢,遠處排隊的庶民們依舊麻衣草鞋,面黃肌瘦。
而在另一側,一些已經過了初選的則聚在一起,拿著草棍,正在地上書寫些什么…
他想起昨日那些兵將們說的識字之事,此刻心頭一緊,再不敢耽擱——
“回族中,快馬加鞭!”
“諾!”
過了初試的那些人本沒有識字安排的。
可是今日面試的,又是王后身邊的各種侍從。他們拿起乳白的構皮紙,就能在上頭沙沙書寫。
那種氣定神閑的底氣與自信,叫一旁剛吃飽飯的大魚看呆了。
她人小,長得又可憐,此刻靠近一名看守兵將,小聲問道:“這位大人,王后招我,以后是要做什么呢?”
士兵站在那里隨口回答:“看擅長做什么吧,總不能叫會木頭的去燒磚?”
他不耐煩多說些什么,但大魚已從只言片語中聽出來些許。
她被選中,是因為自己目力驚人。
雖然她還想不出這份眼力可以用來看什么,可她知道,不識字的大人是絕不會坐在上首來考核他們這些人的。
因此匆匆回到棚屋,對著不知做什么又有些焦慮的幾位同住人說道:
“我想去找一位大人,看看能不能教我識字。”
這話一說,眾皆愕然。
那一直照看著她的婦人笑道:“這說的什么話?咱們這樣的人,怎么有資格識字呢?”
“就是!那都是貴人們才要做的事,便是教我,我也學不會的。”
“你怎么想著要識字?誰肯教我們這些人?”
他們越是反對,大魚就越是堅定:
“我阿母說了,人若是不聰明,就得踏實,就得會聽聰明人的。”
“識字若沒有好處,貴人們都那樣有錢,能吃飽穿暖了,為何還要學呢?”
那些考核他們的,聽說也都是王后身邊的侍從。
關中貴人出行帶的那些奴婢侍從,也都是服侍人的。
他們窮苦人家日子過不下,賣兒鬻女也是盡可能往大戶里送,只求能吃上一口飽飯。
既然大家起點都一樣,她為何不能多學一學呢?
坐在那里寫字,頂多是手上生些凍瘡,總比阿母在冬日河水里站上二三個時辰,雨雪大寒之時疼的倒地呻吟、動彈不得,要來的舒坦吧?
反正她人小,便是被罵了被笑話也不怕,問問又不損失什么!
但這問誰也是有技巧的。
她看見貴人白家的車隊帶了許多糧和鹽過來,而王后親自召見,不久便有幾位侍女退出來準備東西。
因而便瞅準時機,抖著腿深吸口氣怯怯上前:
“大人。”
她小聲呼喊道。
她選中的這人,正是秦時身邊的侍女,不過對比幾位長史,其本人只是三等罷了,還遠不到王后身邊核心工作組。
但是在宮中,只有像長史那樣正式得了官職的,才會被稱作大人。
如今這貧家孩子這樣稱呼,她面上雖趕緊阻止,心中卻很是喜歡:
“我尚未被授官職,叫我阿姊就好。你是昨日選拔出來的那個小孩?有什么事嗎?”
她仔細打量對方——細瘦伶仃的身體,大大的腦袋,圓圓的眼睛。
又看了一眼對方枯黃毛躁的頭發,因不知有沒有虱子跳蚤,便也沒敢上手觸摸。”
若二次考核過,這群人還都要集中梳洗除蟲的。
“是有人欺負你了嗎?還是沒吃飽?”
她的態度這樣體貼,全無貴人的倨傲。大魚不知這是上行下效,只當對方心善,因此松了口氣,這才大膽問道:
“阿姊大人,我聽說考核還需一些時日,我現在不走,能、能學寫字嗎?”
她做好了準備,對方會笑話自己,又或者斥責自己。
可沒想到,對方驚奇的“咦”了一聲,而后又再次上下打量她:
“小小年紀這樣有上進心嗎?王后肯定喜歡。”
再左右張望:“是你一人要學,還是你們都要學?”
這一刻,有什么念頭涌上大魚心尖,以至于她下意識挺起胸膛:
“現在只有我一人想學,但如果有人教,我能叫身旁的阿姊阿嬸們都來學!”
小小年紀,口氣卻不小。
但她越是如此,侍女卻越是點頭,此刻竟道:“那你在此處等著,稍后我回秉了王后再來回答。”
召見白氏子之前定然還要簡單搜身,此時人還未至,恰有閑暇。
她與侍從們準備了東西上前,此刻見王后放下筆來,書寫告一段落,瞅準時機便也大膽道:
“啟稟王后,昨日招來的那個小女郎現在外頭問我,能不能教她們識字?”
“哦?”
秦時果然來了興趣。
有求學之心,則代表她還在觀察這個世界,摸索這個世界,甚至足夠上進。
她當然不會拒絕:“那便安排人去教吧。”
長史少史都不在,辛大人也帶著墨大人在田邊組裝農具水車,此刻正是她的機會!
三等侍女亦是大膽:
“奴婢如今也學得一些字,雖不多,但考核中并無錯漏。不知可否由奴婢去教?”
秦時笑了起來。
不管是外頭的女郎還是眼前的侍女,都代表著甘泉宮上下已經有了上進奮斗的目標。
人,只有欲望才會推動其一直向前。
而合適的欲望,則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巨大動力。
她點頭:“善。”
如此,則是白秋沙看到的那一幕。
他對此并不知道,只是從這微末小事中察覺出王后的野心,此刻回到族中,第一時間便稟告:
“家主!王后要我白家在關中的萬畝良田,使用一年之期,連同佃戶奴仆一起,都要去王莊上學習新的種植之法。”
家主豁然起身:“好大的胃口!”
又急急追問:“你可應下來了沒有?”
白秋沙笑了起來,此刻才施施然拱手:“我第一時間便應下,還承諾王后,三日后就可準備周全!”
“應得好!”
家主振袖起身,此刻在屋中反復踱步:
既然連粟和鹽都送過去了,白氏麒麟子也投了過去,他們的誠意表現得已然透徹。
在此情況下,王后還要再要萬畝良田,定然是在考察他們能付出多少!
此時不應下,反而弄巧成拙,竹籃打水一場空!
雖著實心痛,甚至叫他們損了三分之一的田畝,可只要想想未來,咬咬牙便也能認了。
至于什么一年使用權…
這種好聽話聽聽便罷了。
只是…
“你為何答應三日之內備齊?這萬畝良田又不是全在同一處,一來一回,交代吩咐準備,又哪里是三日能辦得了的?!”
白秋沙早已預判家主的種種回答,此刻由輕到重,緩慢給出話語,也是想看對方與他一樣的激動神采。
因而便又慢吞吞道:“王后說,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因而她不白用。”
他們這位王后說話,倒真直白的叫人不適應,但如今細說起來,雖是白話,卻也格外透徹,連白秋沙都忍不住用上了。
而家主皺起眉頭:“不白用?你不會還收下王后給出的租金吧?”
如此,他們投的這份誠意豈不是又大打折扣?
雖然很可能王后只給一年租金,這田莊以后卻還不回來。
可此事的性質卻不是如此。
白秋沙頓時眉開眼笑:“”
“王后沒提財帛,她只是想要用一張拍賣邀請函來交換。”
現如今已有拍賣事宜,這話一說,家主倒是能懂。
只是這拍賣…
“待王后回咸陽,這份這次拍賣會以咸陽宮的名義舉辦,其中有諸多典籍秘法、新鮮事物、鹽糖所在。包括琉璃工坊與琉璃秘法…”
嘶…!
家主倒抽一口冷氣 琉璃?
巴氏在巴蜀一帶豪富傾天,得到一尊琉璃寶樹,也同樣當做至寶獻入甘泉宮。
而如今、如今宮中卻已有了制琉璃的秘法!
不止如此,那琉璃寶樹白秋沙也曾有所耳聞,可他確信,對方的琉璃,絕不是王后那里見到的琉璃屏風那樣華美絕倫!
若真是普通琉璃,秦國本也有工匠會燒制,又哪里能珍貴如此呢?
此刻他堆砌辭藻,為家主狠狠夸贊一番,而后又笑著道:
“家主,此番買賣可還做得?”
家主定定看著他,突然抄起桌上梅枝便啪啪拍他的頭:
“什么買賣?什么買賣?!這是王后賜下的恩德!”
“你可是我白氏麒麟兒!再張嘴說出這樣的商賈低俗之語,看我不家法伺候!”
“哎喲!哎喲…”
小杖受大杖走,梅枝啪啪拍在頭上,痛倒是不痛,只是花瓣掉落,幽香撲鼻,顯得狼狽些罷了。
他便是腿腳靈活,此刻也只能抱頭微微側身,而后又委屈道:
“是王后張嘴提這個的,不是我先要說的。而且我見王后言談,并不輕視商賈…”
家主冷笑一聲:
“王后不輕視商賈?那她輕視別的什么嗎?大王還平等的看不起天下所有人呢!”
本質上不都一樣!
“聽好了!你若在王后跟前做事,把你那套什么買賣什么利益都給我拋出腦后!”
“你心里眼里,從此就只能有王后!她說什么你做什么,就是要我白家人的性命,你也需立刻應承下來!”
當然,嚴辭呵斥過后,家主又將梅枝丟了回去,這才低聲道:
“應下之后第一時間回家報信,知道嗎?”
白秋沙:…
“那我跟王后承諾的,三日后備齊所有…”
“愚鈍!”
家主又一陣痛罵:“王后要些什么,你竟還敢拖延到三日后!來人!速速來人!都給我動起來,徹夜不休!”
“明日一早,我就要看到萬事齊全!!!”
白家全族出動,熱熱鬧鬧。
整個關中都在猜測是否出了什么大事,看這奸詐老兒這樣積極,又有其他豪強們暗地里嘀咕:
對方這主動上前的姿態實在太過卑微,以至于他們想要跟隨其后,如今都有些不知從何下手。
老賊!怎么動作這樣快!
而且怎么動作還都折騰到田莊那里了?莫非是要將自家的良田都要獻給王后嗎?
豈有此理,這簡直是斷他們后來人的路!
大家氣勢洶洶,各大家族齊聚一堂,此刻各有一番算計——
絕不能叫白家專美于前!
可動輒就要獻上這萬畝良田…
他們這位王后雖仁善名聲在外,可怎么聽起來,這作風比秦王還要更嚴酷呢?
最起碼秦王是真的看不起他們,所以也不屑于動他們的東西…
可惡!
白家,又卷又可恨!
與此同時。
昭家族老也跟隨著侍從一起,再次進入甘泉宮——的側殿群。
眼前侍從態度恭謹,卻一句話不多說,族老暗自嘆氣:
芳息,實在不成事!
這甘泉宮又大又廣闊,雖是偏殿群,距離宮外亦是有漫長一條路。
族老是男人,常在外頭奔走,此刻都覺得有些乏累,更別提身后被兩名侍女攙扶著的、嬌滴滴如晨露般的女郎。
看她們香汗如雨,已然有些氣喘,族老便是心痛此幕怎么不叫秦王看到?
卻也不敢多提什么車駕…
這兇狠殘暴的秦國滅了他們楚國,否則的話,他大楚亦是強國,他昭氏亦是國姓分支演化而成,又如何會被如此輕慢?!
又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兩名女郎,他心中暗嘆:
這等絕色姊妹,他昭氏搜羅就費了許多功夫,如今入得宮中,還得盡早生下王子才穩妥!
還有王子乘虎,已有七八歲年紀了,也該好好在秦王那里經營些許,也為自己的弟弟們鋪些路…
到時兄弟齊心,總比上頭王后壓著要好吧!
來啦!